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面对刘邦侃侃而谈,其语调不疾不徐,其神色不慌不忙,其姿态不张不狂,其音容亦飞亦扬!只听得刘邦由喜转愣,由愣转惊,由惊转悟,由悟转喜,那神气随韩信语义引导,由喜起头,至喜结束 ,不知不觉打了一个大圈。当然,这不是简单重复,打了个回头,而是所谓螺旋形上升,肯定之肯定,是层次上去了。听至最后韩信的那带笑一问,刘邦真是愧喜交并,弄得话路也出故障了。好在刘邦 是排障老手,当即祭出了他打哈哈的法宝。他的六七个大哈哈,犹如晴空霹雳,在拜将台的上空,在南郑城的上空,在汉中地区的上空,总之是在地球上空、宇宙下空,轰轰轰地响了好久好久。
哈哈打罢,语路通畅,刘邦上前抓住韩信,好像生怕他又要跑。刘邦大声道:“讲得好讲得好,讲得我开心,太开心,太太太开心啦!嗨,你要早些讲那就更好!哦,早些时我还不知道有个你。萧何, 你有功,你有大功!幸亏你把他给我追回来了,要不然我会悔断肠子!好!”
刘邦语无伦次抓住韩信胡说一通,突然想起场子上还有几万将士在看。他也不含糊,转脸就对士卒们大喊起来:“弟兄们都听到了吧!都说项羽狠,今天也晓得他毛病不少!我刘邦好像不怎么样,可我 汉王的本领那也是自有公论!从今以后,我们都要听这个韩大将军的,让他带着大家打回咸阳,打回彭城,打回老家去!”
此言一出,全场欢声雷动!“打回老家去”这五个字,完全抵得上一篇煌煌万言动员令。刘邦说他的本领自有公论,看来也不是吹牛。
刘邦喜在心头,回身拉住韩信,道:“你肯定还有好多好多话没有讲吧?走走走,我们回去好好讲!”不由分说,拉了就走。萧何在一旁见了急道:“莫走莫走,走不得!大将军的印信还没交接呀!” 可哪里喊得住,刘邦和韩信已然钻进车乘,打马开路了。
结果,萧何精心安排的这场设坛拜将,该做的都没做,那颗印信最后还是让刘邦随随便便塞给韩信了事。不过萧何还是非常高兴。他当然应该高兴。
事情都是有两面性的,事物都是相对的,有人高兴,自然就会有人不高兴。按理讲,刘邦高兴,项羽就应该不高兴。只是项羽远在约两千里之外的彭城,他还顾不上照顾到刘邦这边。就算项羽知道刘邦 用了韩信,他也未必会不高兴,会吓得睡不着。不会。相反,项羽很可能还会笑。当然,就是笑,他也不会和刘邦一样,是欢笑,那应该是嘲讽之笑,鄙视之笑。因为韩信原来不过是他项羽帐下一个小 小郎中,他项羽从不拿正眼去看这种小角色,而刘邦呢,他却把这种小角色捧起来当宝贝,竟然还要封为大将军!这岂不让项羽笑掉大牙?
