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看了一眼赵高。赵高迎面望着他，一脸平静。
李斯放平声音，说：“赵卿有话请讲。”
赵高的声音依然轻微，依然清晰：“丞相当然明白，如果扶苏公子当政，他会改变治国之道。这对秦国不利，对丞相您，不利。”
赵高的话一点没错。扶苏公子受儒家学说影响很深。那次发生焚书坑儒事件，扶苏公子一改平时的温顺礼貌，进宫与他父皇理论。他说，儒生不能杀，儒学有道理。他说，而今天下承平，国策也宜相应 改进，一味袭用严刑峻法，将失人心，而改行儒家倡导的仁政，方能收人心而安天下。扶苏公子平时很怕秦始皇，李斯从没见他如此侃侃而谈。秦始皇则先是一脸稀奇，继而勃然大怒。他指着扶苏的鼻 子骂道：“你平时见了朕只会说‘是是是’，现在为几个臭儒生胆子倒变得贼大，竟敢来教训朕！亏你还知道说‘天下承平’！你知道天下承平是怎么来的？是靠朕的法治！不是靠那个什么‘仁政’！ 你以为朕不懂‘仁政’是吧？好，朕现在告诉你什么是‘仁政’！‘仁政’是没有得到权力也不懂权力的读书人的痴梦！你懂吗！”扶苏还欲辩驳，秦始皇大喝道：“朕看你是在咸阳城里读书读糊涂了 ！朕要给你换换脑筋！你马上离开咸阳，去上郡蒙恬将军那里历练历练，也去试试在兵营里怎么施行你的‘仁政’！滚！”扶苏碰了一鼻子灰不说，还落了个类似流放的下场，悻悻而去。关于焚书坑儒 ，满朝文武都知道倡议人是李斯，秦始皇本来只是要杀方士。扶苏公子自然也会把这笔账挂在他李斯的名下。要是扶苏公子做了二世皇帝，于公于私，这笔账他不会不算。皇帝的儿子是最难对付的：你 很可能会莫名其妙地得罪他，而他又可能会在某一天突然做了你的主子。对李斯来说，这个“某一天”来得实在是太快了一点。所以，赵高的话一点没错。
大家既然都是明白人，话也点到即可。
李斯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冷然道：“这也是命吧。”停一停又道：“大不了罢官，我也该休息了。”
赵高还是用他轻轻的声音说：“丞相是在宽小臣的心。像丞相这样功勋盖世的大臣，谁敢放心让丞相休息。前朝商鞅、吕不韦就是例子。”
李斯怵然。商鞅是在秦国第一个厉行法制的丞相，新王即位后，将他五马分尸。吕不韦丞相精心教导未成年的秦王嬴政，嬴政成年，即反手逼杀了吕不韦。鲜明的先例。
李斯突然恼怒起来，恶狠狠看住赵高，说：“那就让我死好啦！”
赵高轻轻一笑，依然轻轻地说：“还要诛灭丞相的九族。”
李斯一听此言，顿时牙关紧咬，脸痛苦得抽搐起来。
赵高仍然静静地站着不动，也不说话。
李斯很快恢复了平静。他开始用心打量赵高。赵高一脸坦然。
李斯冷冷一笑，说：“说了这么半天，我才想起还没请教赵卿的来意。”
赵高还是静静地说话，但语气更坚定了。他说：“小臣想和丞相携手，一起办一件大事。”
李斯皱起眉头。但尽管他这时脑筋转得比风车更快，也没猜出赵高想和他一起办什么大事。
李斯只好问：“什么大事？”
赵高有意把话说得慢一点，不是故弄玄虚，是要让李斯听清楚。他说：“用胡亥公子代替扶苏公子做皇帝。”
李斯惊讶得直眨眼睛，音调也高了好几度：“什么？”
赵高明白李斯的这一问是在表示他的不理解，便解释道：“胡亥公子虽然学识不足，但他一直在小臣的指导下学习法律条令，他完全不懂儒家的东西，所以……”
李斯伸出手截断赵高的话。李斯说：“不是说这个。皇上已经发出诏书……”
