欧阳冲见内府大总管和御膳房总管服软的服软,求饶的求饶,便也不再跟他们浪费时间,蹲下身去,见那小太监虽然皮外伤势严重,但并无内伤,便放下心来,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那小太监挣扎着爬了起来给欧阳冲磕了个响头哭着说他叫李斗银,是山西祁县人,家里遭了难,迫不得已便净了身进宫来了。
李斗银?欧阳冲记得敦煌盛世饭店的老板李斗金便是祁县人却不知是不是一家子,而此时显然不是问这些琐事的时机,便对御膳房总管说道:“好了,赶紧给他治伤,要是以后李斗银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拿你试问,记住了,他什么样我就会让你什么样,听明白了吗?”
那狗奴忙不迭的答应道:“大人放心,以后他要偷懒我替他顶着便是?”欧阳冲冷笑道:“他要是偷懒你来找本大人,我给你做主。”那狗奴哭丧着脸看了看黄公共又看了看欧阳冲点头答应着派人将李斗银抬了下去,心中却想我这御膳房总管怎么这么倒霉,碰到一位连黄大总管也不敢得罪的主?
黄胜眯着眼一直看着欧阳冲他们走远了,眼睛已是眯成一条细缝,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见,恶狠狠说道:“你给我牢牢记住这个人的模样,看着吧,什么叫爬得越高跌得越狠,别看他现在蹦的欢,以后本督定要扒他的皮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叫他永世不得超生。
御膳房总管连忙说道:“大总管让谁五更死,他绝活不过明天,这是多少年来不变的定理,没人可以改变。”
黄胜伸出手来在旁边太湖石假山上猛地一抓,便抓下一块石头来,五指合拢,便将那太湖石捏为齑粉,阴鸷地笑道:“呵呵,你这话本督爱听,这么多年来还真没有哪个能逃得过我黄某的手心。”
欧阳冲当然听不到这些,此刻他已经随皇室成员来到大长公主的住所“广寒居”,欧阳冲笑问怎么起这么个名字啊,真拿自己当嫦娥了?朱晓敏笑道:“我们的大长公主可不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嫦娥仙子么?”
一进广寒居,艺术气息扑面而来,精美的画作或山水或花鸟或侍女,或横轴或竖轴或中堂或小品,或春夏秋冬四季山水屏或梅兰竹菊四君子,或工笔或小写意或兼工带写,或重彩或白描,加上秀丽可人的小楷书法和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玉石雕刻,林林总总将偌大的广寒宫布置的像一次书画雕刻展览厅,欧阳冲在大学时期曾经在艺术市场给一家名叫“大风堂”的画店打过工,所以对于国画的鉴赏还是有着相当不俗的眼光的,所以打眼这么一瞧便知这丫头的水平不在宋徽宗赵佶之下。
嘴上却道:“长公主作画用心了,可是却没用脑子。”
此话一出,皇室三人皆愕然,朱高曦和朱晓敏几乎同时问道:“没用脑子?这么精美的画作你说没用脑子?你也太挑剔了吧?”
朱晓君却开口问道:“欧阳大人说我作画没用脑子,可否再说得详细些?”
欧阳冲笑道:“当然可以,我的意思是你这些画固然精美,却没有灵魂,充其量就是些死物,并非什么大作。”
从来都是赞美之词甚至有恭维奉承的成分,朱晓君何曾听过这样直接贬低的词语,脸上有些挂不住微微一红,咬着嘴唇,问道:“欧阳大人认为怎样才能赋予画作以灵魂?”
欧阳冲见她受窘,不禁暗自得意,继续说道:“真正的艺术要给人以心灵的震撼,你看看你这些牡丹、芍药、富贵鸟、绶带、猫啊蝶的、甚至还有蝙蝠,看看这幅书法,取名百寿图,是给皇上准备的寿礼吧?一个字,俗,艺术要是不能脱离俗套,它的生命便走到头了,您呐,撑死了也就是个画匠而当不了大师的。大长公主啊,我看您就别闷在这里埋头画画了,再怎么画也是照着葫芦画瓢,就算是画的一模一样,它也不会活过来的,因为它们缺少灵气,缺少生命的感悟——不要这样看着我,要想给它们以灵魂,您必须深入民间深入生活深入深刻洞悉广大人民群众的所思所想,以画作表达最广泛阶层的心声。”
欧阳冲见公主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忽然心下不忍,心道自己是不是说的有些重了,这丫头行为乖张,万一想不开寻死觅活那可怎么办?岂不弄巧成拙,于是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公主啊,您的心胸不能只局限于紫禁城之内,不能只认得牡丹芍药大富大贵之物像,也不能只有耄耋福禄这些人世间最美好的祝福,皇城之外,还有很多人吃不上喝不上,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如果您不了解这些,便算不上真正为艺术献身。书法绘画也需要行万里路,一个不认得狗尾巴草的人是不可能体会到真正生命意义的。”