韩信做了汉军大将军,不高兴者并非项羽,而是另有其人。主要是那些汉军的老将,特别是樊哙和曹参。樊哙一听说刘邦和萧何在筹备拜将大典,他就认定自己是那位即将出世的大将军。樊哙会这么想 ,并不因为他和刘邦是连襟,他在鸿门宴上又挺身而出护住刘邦性命。那都属于私交范畴。樊哙实事求是地认为,他所带的队伍是汉军中最有战斗力的,而他本人又战功卓著,而今已被封为临武侯了, 那么由他来做大将军,乃是水到渠成之事,甚至都不值得惊奇。所以参加拜将大典那天他还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战袍:总要对得起观众吧。曹参则认为,论资格,他是汉军中最老的带兵武将,而且起事 之前他就是沛县管捕盗抓贼的县尉,因此几乎可以说,他是汉军中惟一的正牌军官。尽管县尉并不带兵打仗,但和樊哙周勃那类杀狗的、办丧事的人相比,他的军事知识和军事意识都要明显高出一筹。 这是他的优势。起事后,他的战功也不在任何人之下,那个李斯的大儿子、秦三川郡守李由,就是被他曹参斩于马下的。他现在也是个侯,建成侯。所以那天曹参也穿了一件崭新的战袍。可是没想到他 们这些想做主角的人,却都只做了庆贺嘉宾,眼睁睁看着一个莫名其妙的韩信占了位子。当时他们不知道是应该气还是怒,如果都不合适,不服总可以吧。韩信这小子既无来历又无军功,凭什么一步登 天,就凭他说的那几句耸人听闻的话?其实那些个话我也能说,只不过我没去想,因为我是带兵的,不能靠转脑瓜子、耍嘴皮子来治军打仗。
很快就有一些和韩信有关的小道消息、逸闻趣事在汉军将士中流传。或者说,韩信早年是淮阴城街头的一个小混混,有一次还被逼着钻人的裤裆,从此落了个“胯夫”的诨号。或者说,韩信是个孤儿, 家里穷得饭都没得吃,他又不肯做事,每天就到熟人家赖饭,弄得人人嫌他。有次在一个做亭长的朋友家混饭混了几个月,人家实在烦不过,大清早就先把午餐吃了,等韩信按时光临,那家人的盘碗已 经收拾干净,气得他从此和朋友绝交。混饭混不到口,他就靠钓鱼换米为生,偏偏他钓鱼水平又太臭,鱼儿也不理他,所以常常饿得口鼻乌青的。河边一个替人洗衣浣丝的老妇看了不忍,就把自己的饭 分给他吃。韩信倒也吃得高兴,还对老妇说:“我总有发达的一天,那时候我一定报答你。”老妇怄他道:“你这么大一个男子汉都弄得饿饭,谁还敢指望你报答!”韩信听了,竟是面不改色。如此等 等。
这些故事传到刘邦耳里,刘邦怎么会相信!他先笑着转述给韩信听,而后板起脸道:“韩将军,我汉王决不容许别人这样胡乱编排我的大将军,我的好朋友!你看着,我一定严查严办,帮你洗清白!” 说着,做一付要为韩信两肋插刀的样子。
谁知韩信却道:“这些小事哪用得着汉王您去操心,随它去吧。”
刘邦很感动,更道:“你可以这么讲,那是你器量大。不过我还是要办人。你不怕伤面子,我还怕伤我汉军的威信呢!”
韩信从容一笑,道:“汉王请放心,汉军的威信不会因为我的这些旧事受损。我还可以告诉您,那些故事大多数都是真的。”
刘邦听了此言,顿时惊得发木,不知怎样反应才合适。
韩信一时显得有些忧伤,淡淡道:“其实说起来也很正常。我父母早亡,家无余财,我又自小痴迷于兵学,无心生计,混饭蹭食,势所必然,遭人白眼,受人欺侮,那也是常事。大丈夫不怕被人欺,不 怕受人惠,只怕没有真本事,只怕不能出头建成功业。别的事,何足道哉!”
刘邦被韩信这番磊落话语镇住,少见地只点头不说话。
刘邦其实不会做韩信的那份大丈夫宣言的签名者。刘邦当然也要做大丈夫,不过不是韩信宣布的那一种。究竟是哪一种,刘邦自己未必说得清楚。他从来没有认真做过任何一种所谓的大丈夫。但他也从 没想过自己不是大丈夫。很可能在刘邦的头脑中,大丈夫只有“是”与“不是”之分,而并不存在“做”与“不做”的问题。话虽如此,刘邦仍然很佩服像韩信这种拼命要做大丈夫而且真有本事的人。 这种人确实太少,属于人群中的稀有品种。