李斯是想说秦始皇的诏书已经发出，扶苏公子接任皇帝已成事实，哪里还谈得上用胡亥公子代替的事。但他的话刚开了个头，也被赵高伸出手截断了。
赵高的话说得很简短，他说：“皇上的那份诏书小臣没有发出。”
李斯一听，惊怒交并，不禁大喊起来：“什么？你竟敢扣住皇上的诏书不发？这可是……！”
赵高再次截住李斯的话头，厉声道：“低声！丞相。”
李斯立时醒悟。他们此刻的谈话等同于谋反，乃是灭族之罪。
李斯慌忙起身，要去关门。赵高又伸了伸手，说：“门小臣已经关了，外面的人，小臣也打发他们去睡了。”
李斯有些狼狈。他摇摇头，放低声音，继续说：“你扣住诏书不发，这可是灭族之罪。”
赵高神色不动，冷然道：“皇上已经驾崩了。”
皇上驾崩了并不等于秦国的法律也相应失效了，赵高的话不合逻辑。然而有时候，一些不合逻辑的话反而显得比逻辑更有说服力。赵高的话现在对李斯而言就有这种效果。李斯听懂了他的话，那是说， 皇上都已经驾崩了，你犯不着再去瞎操心，赶紧替自己找条路吧。
李斯觉得脑袋有些发胀，他还是想不出赵高想干什么，似乎也有点不敢想。李斯只好再问：“你想干什么？”
赵高明确地说：“小臣想请丞相替皇上赶写两份诏书：一份以不敬不孝之罪，赐扶苏公子死；以守边不力之罪，赐蒙恬将军死。另一份指定胡亥公子为大秦王朝的二世皇帝。”
李斯听了，连连叹气。赵高要干的这些事：一，伪造皇帝诏书；二，谋杀真正的二世皇帝扶苏以及大将军蒙恬；三，私立伪帝胡亥。这每一条可都是犯着诛灭九族的极刑大罪！
赵高并不着急，他反而说起了别的事。
赵高说：“胡亥公子和小臣都不通政事。胡亥公子若能即皇帝位，国家大事就全都交给丞相，丞相可以实施自己的政略，要比辅助皇上时更顺手。”
李斯听了，面色开始转暖。
赵高又说：“胡亥公子性喜游乐，不爱权力和政务，他巴不得有丞相这样的人替他做事，免除他做皇帝的政务烦恼，他不会因为权力问题而对丞相的人身和家族带来威胁。”
李斯想起了胡亥公子，他心中承认赵高说的是真话。胡亥公子属于另一类王子龙孙，他们被权力和金钱宠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门心思消磨幸福时光，飞鹰走狗，寻花问柳，赌钱喝酒，构成他们 生命的主体。他们认为国家的事是“老头”们的事，他们用一脸无辜和“是吗”的叫喊，来对付灌进耳朵里的这类新闻。让这样的人做皇帝，对勇于任事的丞相而言，可谓千载难逢的机遇。
李斯突然觉得心里很舒坦。
李斯终于点头，说：“好，我来拟诏。”
丞相房间里书写用具是一应俱全。李斯提起笔正要写，又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将笔放回笔架，转过身，用疑虑的眼光看住赵高。
李斯问：“赵卿，这么做，你为的什么？”
赵高轻轻一笑，说：“丞相，小臣是胡亥公子的先生。”
李斯对赵高的回答似乎不够满意，一个傻公子不会有这种魅力，让一个如此精明而又极具胆魄的怪杰，自觉为他卖命。
李斯想一想，又问：“如果胡亥公子做了皇帝，你想做什么？”
赵高恳切地说：“小臣生长在皇宫中，不知天下事，也很难再有兴趣。小臣的兴趣在于研讨法律条令。今后若是丞相允许，小臣能管理皇宫内务，并在法律方面辅佐丞相，于愿足矣。”
赵高很实事求是。李斯放心了。他点着头，转身重新去操笔。
