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庄这下知道项伯是要碍事。心里烦,手里的剑就上得狠了。先发一招“鹰击长空”劲,那意思是:这货我要定了。项伯立刻还一招“鱼翔浅底”,等于说:你还嫩了些。项庄不服,又发一招“旌旗在 望”,是说:货在我口边,我要吃就吃。项伯还一招“鼓角相闻”,回说:你以为我的剑是吃素的?项庄恼怒,使出一招“乱云飞渡”,那剑锋神出鬼没的,意图乱中取胜。项伯不慌不忙,还一招“背 负青天”,居高临下地压住。项庄有点猴急了,转一招“风烟滚滚”,和着蛮力硬上。项伯宁神静气,用一招“西江石壁”把项庄顶在身外。几招过下来,项庄占不到一点便宜。
主座上的项羽乃是剑中高手,也喜欢看人斗剑。他见项庄老是处在下风,有心给他支招。项羽手里正抓着猪蹄苍诳校便舞动那蹄驳溃骸跋钭,你别弄那些打乱仗的招式,现在是一对一。听我的,你先来 ‘云横九派’稳住脚,再来‘浪下三吴’攻他下三路。对,对对,就这样。咳,你不要怕他的‘横空出世’,那是以攻为守,不是真出击,你还一招‘周天寒彻’不就解了?”
项羽是看得兴致勃勃的,那刘邦却看得周身寒彻。刘邦已经看出项庄是不怀好意,而项伯则是在替他暗中护驾。然而,项庄正值年少气盛,那个项羽还莫名其妙地为他支招,又不好说破:人家明明在为 你斗剑助酒兴,你却说他心怀不轨,谋刺领袖,说出来岂不让天下人笑掉大牙!刘邦只好白了脸扭头去看张良。
张良也看出了个中奥妙,深知情况危急。只要项伯有个闪失,刘邦就性命休矣!真的到了人死了,再来追究是误杀或谋杀,该杀与不该杀,那就又是一本新戏,而这一本已经没戏了。张良决定要赶快找 救场的人。
张良悄悄起身走出军帐,快步来至中军辕门寨口。
樊哙一干人正干候着,个个紧张得有些神经质。
看见张良,樊哙抢步过来,逼近得鼻子碰鼻子,沉声问:“怎么就你一个?沛公呢?里面出了问题?”
张良看定樊哙,决然道:“很糟!项庄正在酒宴上舞剑,意思要对沛公下手!”
樊哙大惊,怒道:“逼命了!老子进去,好歹多个人!”
张良重重点头。
樊哙扶扶腰间剑,又顺手抢过身边军士拿的铜盾牌,挺盾便向辕门闯。把守辕门的哨卫举起长戟阻拦。樊哙也不说话,也不拔剑,只把左手上的盾牌一歪,拿盾牌边朝一个哨卫身上砍去,那哨卫顿时仰 天而倒,手中长戟也甩脱了。其他哨卫吓得一退。樊哙几个跨步进了辕门。
张良向哨卫温言道:“没事儿,他也是项将军的客人。”
哨卫们撇撇嘴。还说客人,怕比抢匪还凶。
樊哙一撩帐口闯进军帐,铜盾把在前胸,横目周遭一扫,就拿眼睛瞪住项羽。樊哙身躯魁伟,满脸满身疙瘩肉。他本是沛县的屠户,肉吃得比饭菜多,也就吃出了一个横肉体态。头发竖长,胡须横长, 鼻孔怒长,嘴巴阔长。一对铜铃眼看惯了撒野的畜生,老是恶狠狠红乎乎的,看东西是用盯的,盯住就不放。所以他做屠户时生意兴隆,那些狗啊猪啊牛啊羊啊本来都横鼻子竖眼的,只要被樊哙拿眼一 盯,顿时变了乖乖儿任其宰割。今天被樊哙瞪住的这个项羽,无论个头和力量,都比他以往杀的最大的公牛还大,所以他的眼睛也瞪得格外地大,眼眶都要瞪裂了,那目光也特别凶。
军帐里突然闯进这么一条汉子,节目就得另排。项伯和项庄当即停止了斗剑。正在热心支招的项羽也转过脸,直起上半身,丢了手里蹄踩ッ剑。来者不善呀。项羽的手只要碰了剑,天王老子他也不在乎 了。这就是项羽。
项羽的右手一按住剑,脸上就是半笑不笑的。他问:“这位客人是谁呀?”
张良这时刚好进帐,顺嘴回道:“这是沛公的部将樊哙将军。”
项羽按剑的手慢慢放松了,眼睛却还在樊哙身上,嘴里说:“喝,不错,是个壮士。给壮士拿酒!”项羽喜欢自己的同类项。
樊哙接过一大海碗酒,咕嘟咕嘟一口气倒进喉咙,要比从酒坛里往外倒时快多了。
项羽看了高兴,说:“爽!给壮士拿肉!”
已经下了场的项庄就去拿只生猪腿交到樊哙手上。项庄恼火樊哙撞破了他的好事,故意要给樊哙难看。军队中这种比蛮的事也不少见。可项庄这回又摸错了,他恰巧遇着个宰猪狗的屠夫。
樊哙将铜盾扑在地下做砧板,把生猪腿搁上去,再抽出腰中剑当快刀,就听噔噔噔噔,一个整的生猪腿转眼变作一堆轻薄匀称的肉片,旁边是一根比大姑娘的脸还要干净的猪腿骨,狗都懒得去啃。樊哙 为有这么个当众露一手的机会而兴奋,兴奋又激发食欲,他风卷残云般把那堆生猪肉塞进嘴里,也不嚼嚼就不见了。
项羽看得稀奇起来,大了声问:“嗨!壮士,还能喝吗?”