听了韩信的大丈夫宣言,刘邦也第一次忍不住想:老子何不跟他学一些兵法?心里有了想法,刘邦对韩信的热情是洋溢了又洋溢,漫得周围空气都温度升高。他把韩信接到汉王府和自己同吃同住,一个 锅里搅勺,一个坛里倒酒,把自己的衣服分一半给韩信穿,说话说累了,喝酒喝醉了,也就歪在同一张床上睡觉,简直有些像同性恋。刘邦是想用这种亲密接触,耳濡目染,把韩信的本领好歹“偷”几 招过来,也就行了。真要他这个汉王公然拜韩信为师,那也确实过了一点。过犹不及,他不会乱来的。
刘邦很快发现韩信不太好侍候。你和他说事,如果那事韩信没兴趣,他根本就不理,如果他有兴趣,他就会追根追到你答不出,如果他不但有兴趣,而且有想法,那就只剩了他说你听的份,你不用心听 他还不依。吃的方面,韩信既无鉴赏力,要求也低得可怜。他觉得吃饭就是把空肚子填满,免得它闹意见,至于是吃熊掌人参还是萝卜白菜,他全无所谓,因为那是胃的事,与他无关,而只要吃下去的 东西不造成翻胃问题,就证明胃很满意,那不就行了?酒他喜欢喝,可惜量太小,刘邦的酒路子还没喝开,韩信已经醉成泥巴了。他看兵书可以看得三天不合眼,但接下来又可以不歇气睡上一个整天, 还加半天。所以三五天同吃同住搞下来,韩信笑眯眯的没什么,刘邦的吃、喝、说、睡诸方面却全都发生错乱,出现障碍,人也变得神魂颠倒,别说去偷人家几招,就是拿根管子对准他灌也不中。刘邦 只好叫萧何赶紧找套好房子让韩信搬走。
同吃同住不行,一同做事似乎问题不大。刘邦就来陪韩信做事。韩信忙着踏勘道路地形什么的,刘邦就骑了马同去。可是仍然出问题。韩信常常半路上会突然勒住马,对着一片河谷,或一个山沟,或两 个山头皱眉发傻,也不管刘邦在旁边发愣还是发毛。有次在一个山谷里,韩信的傻病又发作了。刘邦实在忍不住,就问。韩信回答说他正在想,如果他带兵走到山谷的这边路口,忽然发现对面路口来了 敌军,他应当怎样应付才最恰当。
刘邦便道:“这还不简单,拉队伍杀他娘的!”
韩信摇头道:“不妥。要是敌军是我们的两倍以上,岂不是送死?”
刘邦转口道:“那就撤吧。”
韩信又摇头:“示弱也不好。距离这么近,后军还没掉头,敌军已经杀过来了。”
刘邦哑巴了。
韩信自道:“也许应当急令得力将领带兵把住这边谷口,同时派一个支队攻敌作试探。敌军要是畏惧,就是兵力不足,我即可大攻,否则就须在这边谷口抵住敌军的攻击,使我大军有时间安全撤退。”
刘邦不敢应答,他不想看见韩信对他第三次摇头。
韩信以为刘邦不很赞同,反而夸起他来,道:“您的谨慎很有道理。像这种敌我突然遭遇,胜败一瞬,就要看决策者的判断是否正确,谨慎总比鲁莽要好。您想,如果我拉起队伍就冲,在谷口那头一下 被挡住,我军既暴露了兵力,又在这块谷地上展开了,强敌一压过来,退路又窄,就是个全军覆没的结果。”
刘邦听了,脸上装笑,心头咚咚跳,以后再不敢乱说乱问。
就是闲聊也聊不到一起。见了河,刘邦问鱼多鱼少,韩信问水深水浅,军队可否徒涉。见了山,刘邦说打鸟撵兔,韩信却说什么鸟音清,军可畅行,鸟音噪,先令前军巡山,防有敌伏。最后总弄得刘邦 兴味索然,而且提心吊胆。这样随行了两次,刘邦就私下发誓,绝不再有第三次。
“三同”偷艺的设计完全失败,刘邦也绝了望,一点也不要做韩信那样的大丈夫了。自己活得好好的,干嘛要去学别人。再说像韩信那种人,你就是学像了,那种活法也够吓人的,有什么好。何况根本 没法学,除非回娘胎重新来过。
失败归失败,刘邦对韩信的信心却是看涨。樊哙、曹参那班人,瞅着机会就来抱怨,说汉王用韩信用错了。刘邦道:“要韩信做大将军,这是萧何用性命担保过的,要是你们还担心,我刘邦也肯豁出性 命再加一份担保。说到韩信早年那些烂事,什么赖饭哪,钻人家裤裆哪,是他娘的很丢脸。那也没办法呀,事情都做出来了,赖也没法赖,只好让它去传。都知道了,也就没事了。我还可以老实告诉你 们,韩信早年那些烂事不提也罢,就是今天,我看他也是一个怪物!那又怎么样?要论兵法,你们都只配给他提鞋!这就是我用他而不用你们做大将军的道理。你们心里服不服,老子懒得管,不过,你 们要是不听韩信的大将军令,他要拿你们治罪砍头,我也不会管!”众将听了此言,再也无话,只好闭了嘴巴回家,拭目以待。
