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了，众人只得表态。大约十人之中，有七人说是马，三人说是鹿。胡亥成了少数派。
胡亥这回是彻底地惊讶了。最后他只得疑疑惑惑地问他的老师赵高：“朕这是怎么啦？”
赵高静静一笑，道：“陛下，您肯定是为国事操劳过度，致使精神恍惚，肾虚眼花。陛下应以国家为念，珍重龙体才是。”
胡亥想想，也是，近来身体支出确实厉害，补品尽管吃了不少，效果却不算好，所以时常会头晕。这做皇帝是一辈子的事，自己犯不着这么猴急。
于是胡亥真诚感谢老师的教导，说：“好，朕马上就传御医看病，用心调养调养。”
这次朝会过后没几天，那十分之三的指鹿为鹿的官吏都被赵高罢官或治罪。这些人的水平的确太臭，对于需要用脑子的问题，他们却用眼睛去判断。
官场摆平了，战场的倾斜度却在加大。章邯降了项羽，几十万诸侯人马轻松向西压过来，势不可当。刘邦那边，这滑头破了武关之后，挥兵直进，完全没一点休战的意思。兵至惫卣庀萄舳南的最后一道 险关之下，他又以珍宝诱惑守关将领，而后乘其不防，举兵攻破关隘。现在只有看驻守在蓝田的秦军能否挡得住了。难说。咸阳城里早已是人心惶惶，连胡亥都听到了乱兵逼近的风声，忙着派人来查问 。赵高感到很无奈，很头疼。对付刘邦这号人，再去指鹿为马当然不行，眼看人家刘邦要来对他赵高指鹿为马了，说不定这家伙还懒得费这心思。那么，干脆放下武器，彻底投降？不，那也太便宜刘邦 了，再说这样也未必能保住性命。其实，只要能守住函谷关和蓝田两道防线，这关中旧秦之地，还是大有可为的，秦始皇不就是靠着这块地方崛起的吗？赵高想，现在关键的关键，是要甩掉胡亥这顶帽 子，赶紧站到第一线去指挥，去行动，否则黄花菜必凉无疑。
赵高终于把问题想通了，顿时浑身轻松，头也不疼了。赵高就把他的死党咸阳守令阎乐叫来，吩咐说：“情况紧急，现在咱们只有自己干了。你赶紧带兵去把胡亥杀了。”
阎乐得令，带兵直奔皇宫。
无论如何，皇宫还是有皇宫的规矩。皇宫的规矩不少，概括起来大致如下：老百姓不许进。百官未经有关部门审核批准，不许进。携武器不许进。带领兵卒不许进。如此等等。皇宫的卫队是忠于职守的 ，他们每天上班就只管两条：“准许”，“不许”。阎乐带了大批兵卒，个个握刀持枪而来，气势汹汹，皆在“不许”之列。皇宫卫队长便对阎乐说：“不许。”尽管卫队长认识阎乐。阎乐谎称：“宫 里进了贼，本守令带兵进去抓贼！”卫队长严肃道：“胡说！我的人当班从不打瞌睡，连老鼠都别想溜进宫去，何况是贼！我要控告你诬陷诽谤！”阎乐急得不行，只好突然出剑斩了卫队长，然后大喊 一声：“冲！”
用刀剑说话确实省事多了，只是要流血。阎乐指挥士卒与皇宫卫队拼杀，一边朝胡亥住的望夷宫方向冲。
胡亥皇帝遵照医嘱，吃过补药正躺在床上调养，忽听外面杀声四起。坐起来看时，箭弩已经对着他射来。胡亥吓得又倒在床上，直喊：“强盗打进来啦，快叫丞相派兵马来抓强盗！”
胡亥的一个侍从伏在床边的地上仔细往外看，然后颤声道：“陛下别喊啦，打来的就是丞相的人，他们肯定是奉了丞相令来杀您的！”
胡亥皇帝惊道：“胡说！”说着在床上打个滚下地，恰好落在侍从身上，砸得侍从一声哀叫。
胡亥趴在地上，还是不依不饶地说：“你胡说！”
侍从顾不得身上疼痛，用手向外指点，道：“陛下看，那个是阎乐。”
胡亥一看果然，顿时没了话。但忍不住又道：“丞相还会谋反？丞相为什么要谋反？”
侍从叹道：“这也是迟早的事。”
胡亥皇帝怒道：“你知道？你知道怎么不早告诉朕？”
侍从道：“早告诉陛下，小人早就没命了，哪会陪陛下活到今天！”
