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旧韩国的地盘,黄河以南,就有刘邦所占颍阳这一片地方,还包括荥阳、城皋、阳城、阳翟等地。中间是太室山,号中岳,即后来的嵩山。都城为郑,即后来的新郑。地方虽不大,却因其北凭黄 河,上有荥阳,西依洛阳,又据太室之险,乃是重地,秦廷派有重兵把守。张良回来,尽管立了韩成为韩王,他自己也以司徒即丞相名义组军抗秦,无奈秦军势大,张良又是多年离乡,韩成也懦弱无威 ,闹了半天,只弄起一支千余人的小队伍,和秦军打打游击。故而张良一听说东边有个沛公带着军队打过来了,便急忙来见,想请刘邦帮他打开局面。
刘邦问明了张良的意思,当即满口应承,道:“没得说。换是个别人,我说不定还会拿拿架子,讨个价码,子房先生和咱亲兄弟一般,过去想帮忙还愁没机会,这下正好。你放心,老哥一定帮你把韩国 的地方通通打下来,让你安安稳稳做丞相。”
张良心中感激,连连道谢。刘邦道:“莫谢莫谢,反正我带兵总要打仗,帮你那也只是个顺水人情,你谢狠了,我这脸上还挂不住呢。”
萧何在旁边听了,顿时哈哈笑起来,道:“我和刘季相交几十年,今天第一次看他不要人谢,这真是狗嘴里长出象牙来了。”
刘邦笑对张良道:“你看是不是!这不谢出麻烦来了?在他萧何眼里头,我刘邦就做不得好事,做好事就是瞎掰!”
萧何听了,更是大笑,指着刘邦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关我的事。”
刘邦也笑骂道:“你那几根花肠子还想瞒得过我!”
四月五月,刘邦的军队就在旧韩国的地方往来作战,恢复旧韩之地。
这日张良来见刘邦,说据情报,黄河对岸有赵国军队活动,想在平阴城的对岸渡河,去取咸阳。
一语惊醒梦中人。刘邦道:“他们想取咸阳?笑话!我这次往西来,就是奉了怀王的王令去取咸阳的。取了咸阳,老子就是关中王!他们凭什么去取咸阳!”
张良道:“现在是有兵为大。沛公不想让赵军取咸阳,就赶快派兵去把平阴城占了,封锁黄河渡口,不让他们过河南来。”
刘邦连忙依计调兵。
刘邦此时才真的想去打咸阳了。他就和张良商议。
张良道:“沛公确实应该马上去取咸阳,这是一着高棋。现在项羽将军做了诸侯军统帅,气势很大,秦军注意力都在他身上,这对沛公您正是一个机会。四两拨千斤,一举破秦,机不可失。”
刘邦大喜,道:“有你子房这句话,老哥我就放心了。以前我对怀王说取咸阳,那是句长志气的话。想不到老子还真有这个运气!”
刘邦说得兴奋,就要调兵西向,杀奔咸阳。
张良静静一笑,道:“沛公,以您现有的兵力,沿官道走直线去咸阳,恐怕不成。这一路有渑池和函谷关,都是易守难攻之地。不如避实就虚,绕了弯子,由南阳、武关之路,更有取胜的可能。”
刘邦大惊,道:“喝!当初在彭城,范增吕臣他们说出奇兵走偏道什么什么的,好像也是这个意思。今天你也这么说,可真是巧巧巧!好,我们就这么干!”眼珠一转,吸口冷气,皱起眉头道:“好像 说这条路上也有不少麻烦。不行,子房,打咸阳你得跟我一起走,遇了麻烦,还要你给我出点子。”
张良道:“没问题,推翻秦王朝是我此生的大志愿,还要感谢沛公给我这个机会呢。”想想又游移道:“只是韩王可能不会愿意,他还离不开我。”
刘邦一挥手,大包大揽道:“只要你自己愿意就够了,韩王那里不用你子房操心,有我沛公呢!”
刘邦就赶着去见韩王韩成。刘邦道:“韩王陛下,现在我已经帮你收复了韩国。我还要给你补添防守兵力。我沛公这是替朋友帮忙,不要你韩王一点回报,要了就是狗娘养的!不过,我也要请韩王拿我 刘邦当朋友,也帮我沛公一个忙,就是把你的丞相张子房先生借给我用几天,让他帮我去打咸阳。”
刘邦把话说到这种地步,韩王还能说个“不”字?