要说李斯和赵高联手制作的秦始皇诏书，那可是真正的精品。只是过去他们当着皇帝的面做的，那是真品，而这天晚上做的，则是赝品，是假货。但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又有谁知道那是假货？只有秦始 皇能够鉴别。可是秦始皇已经死了。倘若他老人家地下有知，除了气得发疯，让阴间多一个骚扰四邻的疯鬼之外，他还能有什么作为？所以李斯和赵高做这件事时，心里很踏实。
伪诏写好，两人又商定了下一步的行动，即在没有得到扶苏和蒙恬已死的确讯之前，他们的皇家人马不可返回京城咸阳。因为一进京城，势必公布秦始皇驾崩的消息，倘若那时扶苏和蒙恬未死，他们就 会怀疑诏书的真实性，或者即便不疑诏书，他们也可能公然抗诏，那道理和赵高对李斯所说的一样，因为“皇上已经驾崩了”。很多时候，人的在场或不在场，与他所说的话和做的事的效果成正比，至 少是有效程度成正比。由此我们也可以解开心中的一个疑团：这个世界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人在东奔西跑呢？原来他们是在追求“在场效应”！
大事办妥，赵高向李斯告辞，态度仍然是恭敬的。虽然此夜两人谈话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此时的李斯，对赵高已是刮目相看，甚至都有了畏惮之心。所以李斯坚持要送赵高出门。
二人一起走了两步，李斯却又期期艾艾向赵高提了一个问题。
李斯问：“赵卿，您此番来访，可谓是‘谋定而后动’。您怎么料定我一定会同意？”
李斯此问含意丰富，似乎极具丞相水平。他先恭维了赵高的神机妙算。因为赵高的算盘只要一子算错，后果就惨不忍睹。例如，李斯只需一拍桌子翻脸，赵高就必定是死无葬身之地。但李斯此问的重点 不在这里。他是想通过赵高的口给自己挽回一点面子，换句话说，他是在向赵高乞求自尊。很清楚，在此夜的阴谋中，他李斯是个被动者，他是被赵高的恐吓和利诱拉上船的。如果赵高事先已经认定他 李斯是一个贪生怕死、为自己一身一家而不惜出卖国家的人，那么事实证明，赵高的判断十分准确。而李斯之所以向赵高有此一问，是料定赵高这个聪明人不会当面给他难堪，骂他是贪生怕死之辈。李 斯大半生宦海沉浮，精熟人情，他懂得对“在场效应”的妙用。李斯此时需要赵高的安慰。无论赵高说点别的什么话，例如档次很低、只是把贪生怕死合理化的“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或者档次 较高的“识时务者为俊杰”，甚至是“秦不爱我，我又何爱于秦”一类的反戈一击，都比“贪生怕死”那样的直接评价要好。李斯出身于“士”的社会阶层。在那个时代的几百年时间里，士人奔走天下 ，以求一用，他们所倚靠的，除了专门的学问或技能之外，还有的就是骨气，义气。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舍生赴义”，“士可杀而不可侮”，就是社会对士人的生存意义的评价，同时也是对士人 的一项基本要求。如果人们认为某个士人贪生怕死，这个士人在社会上就肯定没得混了。李斯对此十分在意，所以才会对赵高有这么一问，尽管这个问题其实提得十分愚蠢、幼稚，或者应该说厚颜无耻 ，因为他问的是赵高。
赵高的回答很简单。他说：“小臣相信丞相的智慧。”
四