胡亥想想也是，顿时又没了话。
此时阎乐已然杀尽皇宫卫兵，闯进大殿，中止了胡亥皇帝与侍从之间不流畅的问题讨论。现在轮到阎乐与胡亥皇帝讨论了。
胡亥很不情愿地从地下爬起来，脸色煞白，浑身发抖。
阎乐跨前一步，向胡亥皇帝马而虎之作个揖，说：“陛下，您是荒淫无道之君，小臣奉丞相之命，前来替天行道。陛下最好不要为难小臣，还是赶快自己了断吧。”说着，阎乐把他手中带血的剑抛到胡 亥脚前，就听哐当一响。
胡亥皇帝一脸哭相看着那把剑，想不出话，只好说：“朕要见丞相。”他没办法时总是要见自己的老师，这次也不想例外。
阎乐说：“不行。”
胡亥皇帝发愁了。搔搔脑门，想出一个点子，他就兴奋地说：“皇帝朕做不好，朕就不做了，让朕做个郡王，怎么样？”
阎乐说：“不行。”
胡亥皇帝再次降价：“郡王不行，做个万户侯总可以吧？”
阎乐说：“不行。”
胡亥皇帝有些不高兴了，赌气道：“这不行那不行，那朕就做个大头百姓，像朕过去做公子那样，好了吧？”胡亥觉得自己吃了大亏，气就变得盛了，身上的颤抖也停止了。
阎乐急得冒火，心想今天怎么老是遇见嗦鬼。当下换了付狰狞颜色，吼道：“我奉丞相令来杀你，你就是说破天去，我还是要杀！”说罢一挥手。
士卒们就举刀逼上来。
胡亥皇帝这次总算聪明，他想：自杀总比他杀要温柔些，身上只有一个窟窿总比有很多窟窿要好看些，也不会那么疼。
于是胡亥皇帝说：“好好好，还是让朕自杀算了。”
胡亥皇帝的一生，于是就这样算了。
赵高得知胡亥皇帝已死，立即传令百官，翌日朝会。
第二天早晨，赵高特意穿件新袍，戴顶新帽，手里捧着皇帝印玺，摇摇晃晃，来至皇宫大殿。过去一直替皇帝看管皇印，就像帐房先生管钱一样，总不免有些眼热心酸。这下好了，这印今后就归我自己 用了。
皇殿上却空荡荡的，只有阎乐等几个死党撑在那里，各部官吏，不见踪影。赵高心急，派人分头去请，结果都回说害病告假。
百官们确实害了病，他们害的是怕病，俗称害怕。百官惊悉赵高弑君，又要朝会，心想这魔王连皇帝都敢杀，那杀起我们来眼皮也不须动的，只要动动嘴皮就够了，他肯定是要借朝会把我们百官来个一 网打尽，然后，然后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于是百官都害起怕病来。于是皇殿上继续空荡荡的，只有阎乐等几个死党撑在那里，把一场百官会变成了党派会议。
赵高看见这副光景，连道不妙，锁起眉头就发愁。这也是少见的。
阎乐便发言说：“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了百官，丞相来做新朝皇帝！”
赵高道：“此议不妥。现在急需兵马守关，还要征兵征粮，经营关中，把百官都杀了，谁来办事？”
死党们奋臂激昂道：“我们！”
赵高道：“屁！你们除了会杀人，还会别的吗？”
死党们无言。
赵高继道：“我说这话，也不是看不起你们。本来杀了胡亥，就是为了我好做皇帝。可是我做皇帝是想好好办几件急事，保住关中这块地方，也保住我们大家的富贵。现在百官不肯合作，时机又这么紧 迫，我们只得忍小愤而图大业，先推一个皇室后人做皇帝，让朝廷机构正常运转起来再说。”
死党们齐颂丞相高瞻远瞩，公而忘私，真是圣贤转世。歌颂完了说正事，却想不出一个皇室后人来。本来挺多的，好像都被杀光了。
还是赵高脑筋灵光，他提出一个叫子婴的人。此人是秦始皇嬴政的弟弟，因为不具备与胡亥争皇位的条件，人又老实，所以没被列入黑名单。赵高当即决定，用子婴取代已死的胡亥做秦王。
