骷髅从麦二嘎怀里挣扎出来,骨架发出渗人的咯咯声。麦二嘎的心脏剧烈跳动,仿佛要挣脱出身体自己逃跑,越是着急,身体越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看着骷髅围着自己打转。他想到了诈尸,只有诈尸能解释身边发生的一切。可是女尸埋葬的地方距离风水眼很远,怎么会诈尸呢?麦二嘎百思不解。突然他感觉胸口一凉,紧接着是钻心的疼痛。他下意识低下头看看,骷髅的一只手掏进了他的胸膛,鲜血顺着对方冰冷的手臂吱吱流淌。麦二嘎一阵眩晕,他想反抗,却使不出一丝力气,浑身的力气仿佛都随着血液流出体外。
咯咯咯……骷髅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笑声,手臂从麦二嘎的胸膛里用力撤回,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麦二嘎觉得心脏被冰凉的手指抓出体外,血液吱吱地往外淌。他干脆闭上眼,不去看自己惨死的一幕。
呼吸越来越困难,麦二嘎伸出两只手捂住胸口,企图阻止血液外流。但是没有用,血液如同决堤的洪水呼呼地往外冒。骷髅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尖利的牙齿咬住他的脖子,似乎要把喉咙咬断。麦二嘎万念俱灰,他曾经想过很多种死法,却无论如何没料到会是这么离开人世。鬼,自己竟然被鬼弄死。
麦二嘎的双手挣扎着扶住床板,手指尖触碰到床头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心中一亮,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用尽全力把手伸进床铺,摸出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猛地向骷髅砸去……
金光闪现,这一下竟然砸空。睁眼再看的时候骷髅消失不见,地上也没有血,身体完好无损。麦二嘎长出一口气,顺手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其实不光是额头,全身都已被汗水浸透。外面的风吹在身上,浑身一片冰凉。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嘴边亲了一口,心说宝贝儿啊,这次全靠你救命啦!
麦二嘎手里是一面黄金罗盘,虽然是夜里,仍然黄橙橙的令人眼晕。罗盘从里到外总共十九层,转圈是密密麻麻的篆体文字,乾坎艮震等等卦象和方位标注其中。即便是外行人也能猜到是风水玄术中的法器。黄金罗盘用纯金铸造,是麦家祖传的东西,据说有辟邪驱鬼的法力,今天总算得到了验证。麦二嘎自从被批斗以后,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抄,他唯独舍命保护下了这面黄金罗盘,这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罗盘在,麦家的风水传承就在。麦二嘎一直贴身携带,从不敢有半点闪失。
稍微平静下来,他马上想起同伴,谢蛤蟆他们恐怕有危险了。麦二嘎顾不得穿衣服,光着身子跑出屋外。冥冥之中有某种感应似的,麦二嘎径直朝风水眼的方向奔去。
树林里的光线更暗,犹如蒙上了一层巨大的黑幕,脚下是杂草和乱石,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麦二嘎跌跌撞撞赶到风水眼的位置,七棵大柳树形成一道巨大的暗影,仿佛一座小山峰。一阵轻微的沙沙声传进耳朵,麦二嘎随即放慢脚步,一股强烈的不安在心头骚动,跟某种东西越来越接近了。他把眼睛睁到最大,模模糊糊看见前面的草丛里有一团影子。
麦二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虽然年轻气盛,却没有到不要命的地步。他尽量俯下身子,眼睛贴近地面向前张望,似乎是一条人影。他惦记着伙伴的安危,仗着胆子靠过去。草丛里果然蜷缩着一个人,身上扩散出一股淡淡的香气,古怪的气味强烈刺激着麦二嘎的神经,这种味道太熟悉了,就是女尸上散发出来的气味。麦二嘎心中一凛,他亲眼看着尸体埋葬在很远的地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非是谢蛤蟆他们瞒着自己干的?
地上一团黑漆漆的影子不规则的蠕动,不时发出嘶嘶的声音。麦二嘎仗着胆子向前几步,影子觉察到有人靠近,嘶嘶声嘎然停止。他终于看清楚了,果然是人影,半趴在地上不知在干什么。麦二嘎再往前两步,人影猛然回过头。的确是那具女尸,惨白的脸上沾满血迹,黏糊糊的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淌。一双眼睛闪着幽幽的光芒,冷冰冰地注视着麦二嘎。尽管有心理准备,麦二嘎仍不免惊出一身冷汗,两条腿瑟瑟发抖,险些瘫软在地上。他下意识抓住衣兜里的黄金罗盘,关键时刻还得靠祖传的宝贝。
女尸好像对麦二嘎很忌惮,身体猛然向后退去,很快消失在夜幕中。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草丛里散落着一堆血淋淋的骨肉。尸体被撕扯的面目全非,分辨不出性别,更分辨不出相貌,五脏六腑凌乱地散在草丛里,血糊糊的一片。麦二嘎彻底瘫软在地上,心里乱成一锅粥,咸涩的液体在眼眶里打转,终于抑制不住滴滴答答顺着腮帮往下淌。他不敢保证尸体一定是同伴,但是除了同伴还能是谁!
