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房,周夫人手托珐琅连枝穿心莲卉盖碗,手按杯盖徐徐篦去浮沫,细细抿了一口茶园新近送来的六安瓜片,眉头微微蹙了一蹙,将眼皮稍稍抬起,静默端详面前跪着敬茶的这女子。
女子素面朝天,柳眉如画,眼睑深垂,睫毛长而卷翘,浮云髻绾得中正,端凝地跪在她脚下。
她的心里微微一动,这女子的样貌和瑜儿倒是……
当发现这念头竟荒唐的浮出脑海,她在心里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想什么呢,活了一把年纪,难道越活越糊涂么。
将余光四下微微一扫,大丫鬟翠雯在一旁专心斟着另一杯茶,面前的女子正在恭敬的等她开口。
“起来,坐吧。”周夫人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上,淡淡往一旁看了一眼。
“是。”梅馥应声站起,伸手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茶,稳重的坐至一旁。
周夫人见梅馥一人前来,有些不悦,问道:“瑾儿呢?”
梅馥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道:“母亲,昱瑾昨晚一直……没有睡好,早上我跟妥娘一起叫他,哄着也起不来,所以就先来给您请安了。我已跟妥娘交代,昱瑾一醒来,就陪着一起来给您请安呢。”
周夫人抿了口茶汤:“如是,也是辛苦你了。”
梅馥笑了一笑,柔婉道:“谢谢母亲关怀,这是儿媳应尽的本份。”
周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从京城来到这里,衣食住行,可还习惯?”
梅馥柔声道:“母亲,咱们这里山青水秀,空气比京城好,家里人也好,我并没什么不习惯的。”
周夫人听了,也微微含笑道:“呵呵,这里虽然没有京城的繁华,但确实是水土温润,气候宜人的。只是,这里的冬天,可是不会下雪的,咱们这里只有一年四季的雨。”
梅馥听了,眉眼弯弯:“真没想到咱们这里,冬天还能观赏雨景。”
周夫人的眼神也跟着亮起来,想当年,她从极北之地,不远万里嫁到这里来,也和面前这女子一样的年轻,第一次看到冬日微雨的时候,也和这女子一样感到新奇愉快。
这么些年活过来,她与周家第二十八代长子周朴元,说不清到底是谁成全了谁。
嫁过来,看到他的斯文温厚,她曾暗暗欣喜自己此生有靠。
而在之后接二连三的家族斗争中,她才知道,他只适合做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
瑜儿幼时,掌家的老夫人赏识她的端正精明,逐渐分拨给她一些家庭琐碎事务,因此没少引来旁人的嫉妒,但因她治理有方,又得老夫人垂青,旁人也不能怎么样。
慢慢的,她开始接管家中茶园茶庄大小生意,引发了兄弟周拓元和弟媳庞氏的不满。
周拓元本是个志大才疏的浪荡公子,也是个缺乏主见的男人,耳根子又极软,架不住庞氏从旁挑唆,见形势对自己不利,三番五次在老夫人面前,死活闹着要分家。
那时,老夫人身子已经每况愈下,但头脑仍不糊涂,所以因这兄弟相煎一事,十分悲痛伤心。最后,经不住折腾,干脆顺了次子的意,将家产一分两半,但在临终前将执掌周氏家族的权力,交给了她这个长媳。
老夫人去世后,她便在接手在周家主持中馈,因为理事中正,虑事精明,用人得当,慢慢培植起自己的一帮亲信。历经日夜操劳,终未枉费多年苦心,周家如今家道丰隆,人气鼎盛。而兄弟周拓元那边,因为不擅经营,坐吃山空,寅吃卯粮,如今只得再来巴结逢迎,一心想要得到她的照拂兹助。
对于过去,纵使历历不忘,她倒也既往不咎,该帮忙帮忙,该兹助兹助,从此在周氏家族中,威信与日俱增。以至如今,在方圆五百里,只要提到江南徽州周氏一门,民间都知道她这个贤良淑德治家有方的周夫人。
周夫人看着面前的女子,眼神不由柔和下来,可是一想到她的身份,和接下来想要说的话,不禁肃了肃容,低头看着碧绿清澈的茶汤,将心思缓缓沉将下去。
“母亲,这可是今年新制的六安瓜片?”梅馥率先打破了婆媳二人之间的沉默。
周夫人的视线从杯中茶升起来,看着梅馥悠悠道:“你也懂茶?”
梅馥轻声道:“谈不上懂,只是略知一二罢了。”
周夫人没想到这京城来的女子,除了德言容工,竟然还懂得茶中一二,顿时有些好奇了:“那就说说,你知道的六安瓜片吧。”
梅馥看着杯中黄绿明亮的叶底,眼睛一亮:“馥儿孤陋寡闻,不足之处,还望母亲赐教。”
周夫人持杯不语,鼻腔中缓缓嗯了一声。
她倒是想要看看,这土生土长的北方女子,能说出什么一二?
梅馥看了一眼周夫人,若有所思的将视线落到窗外,声音柔亮清晰。
“六安瓜片,产自徽州之南的六安、金寨、霍安一带,因其以单片嫩叶炒制而成,而在各式名茶中堪称一绝。制茶的瓜片,要待茶捎长到驻芽时,才能开采。”
“鲜叶采回后,要及时扳片,使叶片与芽梗分开,老叶与嫩叶分别归类,芽叶制针,老叶炒把,生锅杀青。制好的成品茶,单片不带牙梗,叶边背卷顺直,呈宝绿色,富有白霜。”
“此茶茶汤碧绿,清澈明亮,香气清香而持久,口感鲜醇回甘,叶底柔软,黄绿明亮,如是品上一口,不仅养心,更是养眼。”
梅馥说完,看到周夫人听得出神,浅笑着退后一步,刚刚立足站稳,却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击掌之声。
紧接着门帘一挑,伴随笑声朗朗,迈步走进一名身着月白长衫的矫健男子。
男子径直走到周夫人面前,卟通一声跪下,恭敬道:“娘,瑜儿来给您请安。”
周夫人目光一柔,轻声道:“起吧。”
周东瑜起身,将长衫后摆啪的一展,看了一眼旁边的梅馥,紧挨着母亲坐下,道:“娘,家里新到了一批新茶,您要不要去看看。”
周夫人又啜一口杯中的茶,淡淡问道:“这茶,可是你刚刚着人送来的?”
周东瑜满面笑容,朗声称是。
周夫人微微蹙眉,并不搭话,看着梅馥道:“你先下去吧。”
梅馥听出这是人家娘俩要说些私房话,低头含笑福了一福,快步走了出来。
谁知刚刚漫步走到院外,就听得周夫人一声愤怒的咆哮,随之而来的,则是茶盏重重落地四溅的清脆爆响。
她不禁转身回头,远远的望着天高云淡下的白墙乌瓴,目光容敛沉静,并无一丝惊讶,似乎早已经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