于是赵高以丞相名义向百官宣告：胡亥荒淫无道，已被废死，以始皇之弟子婴代之。现在函谷关外诸侯并起，大秦皇朝已经不复存在，我秦国只有关内旧地，故子婴不宜再称皇帝，应与关外诸侯称谓相 同，以称秦王为便。
赵高随即设立斋宫，拉子婴入斋宫沐浴斋戒五日，以便赴祖庙申告祖宗神灵，而后接王印，就王位。这是做帝王的程序。
子婴是个老实人，老实人想事情实在。子婴对陪他的儿子说：“赵高这没鸡巴的宫奴，现在把咱爷们当了鸡了，想喂就喂，想杀就杀，这还行！咱就是鸡，临死也得蹬两下腿。”
五日斋戒期满，子婴自称有病，不肯出斋宫，谁来请也不中。赵高急得跳脚，说我赵高要是拖得起，也轮不到你子婴做秦王了。又不好杀掉了事。赵高便亲自到斋宫来请。
斋宫是个让人正心诚意、慎思追远的清净之地，里外没什么杂人。赵高下了御车，缓步走进斋宫。远远瞧见了子婴，他便温温雅雅地喊：“秦王，昭告宗庙的吉日一经择定，是不能改的呀！”那子婴只 呆看着他，不应声。这时赵高就听背后“哐当”一声，斋宫的大门关上了。他还没反应。又见子婴拔出腰间长剑逼向他，顿时吓得他一回头，却见子婴的儿子也拿把剑，从背后逼过来。
赵高少有地慌了神，不知不觉说出一句废话。他说：“你们想干什么？”
子婴不想干什么，他是个老实人，他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手中那柄长剑深深扎进赵高的心窝。
子婴的儿子事先已联络好对赵高不满的守城军队，杀了赵高，子婴便以秦王身份发令，将阎乐等赵高的死党立即逮捕处死。
这些事情办起来要比想起来更容易。
咸阳的百姓也不恐慌，这年头大人集团三天两头杀来杀去的，他们早就看惯了。
子婴杀灭了赵高一班人，这才去宗庙拜祖宗，放心放声，大哭一场。出了祖庙，恨意难平，又叫人拖来赵高尸体，弄他一个五马分尸。又下令查找赵高死党亲族，见一个，杀一个，绝不宽贷。
秦王子婴的运气可以说还好，也可以说不好。因为他刚刚把赵高的事情完全摆平，刘邦的军队已经击败驻守在蓝田的秦国最后一支大部队，来到了咸阳城外。
秦王子婴是个老实人，他知道，凭他一个光杆皇帝，没法去和刘邦打。不过他一点也不懊丧：能够亲手宰了赵高狗奴，这已经是天恩浩荡了，不应对命运有太多奢求。
秦王子婴就派使节出城去找刘邦，说秦王愿率朝廷百官投降。
三
刘邦骑一匹高头大马在前，身后跟着张良、萧何、曹参、樊哙等文臣武将，统了兵马，兴高采烈进咸阳。这是在公元前207年，也就是秦二世三年，金秋十月。至此时起，以秦皇年代记事的方式即告终结 ，因为秦朝灭亡了。
按照先已定好的约降方式，秦王子婴率了百官在城外大道边恭迎义军。秦王子婴和他的夫人一身素服，脖颈上系着象征俘虏的草绳，子婴手捧秦王印玺，百官们则捧着他们的官帽，低下头颅，可怜巴巴 弯在那儿，接受胜利之师的处理。
刘邦的将领们看见子婴这一干人，顿时管不住嘴巴。“这就是那个胡亥皇帝？”“不对，听说又换了个什么。”“哪一个是赵高呀？听说这哥儿们自小就被割了卵子，我就不懂那他怎样拉尿？”“对呀 ，这实在是稀奇，最好寻了那个赵高出来，脱下他的裤子瞧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樊哙说着，就要下马去百官中查找赵高。刘邦笑骂道：“你们这班猢狲！今天这么大喜的日子，你们就知道看鸡巴！”
樊哙回嘴道：“鸡巴有什么好看，咱爷们要看的是没鸡巴！”
又有人问：“沛公，这投降的皇帝该怎么弄？还是杀了吧？杀皇帝多过瘾哪！”“对，杀了他，不然还叫什么灭秦！”