张良说,奇兵贵在快速。刘邦下令把军中马匹全部集中,组织一支骑兵,先头步队向南阳进发。骑兵在奔袭途中,与守南阳的秦军前卫部队打了一仗。仗是打赢了,可奇兵也就此暴露了,变得一点不稀 奇。南阳又称宛,是中原西南部最大最重要的城市,城大墙高。刘邦的骑兵打不破,步军来了还是打不破。僵持了半月有余,刘邦惦记着咸阳,心火越来越旺。火憋在心里很难受,何况烧的又是刘邦。 这天那火终于从他口里冒出来,刘邦喊道:“他娘的,反正这南阳城打下来也没用,干吗非得费了死劲去打!全军给我绕过南阳向西,直接去打咸阳!”
从南阳向西行,不久就进了山。那些山野得很,没礼貌,就那么一座座、一堆堆乱挤乱挨着,想横就横,想竖就竖,也不打扮,秃头跣足的,全都傻乎乎、麻木木顾着自个儿发呆,仗着山多势众,根本 不把人类这些爬虫瞧在眼里。山路崎岖,加之少有行人,葛藤荆棘交错纵横,山茶油茶,野桃野杏,纷纷把枝丫根茎从坡上沟里挣过来,当路横着斜着,有的像在卖弄风情,有的更像是要讨买路钱。队 伍走得很慢,三步两歇的,反而弄得人累。若照平常的性子,刘邦早就烦了,今天他却笑眯眯哼着小曲儿,抖着悠闲观山景。离了那座看了头大的南阳城,心里确实舒坦多了。黄昏后就地宿营,一堆堆 篝火沿山路弯出几里长的黄带子,和天上的星星比着眨眼睛,也煞是有趣。
刘邦喝了两口小酒,躺在篝火边放松筋骨,合眼正要入梦,张良却从前队回来寻他。
张良说:“沛公,我找土人问了,从此地到丹水城二百多里,全是这种山路,沿途也没什么居民。”
刘邦不在意,说:“那好,咱们就放心走。”
张良说:“不行,沛公,这很危险。我们还得先回去。”
刘邦大惊,道:“‘先回去’?回哪里去?”
张良道:“回去打南阳。”
刘邦惊得从地上跳起来,喝道:“为什么?”
张良从容道:“沛公莫急,听我说。您看这山路,并行两人都很困难,无法调兵打仗。周围方圆数百里全是荒山野岭,一不小心就会迷路。如果前边丹水的秦军把住了路口,南阳的秦军又卡住后路,那 时我军既不能走,又不能打,带的粮草也有限,我们整个军队就会毁在这山路上!”
刘邦又大惊。惊了一回,又有点不信,说:“不一定吧?我看南阳那帮狗日的胆小得很,我不吃他算他运气,他还敢来啃老子屁股?”
张良正色道:“沛公,战争是玩命的事,千万不能只把自己往好了想,把敌手当傻瓜。南阳的秦军只需派少量人马即可断我后路,置我军于绝地,他们为什么不会做?”
刘邦想想,只好承认说:“也是,要是我刘邦做南阳守令,我也不会放过这种便宜事。”
张良道:“沛公,我们掉头回去,不但可以转危为安,还能为攻击南阳添几分胜算。您看,我们打南阳,先是骑兵,后来又加了步军,今天又撤兵西行。南阳守军应该能算出我军撤兵是因为攻城不下, 但对我军西行却会有猜疑,他们不会轻易相信我军敢自入绝地。如果明天他们还见不到我军踪迹,才会考虑派兵来追尾。现在我们突然回头,重新去围城,还要用疑兵之计,在城周围的山冈上遍竖旌旗 ,大造声势,他们就会以为我军又新增了劲旅,先前的撤围只是诱兵之计,现在诱兵不成,决心强攻夺城。这样,南阳守军就会胆虚了。”
刘邦听了,惊喜得眉毛扬成“八”字,眼珠瞪出得让眼眶为难,大叫道:“妙计!妙计!哈哈,这一来把我的臭棋也下成妙棋了。子房,我把你从韩王那里借来可真是没借错!”