韩信也不给将士们时间犯嘀咕。他拿了大将军印信,马上先去和萧何丞相协商,要求萧丞相立即在汉王的封地领域大规模征兵征粮。现在他与萧何丞相是平级的高干了。接着,韩信急令樊哙将军:火速 率部伐木锯板打桩,修复数月前被烧毁的栈道。樊哙不敢违令,只是在营外气哼哼地骂说,老子的兵是打仗的,不是修路的。韩信又令曹参将军主持新兵训练,要求一个月新兵就能上阵打仗。曹参口中 不言,心里却笑,修好栈道最起码要三个月,一个月和谁去打仗!韩信同时严令各军加紧训练,随时备战。又分多路向关中派出密探,打探章邯等部调兵动向,一有异动,立即报来。又亲自挑选了一批 能写会画的人员,教他们测绘军用地图的方法,而后带着他们骑马去远地勘路绘图,有时一去好几天不见踪影。
大约十来天以后,韩信传来樊哙,查问栈道修复进度。樊哙老实回复说,工程又险又难,进度非常慢。韩信也不责怪,只说:“本将军已和萧何丞相商定,自明日起,调汉中民工代替你部修复栈道。你 率部另行扎营,抓紧军训,随时准备出发。”
樊哙得令,心中喜悦,便要离去。韩信却又道:“樊将军,代替你部修复栈道的民工还要用你部的名义,将军你也须隔日去栈道工地督察一次,不得有误。”
樊哙诧异道:“民工修路何必要用军队名义?大将军命令我抓紧军训,怎么又要我浪费时间去督修栈道?”
韩信板起脸道:“本将军的安排自有道理,何须向你解释?你只管照办就是!”
官大一级压死人。樊哙不敢再问,只得揣了疑问在口袋里,自去执行。
韩信又去查看曹参训练新兵的情况。曹参虽然对韩信的将令有疑,执行起来却不马虎,他毕竟是正牌官吏出身,对“有令即行,有禁即止”的军政原则一向严格遵行。何况韩信是个新官,新官上任三把 火,你要不帮他把这几把火给烧旺了,兴许他就能把你当柴火劈劈也给烧了。
韩信对曹参很满意。又去视察其他各军训练情况。视察了全军,韩信又赶紧开课,自任教师,分批给将士讲授兵法。他向曹参、樊哙、周勃这类高级将领讲知彼知己,讲料敌制胜,讲“取势”,即如何 判断和利用敌势、我势、地势、时势;他向中级将领讲斗兵之法,如何选兵编营,组织冲锋队、缠杀队,收容队,如何应对阵仗、野仗、胜仗和败仗;他向下级兵头如五卒长、十卒长、百卒长等,讲操 练、行军,带兵进退如何保持不失散,如何相互救援,等等。韩信是个嚼了几十年兵书的人,又投军在项梁、项羽帐下,亲身经历了定陶大败、巨鹿血战诸役,由士卒升到军官,战争经验丰富是其次, 能将历代兵书所授与血肉实战糅为一体,是其特长。这一点也是张良所不及之处。有没有感觉,自然与对知识的揣摩相关甚深,而亲身的有效历练,却是捅破知与识之间那层似薄实韧的纸头(纸头?也 许是铜墙铁壁呢)的铁锥。
汉军将领得了韩大将军的心法教诲,都觉得自己突然长高了一大截,脑袋瓜也开窍了,个个兴奋不已。军队的模样顿时也一改旧观。樊哙曹参等人自愧不如,赶紧命令自己忘记韩大将军的过去,实在忘 不掉,干脆就彻底翻个面,把那些烂事作为韩大将军是“异人”的最好证据:你们哪个年轻时能随便就去钻人裤裆、找人赖饭?做不到吧?只有像韩大将军这种“非常人也”才能做到!所以,比韩大将 军差那么一点,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刘邦闻知更是得意,逢人便道:“这回你们该见识了我汉王的知人之智了吧!”
刘邦高兴,这天拉郦食其到汉王府陪他喝酒,他们俩酒量相当,酒路子也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