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汪如芝
“你以为我有那么好对付吗?”如芝走在漆黑的路上,月亮在树梢里若隐若现。“至少起码,我知道我是谁。”
月光细细碎碎地撒了一地,路上的水洼里也泛着粼粼的亮光,在晚风中晃悠晃悠,专注地看着水洼,如芝就得她好像要被晃回去……
当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由于家里没有人她就被送到爷爷那儿,从小跟着个老顽童似的爷爷,她的性格里有些男孩子的脾气,或者说具有一般女孩子不具有的胆量和好奇心。
爷爷喜欢钓鱼,就拉着如芝一起。看着由于运气不好,吞下吊钩的鱼被甩到地面上乱蹦乱跳,滑溜溜的鳍背上沾满泥土,如芝就觉得格外的鲜活。爷爷不知怎么的,总爱盯着如芝的眼睛,并且他会把自己的瞳孔和如芝的瞳孔保持在同一条直线上。如芝问他为什么,爷爷思索了一下,对她说,“我可以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你奶奶的面孔。”
如芝的奶奶在她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所以她从来没有见过她,于是如芝就问他为什么会这样。爷爷却总是笑而不答。
爷爷以前在农村,住得房子是老式的宅院,屋子也是老式的瓦房,如芝的房间打开窗,就是遮雨的瓦檐,上面摆放些花盆什么的。屋里的楼梯也是木质楼梯,连老鼠在上面爬的声音都能听到,一根粗壮的梁柱就立在楼梯口,梁上面的斜面处筑了个燕子窝,时节温暖了,燕子就会叽叽喳喳地飞进来。
如芝至今还很怀念那栋老房子。房子有个很大的宅院,围墙上挖出的几扇窗显得古色古香,靠近大门的左侧还有个棚檐,下面停放爷爷的三轮车以及柴火茅草。
有次,如芝在爷爷的老房子里看到一个人,那人头上盖着一块花色方块粗布,坐在门槛上。当时太阳已经下山了,最后一道余晖还洒在屋前。如芝不知道那个人是谁,直到夜幕降临,那个人还坐在门槛上。
从如芝看到那个人起,爷爷一直都在厨房里忙着烧饭。如芝好奇,她走到那个人面前,扯扯对方的布,“你为什么头上盖着布呀?”
那人不做声。
“你在玩捉迷藏吗?”
布块轻轻动了动。
“我可以看看你的脸吗?”
一双枯涸的手抬了起来,上面还粘着干了的泥屑,在她面前摆了摆。
前堂亮了灯,爷爷在喊她吃饭。
如芝似乎没有听到,她捏着那块布下垂的一角,“我就看一眼。”
风穿进过堂里面,夜晚临近了,有些凉飕飕的。爷爷又喊了她一声。
如芝淘气地扯下了对方盖在头上的布。
没有脸。
那是颗没有脸的头颅。光秃秃的头颅。没有眼睛、没有嘴巴、没有鼻子、没有耳朵、也没有头发。
如芝忘了那个人是怎么离开的,当她再次睁开眼,她躺在爷爷的摇椅上。
那是件恐怖的事情,但如芝似乎描绘不出这种恐怖,这不是她的洋娃娃被扯掉头发露出头皮的那种恐惧,这是种无法定位的恐惧。她甚至陷入了迷惘。她记得妈妈说过,她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和两只耳朵,妈妈还说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可是当她见到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她的怀疑让她恐惧,妈妈说的话是对的吗?
她好像从来没有骗过如芝。
如芝看到的那张脸有着她从未见过的孤独感,没有表情,没有欢笑和眼泪。她第一次认识到那是一种虚伪,空白的虚伪,胜过一切的虚伪。在她心里,这是无法的忘却的谎言——一个人怎么会没有脸,分明是背叛了整个世界的不可信。
如芝想告诉爷爷她所看见的无脸人。但爷爷的表情已经表明,他早就知道了缘由,他苍老的脸上挂着千丝万缕的愁绪。
她第一次发现,这座老房子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有趣味,在腐朽的梁柱里,也许藏满了白蚁,偷偷摸摸地要将它蛀空了为止。
盖着破布的人没有再来过,不过这只是在那个傍晚以后的一大段时间里。
第二天,爷爷就打电话让如芝的父母来接她回去了,他说他要出去一段时间,他要去拜访一个住在外省的老朋友。
如芝没有告诉妈妈她看到的那个奇怪的人,她觉得她权保持这个秘密,包括爷爷,就算爷爷知道她看到过无脸人,但他一定不知道她瞳孔中映现出来的形状。
其实,后来如芝才知道爷爷并没有外出,他一直呆在自己的老房子里。三天过后,在封闭的房子里关了三天后,爷爷进了一座山,他要去找一个女孩。
这些事情如芝在很多年以后才明白过来。爷爷为什么要找一个女孩,因为他看到的那个人和如芝看到的那个人根本就不一样。爷爷从屋里出来时,如芝躺在地上,一个带着头巾的女人俯在她身上,她刻满皱纹的手正要触碰她那稚嫩的脸庞。
爷爷朝她大喝一声,戴头巾的女人惊恐地退到角落里去,他紧忙抱起如芝,以防止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伤害她的小孙女。
爷爷去的山就叫后山,在距离村庄三里外的地方,只要穿过广阔的田野就可以到达。很久以前山角下有个由几间小瓦房组成的庭院,庭院后面有一口井。一个梅雨季后,山上的土被泡疏了,像洪水一样倾泻下来,瓦房在一夜之间全部被掩埋。里面的人也在一夜之间被活埋到了地下。过后一段时间,被掩埋的废墟之上长出了草木,久而久之,人们就忘却了那场悲剧。
爷爷去到后山,并没有发现被掩埋的瓦房的一点迹象,到处都是树木,他即使翻遍了整座山也找不出一点异样的地方。可他最后还是找到了,至于他怎么找到的还得得益于那口井。
夜幕降临后,爷爷用一根木棍(棍子是随手在山上捡的),在每处土地上敲敲点点。他漫山遍野地搜寻,直到半夜,他手里的木棍突然穿来一阵颤动,于是,爷爷发现,他可能找到了他想找的瓦房了。他把木棍插进土里,露出在上头的半截不住地摇晃,越来越剧烈,仿佛大地震将要来临。
爷爷显得有些诧异,不禁后退了几步。木棍像处于沼泽地一般,居然往下陷下去了。爷爷心里暗暗叫奇,但既然有现象出现,就不能让它在眼前消失了。他整个人扑到在地,抓住即将埋入泥土的木棍梢头,一用力把它拽了出来。
然而,此刻,摇晃的已不再是一根木棍那么简单了,整座后山都在晃动……
如芝一抬头,已经到了宿舍楼下。夜有点深沉了,没想到今天一天经历了那么多的事,真让她有点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