刘邦摇头道：“还是算了。这老家伙又不是胡亥，他本来是被赵高拉出来顶缸的冤大头，亏他还有个胆子，反手把赵高杀了。他坐那王位连屁股还没捂热呢！再说人家已经投降了，杀降是要遭报应的。 不要杀，先关起来。”
说着，一行人扔下子婴他们不管，径自进城去了。
刘邦的队伍进了咸阳。一支淮北乡巴佬队伍，又刚刚钻了几个月穷山沟，这回闯进了大秦王朝的都城咸阳，个个觉得眼睛不够使，个个大嘴张开合不拢，这些都很正常，其实也无伤大雅。只是后来队伍 有些控制不住了。刘邦在进咸阳以前对全军也还是做过简短的政治动员的，他说：“咱们辛辛苦苦打打杀杀好几年，今天终于要进咸阳了。咸阳是天下最好的地方，包你们这些狗崽子看得眼睛疼。不过 沛公我也要告诉你们，在咸阳没有钱不行，样样都要钱，东西还很贵。咸阳的商铺还专宰外乡人，老子以前就上过当，现在想起来还一肚子气呢。所以，你们买东西一定要放精明一点，不要让那些狗娘 养的赚了你们还笑你们是傻逼，丢我沛公的脸！还有，咱爷们是诛暴秦的正义之师，不是山贼草寇，进了城，不许抢东西，不许害百姓，不许糟蹋良家妇女。谁不听话，我打烂他屁股！”刘邦的话，将 士们都是爱听的。进了城他们就讨论说，沛公教导我们买东西要精明，可咱们连买东西的钱都没有，怎么表现精明呢？所以我们应该先筹钱。沛公说不许害百姓，那我们去害害官府、害害富豪总没错吧 。于是，官家府库、士绅豪门就成了义军将士们的热情拜访之地。几万人的队伍很快化整为零，变为城市猎人，而猎人一旦获取了猎物，马上又变成了消费者。
咸阳城里的商铺酒家对这批新的消费群体是喜忧参半，着急他们有钱，喜欢他们有物。士卒们要是得了钱，闯进酒家，五十文钱一桌的酒席，他们只肯付十五文或者更少，不管老板怎样赌咒发誓，说五 十文一桌绝对是成本价，他们都不再加钱。士卒们拿大把的钱给老板看，诚恳地说：“钱咱爷们有的是，可咱沛公教过咱们，说咸阳城里的老板专宰外乡人，他老人家过去就吃过你们的亏，还被你们骂 成傻逼。所以，咱爷们就得放精明一点，再不能丢咱沛公的脸。老板您明白吗？”老板只好装明白，心里却把不知何时坑了那位什么沛公的同仁操了个祖宗八百代！有些士卒们没捞到钱，只能拿些王府 里的玉器首饰铜鼎绫罗绸缎之类去和老板打商量，换酒换菜。老板这回就狠皱了眉头说：“这些破石头烂布片哪能换酒！大爷们别是存了心来坑小店吧？”士卒们心里慌慌，赔着笑脸道：“老板行行好 ，这虽是些破石头烂布片，可上面刻了印了不少好看的东西，您就随便换点酒菜给咱爷们解解馋吧。”老板肚子里笑骂“这群乡巴佬大傻逼”，脸上做出亏血本的痛苦模样，收下那些价值连城的东西， 随便支应点酒食了事。
樊哙、曹参这班将军们起先也顾自忙着去掠些财宝安心，等定了神回头看，发现所带的队伍全不见了，一群群士卒都撒了丫子在各家王府与酒铺之间流窜，顿时大惊，说这可怎么得了，要是现在来一队 秦军，咱爷们岂不是要掉脑袋！樊哙就说：“这咸阳城里住不得！赶紧去找沛公，把队伍拉出城去！”可是沛公又在哪里呢？
沛公刘邦此时正带了亲随，在城北的那一大片皇宫里转悠。以前刘邦做沛县的泗水亭长时，曾几次解送县中役＠聪萄簦那时他只能远远瞻仰这片灿烂辉煌之地，发几分感慨说，要能玩赏一回秦宫，就是 死也值。不想今朝梦想成真！看哪，这雕梁画栋，你们见过吗？这帐幔陈设，你们见过吗？这金玉器物，你们见过吗？这如云美人，你们见过吗？这比县衙还漂亮的茅厕，你们见过吗？你们没见过？老 子其实也没见过，只在远地儿遛过几眼。想不到现而今它们通通都归我沛公所有啦！何其痛快，何其痛快！哈哈，哈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