樊哙呼地立直身躯,目光炯炯盯住项羽,大声道:“小将现在连死都不在乎,何况喝酒!项将军,我听说秦国灭亡,是因为它无道。无道就是不讲道理。怀王与诸侯有约,先入咸阳者,即为关中王。而 今我们沛公先进了咸阳,不但不称王,还查封宫室府库,驻军霸上,一心等将军来定大事。我们做得够可以啦,换了别人谁做得到?将军来了,不说有赏,听说还信了小人谗言,要害咱沛公。这是不是 不讲道理?是不是无道?”
项羽稳着神听樊哙说,脸上毫无表情。樊哙说完了,项羽脸上还是漠然,也没有答话的意思。似乎他觉得没义务回答一个友军将领的问题。也可能他认为樊哙提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不存在了。所以项羽 不回答樊哙冒死提出的问题。
项羽只对樊哙做了一个手势,说:“壮士,坐,喝酒!”
在酒宴上就讲喝酒,说别的都属扯淡。
可刘邦已经喝不下了。刘邦要去上茅厕。刚坐下的樊哙和张良连忙跟着。
出了军帐,樊哙便道:“沛公,咱们赶快回霸上,这里待不得。”
刘邦拿眼睛看张良。
张良道:“项将军似乎并无伤害沛公之意,但是范增项庄他们不惜自行下手。还是走的好,马上走!”
刘邦奇道:“马上走,就这么走?”
莫非他还要项羽亲自相送不成?
刘邦见樊哙虎起眼瞪他,知道是误会了,急道:“我是说就这样走很失礼,老子是出来拉尿的!”
是啊,说是上茅坑,忽然开了溜,这算是个什么事儿?
樊哙烦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而今人家的剑都舞到你脖子上了,还讲个什么礼!走走走,快走!”
张良也道:“走吧,这边我来应付。”想想又道:“这样,樊将军几个悄悄护着沛公沿骊山走小路回去,把车乘护兵还留在辕门口。我等你们走远了再进帐。”
刘邦拍拍张良肩膀,道:“今天让你子房为难。”说了,拉住樊哙就走。其实他要走的心跳得比谁都快。
走两步刘邦又回转来,对张良道:“车乘上还有礼物:一对白璧是送项羽的,一对玉斗是送范增的。一进辕门,这帮狗日的都黑着脸,把老子吓得忘了!你给我送一下。”
不等张良应声,刘邦人已走远。
张良过了很久才去拿了礼物,返回军帐。
项羽他们还在喝酒说闲话。项羽就问张良:“沛公人呢?”
张良不想说谎。也不能说谎了,刘邦就是吃得再多,或者痔疮再严重,这时间也足够他倒空肚子好几次的了。
张良慢慢打开礼物包袱。先捡出一对白璧,奉至项羽席上,道:“这是沛公献给将军的薄礼。”又去拿了一对玉斗给范增,道:“这是沛公送给先生的,请笑纳。”
项羽细看那对白璧:晶莹圆润,其光华而不媚,其辉温而不腻,犹如丰满成熟的绝世美女。这当然是秦王宫里的宝物。项羽是贵族之后,他知道这白璧的价值。
项羽把目光移出白璧,笑盈盈又问张良:“沛公人呢?”
张良郑重作了个大揖,含笑道:“沛公今天酒喝多了,担心会当众失礼。加上彼此有点误会,光凭嘴说有人也许不信。所以他已先行回营休息,留我在此替他感谢将军的盛情款待。”说罢又是一揖。
项羽听了愣一下,遂点头“哦”一声,转眼又去看那对白璧。
张良也就势告辞,从容出帐而去。
项羽显然很喜欢那对白璧,晃着头欣赏个不了。粗豪的人品咂起秀雅的物事来,那姿态模样也是够可人的:他那对豹眼凝视着白璧,目光充满爱惜,还有种不知所措的惊讶。你完全可以从他的眸子里读 出一千个“咦”来,还要打上惊叹号。
突然,就听呼的一声,左边隔座的范增一挥手将他面前那对玉斗掠到地上。范增又拔出剑恶狠狠去砍那玉斗,直砍得玉斗碎成一摊散片片,无辜地乱在尘土中不敢吭声。范增这才罢手,出口长气,道: “嗨,蠢材不足与谋大事也!今后与将军争天下的,就是这个刘邦,我们就等着做他的俘虏吧!”说完,将手里的剑往鞘中一插,昂然而去。
项羽玩赏白璧的好心情被完全破坏了。项羽不怪范增。范增全是为他项羽好,尽管他太看重刘邦了。只是在巨鹿大战以后,几件重大的事情最后都弄得有些古怪,件件让人窝火。章邯没有杀成,降了。 咸阳拿在了手中,却又叫刘邦尝了个鲜。说起赢家,自己是头一份,甚至可以说是独一份,可怎么就赢得这么叫人不痛快、不愉快,或者最好干脆就说赢得窝囊!刘邦你这老小子也是,你既然知道要来 鸿门对我信誓旦旦,又何苦偏要赶着抢那一步先?
项羽想着想着,脸越来越黑,豹眼越睁越大,最后一拍桌子站起来,吼道:“给我传令:进军咸阳,把那秦王子婴还有皇族全给我杀了!把秦宫通通给我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