刘邦火速下令,全军即刻调头,后队改前队,再趋南阳城。
南阳守令刚睡了一夜安稳觉,一睁眼发现刘邦的部队把他围得更紧了,而且放眼看去,远近都是楚军旗帜,果然绝望,说这下完了,城守不住了,我也干脆死了算了!拔出腰间剑就要抹脖子。旁边一个 叫陈恢的谋士连忙拦住,说:“大人哪,咱们现在危是危矣,可是离死还远着呢。而今赵高当政,您为这种人去死太不值得。只要大人您愿降,小臣我不但可保大人不死,还可保大人富贵。”
守令听说还有这等好事,哪有不答应的。陈恢便着人找根粗长绳子,把他从城墙上吊出城外。陈恢举块白布,见了攻城将士,喊说找你们长官谈判。
见了刘邦,陈恢不卑不亢道:“贵军此番远来,两攻南阳,小人看贵军之志,恐怕不在南阳,而在咸阳。小人不敢断言贵军攻不破南阳,只是南阳城高墙厚,城中积粮甚多,贵军若以破城为念,必然多 耗时日,多有伤亡,如此则必伤贵军之远谋。南阳守令一向善待民众部属,并非恶吏。倘若贵军不但能允我守令投降,还能许我守令仍行其职守,贵军只是改编南阳守军并携军西行,那么,贵军西行不 仅不再有后顾之忧,随贵军而西行的南阳守军,还能为贵军劝降沿途各城的守城军队。小人算来算去,觉得此法比贵军攻城所得,要大得多多。故而不揣冒昧,请了守令之命,前来商议,还望贵军三思 定夺。”
刘邦听了此言,心中喜极,只是当了陈恢之面,不好露声色。忍了笑扭头去看张良,见张良向他点头,也就懒得再忍,哈哈地笑出来。陈恢听了心头发毛,不知这是鄙视之笑,还是赞赏之笑。同样是笑 ,那差别可大了去了,弄不好一颗脑袋就这样笑没了,也不稀奇。
刘邦把心里的快活都笑了出来,便向陈恢道:“莫看你灰头灰脑的,心思倒满灵巧,我喜欢!我沛公就依你说,让那守令继续做他的守令。我沛公还要封他一个侯当当,让他知道,跟着我干要比跟胡亥 干更有前程。你也一样,你劝降有功,我沛公封你做个千户,等以后你慢慢再挣个九千户,那你也成了万户侯了。”
刘邦收降了南阳令,改编了南阳守军,带了便行。沿途城防关卡的秦军也果然都来学样,开了城门,大拍其手,刘邦更觉得其乐无穷。就这样一直把部队带到了武关之下。武关乃是以往秦楚通道间的重 要关隘,其关当路而设,关隘两边都是高山绝壁。刘邦兵至关下,那把守武关的兵将与南阳地区无关,所以也不肯开了关门热烈欢迎,反而摆出防守拒敌的样子,让刘邦心里很不好想。欲要冲上关去评 理,一时间又还上不去。只得在关下扎了营,慢慢想法子。
这日武关上忽然用绳子缒下一个人,来到刘邦军的营前对将士说,要找你们长官谈判。
刘邦在中军帐里得知,眉开眼笑向张良说:“哈哈,一定是陈恢二世来了!上次封了南阳守令一个殷侯,咱们一路太平,来到武关。这次我就再封出一个阳侯去,看看能不能一路太平到咸阳!”
张良笑道:“但愿如此!”
说话时,那人就被引了进来。刘邦便道:“说吧,你们的首长要什么价码才肯开关投降哪?”
来人把刘邦看看,又把帐中其他人看看,开口说:“请将军屏去旁人,小人才好说话。”
刘邦听了,正要开口骂他玩什么花样,就见张良笑眯眯招呼侍从人等出帐去了。
刘邦忍了不快,道:“好啦,快说吧。”
那人轻声道:“小人是秦国赵高丞相的亲信家奴,奉我丞相之令,前来与将军洽商。若将军愿息止战争,我丞相可将关中之地一分为二,将军与我丞相各得其一,都做关中王。小人带来了赵高丞相的亲 笔信。”说着,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布,双手捧给刘邦。
刘邦大出意外,手里拿捏着那块写满黑字的绢布说不出话。最后总算挥挥手,道:“你先歇着,让本将军想想。”说了,出帐就去找张良。
张良也很意外,拿着那绢书反复看,然后说:“像是真的。”
刘邦满心疑惑,乱转眼珠道:“听说赵高这杂种最阴险不过,他该不会玩花样骗老子吧?”