后来的事态，其发展情况基本不出赵高和李斯这两个人精的预料。他们先拖着秦始皇的尸体满世界转，以等待上郡方面的消息。旁人不知，只道皇帝雅兴十足，大夏天的还东跑西颠。可怜秦始皇生前何 等威风，何等专制，不想刚刚一死，就被他的忠臣拉着做了幌子，灵魂不得安歇不说，尸身也被夏日的高温蒸得发出恶臭。李斯心思灵巧，着人弄来几车鲍鱼随在秦始皇车驾之后，只说是鲍鱼味儿臭。 如此转了一月有余，终于等来了消息：扶苏公子谨遵父皇之命，拉根白绸子上了吊；蒙恬将军虽没有当场拔剑自刎，他却并不怀疑诏书有问题，他只是觉得此事太蹊跷。蒙恬请求皇上再发一份诏书，如 果皇上的第二份诏书还是要他死，他绝无二话，而且死而无憾。蒙恬将军战功赫赫，威名远扬，他的要求也合情合理。皇使不敢峻拒，只好下令先将蒙恬绑了，关在牢里听候发落。李斯赵高得了此讯， 即刻率队赶赴京城咸阳，同时急派亲信再赴上郡，杀死已被关押的蒙恬。
回到咸阳京城，丞相李斯立刻召集百官，宣布我们伟大的皇帝因积劳成疾，经多方医治无效，已于日前驾崩。于是百官大惊，继而大哭，不少人做出悲痛欲绝的样子。再而后，仍由丞相李斯请出秦始皇 遗诏，只有李斯和赵高及胡亥知道那是假的，诏告天下，公子胡亥继任大秦王朝的二世皇帝。于是胡亥一身缟素，披麻戴孝，事先把眼睛揉得红肿了，哭哭啼啼，赫然登场。接下来就是胡亥的主场戏。 择个黄道吉日，由胡亥主持秦始皇的丧葬大典。钟鼓沉响，琴磬低回，一片哀声。再择个黄道吉日，举办胡亥的二世皇帝登基大典。钟鼓昂然，琴磬清亮，一派颂歌。胡亥二世皇帝在大典上宣布了两份 新皇诏书，第一，为使先帝始皇英灵有归，急调全国民＃将修建多年的始皇陵墓迅速建成。第二，为使先帝始皇英灵安息，加调全国民＃修筑并戍卫西北长城。百官领旨，齐颂新帝仁孝英明。至此，始 皇帝与二世皇帝的过渡就算完成。
看起来不仅一切顺畅，还如日出日落那么自然。李斯和赵高窃笑。
李斯现在当然更有威风八面的特别感觉。秦始皇当政时他是丞相，秦二世即位他仍是丞相，而且是辅幼主以安天下，那种美妙的滋味，真是没得说。想想看，人说丞相位高权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 上”，而现在在他李斯上面的那“一人”，还要靠他来抚育成长，这么说来，他又哪里是在那个“一人”之下？谁又敢只把他当一个简简单单的丞相？李斯的感觉真是好极了。
当然，世界上的事，很难有十全十美的。例如那个小皇帝胡亥，就不太给他面子。其实胡亥也并非出于有心。开头一阵，胡亥在人前做皇帝，举止姿态也还知道配合，时间稍长他就不耐烦了。无论哪个 大臣向他禀告政事，他三句话没听完就一挥手说：“找丞相找丞相！”而李斯去向他进行大事汇报时，他同样是三句话没听完就一挥手说：“你看着办看着办！”那副模样，哪里把他李斯当帝师，当丞 相，完全是当了无足轻重的下人，在办些不值一谈的屁事。逢到这种时候，李斯就不免感到几分沮丧和失落。
对胡亥而言，所谓做皇帝，就是可以随心所欲地在皇宫里乱窜，和各种各样的美人胡搞。而在这些方面，他的确做得很用心，因为不久他就觉得连绵几十里的秦宫还是小了，不够用，于是发出皇帝诏书 ，令各地征发民＝馑拖萄簦重开因秦始皇驾崩而中止的阿房宫建筑工程。这是胡亥在做皇帝期间自己主动发出而且符合他心愿的惟一的一份诏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