麦二嘎抓起散落在地上的布条,虽然只有几片,还是认出来是大张的。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好几年,彼此太熟悉了。“大张,大张!”麦二嘎歇斯底里地喊道。他想扑上去搂住大张的身体大哭一场,即便不能救活,至少也要送到农场里的卫生所。这种想法一闪即逝,尸体面目全非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想抱起来都无从下手。
“三驴子,谢蛤蟆,你们在哪,说话呀!”麦二嘎扯着嗓子呼喊。他多么希望听到伙伴的声音,哪怕是骂声也行,甚至骂自己的八辈祖宗也不碍事。以前很熟悉的声音现在却成了一种奢望,他恐怕再也听不到同伴的声音了,永远也听不到……
在风水眼的另一个方位,麦二嘎找到了一片散落的人体内脏,现场实在太混乱,分辨不出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杂草乱七八糟的扑倒在地上,显然死者在临死前经历了一翻痛苦的挣扎。
麦二嘎紧绷的神经不堪重负,终于崩断了。眼前天旋地转,世界仿佛颠倒了,随即又颠倒回来。麦二嘎眼前一黑晕倒过去。其实眼前本来就是黑的,只是在晕倒的那一刻他感到了解脱,前所未有的解脱。浑身陷入深深的黑暗之中,掩盖住所有干净和不干净的东西,包括他自己。再也不会被批斗,也不会再低三下四、苟且偷生……
麦二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上午,周围满是灰白的颜色,只有头顶悬着一台老掉牙的风扇,支支扭扭的旋转着。是农场的卫生室,至于如何进来的,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护士见他醒过来,急忙向上级汇报。时间不长进来几位重量级人物,农场厂长、政委、民兵排长……每一个都是首长级别的人物,平常麦二嘎是没机会见到这些人的,不要说面对面,就是远距离观看的机会也不多。只是在年终的总结大会上远远的见过几次,人家坐在主席台上,麦二嘎则坐在下边很不显眼的位置。在卖二嘎眼里,他们已经是级别很高的首长了,至少能直接左右他的命运。
首长们的脸色很严肃,屋里人很多,却没有一丁点声音。麦二嘎能预感到情况不一般,惊动农场所有领导,他能想象到事情有多大。一名战士向麦二嘎介绍了事情经过:捞尸队除了他以外,其余三个人全部离奇死亡,现场相当惨烈,根本无法辨认尸体。作为捞尸队唯一的幸存者,麦二嘎有义务介绍当时的情况,况且当时他就在案发现场。
麦二嘎很简单地介绍了事情经过:当时他们在水库里洗完澡,由于实在太热,于是去树林里乘凉。没想到遇到了狼群,他们遭到了最猛烈的攻击。眼见着伙伴们牺牲,麦二嘎急中生智,倒在地上装死,侥幸躲过一劫。
麦二嘎的话当然是假的,但是他别无选择,只能编故事。他不傻,不会说出诈尸和风水眼的事情,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人们会把真话当成假话。在“破四旧”轰轰烈烈的年月,没有人敢说诈尸和风水眼,也没有人敢相信。他如果实话实说,换来的只有更严厉的批斗,甚至是严刑逼供。
农场的领导对麦二嘎的故事很信任,没有深入追查,事情不了了之。那个年月有狼群不稀罕,野狼伤人的事情时有发生。麦二嘎的故事合情合理,自然也不会有人怀疑。三驴子、谢蛤蟆和大张被追认为烈士,家属也得到了相应的补助。麦二嘎也因此提前结束了改造生活,回到老家石家庄过上相对平静的生活。
多少年以后卖二嘎再提及这件事,仍对当年的谎话持肯定态度,如果再给他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他还会选择说谎。我叫麦苗苗,我爸叫麦粒,我爷爷就是麦二嘎。爷爷不止一次跟我提到这件事,每次都是一脸惋惜和遗憾。惋惜的是三个伙伴,死的不明不白,连尸骨都没保全。遗憾的是没搞清楚事情内幕,究竟是不是诈尸,风水眼在整件事中起了多大作用。提到风水眼爷爷来了精神,希望有生之年能再去一趟。还有那七棵大柳树,承载了一个年轻人一段辛酸的往事。我不明白爷爷为什么一直怀念当年插队的事情,不就是劳动改造吗,有什么好留恋的。几十年都过去了,当年的水库翻修了好几次,水位也一再提升,当年的农场早被淹没了。爷爷一声长叹,不再提风水眼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