二
刘邦这一次是多虑了。赵高没有想骗他,赵高是在玩真的。赵高长期在秦始皇身边服侍,懂得了有权的幸福、无权的痛苦这个普遍真理,所以,一旦机会来临,他就牢牢抓住胡亥,用这傻小子来开辟通 向幸福的金光大道。等他取代李斯做了丞相,成了普天下除胡亥之外最有权、因而也应该是最幸福的人,他的幸福感却变得迟钝,危机感反而日益敏锐起来。赵高总觉得朝廷百官都不肯用心帮他,而是 蓄着心要害他,巴望他不得好死。比如那个章邯,就在他正需要往脸上添彩的时候,偏要向他的鼻梁上猛击重拳,报来巨鹿大败的军情。当时他恨不得把章邯拿来千刀万剐,只碍着章邯带了重兵在外, 他有点不便操作。结果章邯越搞越邪乎,最后竟带着军队向项羽投降了。中原这边的消息也不好,那南阳的守令也向刘邦投了降。赵高忿忿地想:“哼!你们都投降,宁愿帮叛军也不肯帮我,你们想没 想过,我一个光身的还怕你们有把的吗?既然你们能降,我赵高就能降得比你们更出色!”于是他就写了密信,派出亲信去和刘邦交涉。赵高并不是觉得刘邦要比项羽好打交道,所以特意去找刘邦,而 是因为刘邦的队伍已经离咸阳很近,他若再不反应,要降也没有筹码了。
没几天那个去办交涉的亲信就回来了,他向赵丞相禀报,对方同意丞相关于把关中一分为二的计划,说只要丞相能约束秦军不与他们作战即可。赵高听了,低头沉思。不料那亲信又道:“丞相,那个刘 将军挺贼的。小人和刘将军谈妥条件,再三嘱他守密,否则咸阳这边会有麻烦。不料小人刚离开武关才一天,就遇到从武关败逃下来的兵将。他们说,刘将军的队伍声称与丞相订了条约共分关中,大家 今后是一家人了,不打仗了,结果趁关上守兵放松警惕,杀上关去斩将夺关,弄得他们只好逃命。所以小人在此斗胆提请丞相小心,对那帮反贼不能太信任。”赵高听了,淡淡地说:“知道了,你下去 吧。”
赵高明白,他的关键时刻临近了,他必须迅速作出决策。无论是为了控制秦军,还是为了控制因刘邦泄密造成的恶劣后果,他都应该尽快把胡亥和朝廷百官紧紧抓在手里,否则,否则就只好看青山常在 ,绿水长流了。
这日百官朝会。赵高出列,恭敬向胡亥道:“陛下,近日小臣新得一匹骏马,那马绝对是非同凡响,小臣想请陛下和百官同仁一观,不知陛下允否?”
对于声色狗马,胡亥在任何时候都有兴趣。胡亥顿时变得情绪高昂,连道:“好好好,快牵来看!”
赵高向殿外招招手,一个侍从立即牵了一匹高大的四条腿畜生上殿。
赵高指着那畜生说:“请陛下和百官同仁仔细看,就是这匹骏马!”
胡亥只瞥了一眼就连连摇手,笑道:“丞相,错了错了,这哪是什么马,这是梅花鹿啊!”
赵高正色道:“怎么会!这匹骏马小臣费了很多功夫才物色到手,是一匹真正的千里马!”
胡亥被弄得迷惑了。他使劲眨眼,用力看那畜生,上上下下看了个仔细,而后明白无误地断言:“这肯定是梅花鹿,朕决不会看错!”
赵高听了大惊,也将那畜生细看一遍,然后道:“这就奇了,陛下说它是梅花鹿,可小臣看来看去,它还是一匹马呀!”
君臣一时都窘住了。最后还是赵高赔笑转圜道:“也许真是小臣眼花看岔了?也罢,陛下,既然这匹……鹿……或者马已经牵来了,不如也让百官们辨认一下,如果大家都说是鹿,那小臣就该赶紧找医 师治眼去。”
胡亥觉得有趣,也很同情赵高竟然会患如此严重的眼疾。便道:“好,大家都看看,好让丞相放心去治眼。”
百官无言。百官似乎意识到这不是个鹿或马的问题。
赵高难得一见地板起了脸。一般他总是显得平静,或者不如说是温和。
赵高板起脸向百官道:“你们听见陛下的话了吗!大家都要认:是鹿还是马?”
百官依旧沉默。一些人作沉思状,一些人则满脸痛苦之色。
赵高再次提高声音道:“诸位快说:是鹿,还是马!”
胡亥也大惊道:“嗨,你们怎么啦?这鹿和马你们也分不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