朱高曦却撇撇嘴不以为然地说道:“哥儿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你倒画一个带灵魂的给咱们瞧瞧?”朱晓敏也嫌他眼高于顶,这不是糟践长公主的心血吗?也跟着给朱晓君打圆场:“大姐画到这种程度已经是非常难能可贵了,你这是鸡蛋里挑骨头,故意找茬。”
欧阳冲心道:小公主啊小公主,你可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这可都是为了咱俩的将来着想呢,脸上却笑着说道:“在下不才,便献丑了,丹青笔墨还有上等的生宣伺候,我便随便给你们画一幅市井百态。”
嘴上说是随便一画,其实欧阳冲的脑海里已经有了素材,那便是他来北京的路上看到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身穿单衣在风雪中瑟缩发抖却相互依偎相互照顾在无尽的寒夜中生火取暖期盼着明天的太阳的情景,有苦难有抗争也有希冀,生命的元素被彰显的淋漓尽致。这是内容,可是表现形式又使他陷入困境,要说中国画颜料除了石青石绿这些矿物质颜料之外其余的基本上都是覆盖力比较弱的水性颜料,所以对于表现光影明暗关系非常难,他懂得油画和水粉画,却没有合适的画颜料,怎么办?要想有震撼效果,必须将人物的面部表情尤其心灵的窗户——眼睛画的活灵活现,忽然想到了达芬奇画蒙娜丽莎在使用的油画颜料中添加了鸡蛋和面粉的典故,便又吩咐道:“另外拿两只生鸡蛋、一碗面粉过来。”
朱高曦笑道:“哥儿心虚了吧,难道是想画前吃点东西打打底?可是也没必要吃生的啊。”欧阳冲笑道:“王爷想哪里去了?我只不过是想探索一种新的创作形式罢了,所以这颜料也需要改进一下。”朱高曦这才释然。
东西准备好了,欧阳冲先以淡墨构图,人物形体部分一带而过,重点是刻画人物脸面,这是一家三口,母亲二十多岁,孩子只有七八个月大,一堆微不足道的火焰半亮不亮闪烁在孩子身前,母亲将棉袄脱下来将孩子紧紧包裹住,身上披着的是丈夫平日里穿的那件黑色油腻的岔口大袄。
年轻的母亲正给孩子喂奶,可那奶子却是瘪的,孩子小脸冻得通红却吃得津津有味,母亲眼含热切,似乎忘记了寒冷忘记了苦难,嘴角微微翘起,带着苦涩而无奈的笑容,似乎在说,孩儿呐快些长大,长大后当大官。身后,孩子的父亲只穿了一件麻袋片像老母鸡那样展开双臂替她们遮挡寒风,三人的脸是在微弱的光影中的,用的是冷色调,显然,身前那点火焰不足以照亮这无尽的暗夜,倒是月色反而更明亮一些,中心背景也就是三人的旁边是一片暗夜,白色的是被寒风撕碎的雪粒,是以大狼毫沾满锌太白垫着指头敲洒上去的,外围则是一片飞白,给人以遐想的空间,像雪像冰更像刺骨的寒风。
整个画面布局呈S型,这是中国画最典型的章法,重点突出的是人物表情,孩子天真无邪,母亲眼含希望,唯有父亲的眼光是灰暗的是迷离的,毫无生气,死气沉沉,像暗夜中的鬼魂。
三人望着这幅画一个个长大了嘴巴,震撼吗?震撼,吃惊吗,吃惊。不仅震撼不仅吃惊,还忒吓人。朱高曦对绘画一窍不通,愣了半天骂了一句:“哥儿,你画的这个男人怎么跟鬼似的,真他娘的吓人,弄不好晚上要做噩梦的。”
欧阳冲叹了口气说道:“你说的没错,我画的就是鬼,一个冻死鬼,王爷啊,零下二十多度啊,谁穿一件单衣也得冻死呐。我不是想象着瞎画的,这个人是存在的,而且并非一个,北京有,山东有,甘肃,山西,陕西,河北,到处都有,只要有流民的地方就会饿殍冻殍满地。生命是坚强的,也是脆弱的,他们在天灾人祸面前,就是一群蝼蚁,这就是我对生命的理解。”
啜泣,轻轻的啜泣,大长公主哭了,和硕公主也哭了,两名公主像是见到了人世间最悲惨的惨剧,抱头痛哭起来。
朱高曦拍拍欧阳冲的肩膀,摇摇头说道:“你才是真正的大师。”
欧阳冲放下毛笔,缓缓说道:“世间万物都是相辅相成的,三百六十行不管你在哪一行,仕途也好,匹夫也罢,只要真心关注民生疾苦了,那么这些人都会有一个共同的理想和心愿,所谓万变不离其宗即是如此。”
朱晓君抬起头来,擦了把眼泪,问道:“这个共同的理想和心愿是什么?”
欧阳冲面色凝重说道:“就四个字,国泰民安。”
“好一个国泰民安,欧阳大人,谢谢你,晓君明白了,呵呵,真的是明白了。”朱晓君边说边将那副画小心的挂在墙上,然后开始收拾东西吩咐宫女去给她拿衣物拿银两,朱高曦忙问妹子你要干嘛?
朱晓君长叹一声:“本以为自己是个画痴,岂料到十几年来不过是学会了一点皮毛。从此之后,晓君立志走遍祖国大山名川,欧阳大人,你也别太得意了,明年这个时候,晓君再来请教。”
奶奶的,公主要离家出走,欧阳冲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心想这公主还真是有个性说走就走,哥不过逗你玩的,打哥骂哥都无所谓,我的姑奶奶,您可别真走啊,您走了,哥刚到手的大好形势岂不要泡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