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也不大理睬李斯，他只顾了管宫中的事。其实宫中的事他也没多管，他只顾了管自己的事。要说他自己的事，也没有多少，就是寻仇报复。赵高出生卑贱，当年欺侮过他和他的母亲的人，不知凡几 。尽管在秦始皇时代，赵高已经身居高位，但要公报私仇，他却还是不敢。现在他敢了，现在他是帝师了。赵高带几个佩刀卫士，随随便便走到一个被他视为仇人的人面前。赵高也不多说话，只是定定 地看住那人，轻轻地说：“你还认识我吗？”然后轻轻一摆手，说：“砍了。”看着仇人的脸在刀下变得惨白，看着仇人的血在颈上溅出鲜红，赵高从心里往外笑。此生他还从来没有这样笑过。赵高这 时才觉得自己成功了。于是在一段时间里，秦宫之中同时出现了两股人潮：一股是胡亥皇帝带着人在东跑西颠找美人花天酒地，一股是赵高帝师带着人在东奔西走找仇人刺刀见红。有时候两拨人撞到一 起了，这时就听见大殿之中，千娇百媚，大殿之外，鬼哭狼嚎。这也是一种交响曲，只是太别致了一点。
杀的人越多，赵高的腰挺得越直，头扬得越高。赵高甚至从杀人中找到了做男人的感觉。一个没有了男人根的人能找到做男人的感觉，这可是非同小可。所以赵高杀人越杀越起劲，也就是一件很好理解 的事情了。赵高组织了一个专门的行刑队，先杀他的仇人，仇人杀完了，再杀与他有怨的人，等怨人也杀完了，只好杀看不顺眼的人。然而，毕竟是头多抵不上刀快，有一天赵高忽然发觉秦宫里已经无 人可杀了。他觉得好无聊，好沮丧，生活也没了意义。于是赵高决定要开拓新领域。他便去找胡亥皇帝。
胡亥对谁都可以不在乎，但对他的老师赵高却是又敬又畏。胡亥知道，他的这个皇帝是老师一手给他弄来的。胡亥再三提醒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任谁也比不上他的老师对他好，任谁也比不上他的老师 本领大。
赵高找到胡亥，对他说：“陛下可不能只管快活不知愁啊。陛下有危险。”
胡亥瞪大眼睛使劲想，想不明白，于是请教老师。
赵高说：“先皇帝有几十个儿女，陛下是最小的。现在陛下做了皇帝，他们能甘心么？他们不甘心。他们不甘心会怎么样？会想办法拱倒陛下，好让他们来做皇帝，对不对？”
胡亥大悟，说：“对，对对！那，怎么办呢？”
赵高说：“只有一个办法：杀了他们，以绝后患。”
胡亥又大悟，说：“对，对对！那，谁去杀呢？”
赵高说：“这件事情太重要了，只有小臣亲自操办才行。”
胡亥感激涕零，说：“先生您真好，处处为朕着想。那朕就拜托先生了。”
于是赵高就替胡亥写一份“皇族阴谋逆反，一律格杀勿论”的诏书，又盖上玉玺皇印。他管着印就有这点方便。赵高拿了诏书，唤了行刑队，打马出宫，来到咸阳城，立时就把秩序井然的京城闹了个鸡 飞狗跳墙。可怜秦始皇一辈子辛辛苦苦，造出来几十个儿女，而今叫赵高一户户绑出王府，多则上百，少则数十，就像割韭菜般杀个干干净净。赵高好快活啊！
可是京城的百官们却一个个吓得睡不着了。他们连忙去找丞相李斯，说国有明典，岂可乱兴冤狱，现在还是不是法治国家？
李斯很无奈。虽说他而今权力大了，但有两个人他不便管，就是胡亥和赵高。胡亥的淫欲还好说，那是皇帝的特权，然而赵高的这股杀气却实在让人害怕。李斯有时禁不住想，赵高拼了命把胡亥拉上皇 位，难道就是为了让他好这么肆无忌惮地杀人玩儿？总之，李斯对赵高是一百个看不懂，所以也没办法去治他。然而身为丞相，责无旁贷，李斯只好去求见胡亥。胡亥着人传话出来说，他很忙，没功夫 见人。李斯转头待要去见赵高吧，他又实在没那个勇气。想起赵高，李斯就忍不住会想起正吐着舌信的眼镜蛇，他可不愿意去提醒赵高拿把刀来试他脖颈的硬度。
丞相无计，百官心寒。如果人人都会摸着自己的头颈大白天做噩梦，那政事慢慢也就懈怠了。转眼到了第二年夏天，也就是秦始皇死后刚一年，东南地方有人突然造起反来。这一反，麻烦大了。
说起造反的人，是既无来历，也无背景。他们原是一群服役的民＃从中原地方去往北地燕山守边。走到淮北，恰逢连日暴雨，道路冲毁，无法行进，九百来号人，滞留在蕲县大泽乡，动弹不得。眼看已 不能按期到达目的地，民C窃甓不安。秦朝法律规定，服役者按期不到，当斩。于是民V中，有叫陈胜、吴广的大胆汉就鼓噪说，既然我们好歹总是个死，等死是死，反死也是死，不如反了，或许还能 死中求生。此话有理。众人乃呼啸而起，杀死监押官兵，推举陈胜、吴广为首领，大大造起反来。此时距秦王朝统一各国已有十多年，天下久无刀兵，加上秦法苛严，人人自求全其身都有些顾头不顾腚 的，谁也想不到要造反。然而一旦有人反了，其他人就又会想：既然秦法苛严，我们人人自求全其身尚不可保，为何不反？于是一呼百应，淮北之地，呼啦啦一下全反起来，恰如一星火种投在了秋日的 荒野。造反的人们漫山遍野，逢州夺州，遇县夺县，势不可当。陈胜他们原是楚国人，便竖起“张楚”的国号，取“张大楚国”之意，那陈胜便做了张楚国的王。
小民造反的消息传进咸阳，丞相李斯亦惊亦喜。惊的是始皇才死一年，有人竟敢造反。至于喜，是李斯觉察到，赵高杀了皇族之后，渐渐有了谋取政权的意思，赵高的那双冷眼时不时在对他李斯大肆扫 描，这令他心中发颤。欲谋解脱之道，却又急不可得，真是急煞人也。此时出了民乱，刚好提供了一个转圜的机会。李斯想，正好借这乱民造反之事，调整内部视线，毕竟国家事大。李斯便令刚从东南 地方返回的朝廷使者去见皇帝，据实禀告民乱之事，以使胡亥有所警醒。那胡亥听了使者禀告，立时发怒，不过他怒的不是地方官吏镇压不力，而是使者竟敢拿这种恐怖故事来惊吓他。胡亥即刻下令， 将使者交刑官治罪。这一下可把李斯弄傻眼了！朝廷百官更是欲说还休，谁也不想去刺激皇帝脆弱的神经，给自己找不痛快。这样，一桩天大的事情，就此拖了下来。也是，连皇帝都不急，旁人急什么 ，何况急也没用。
然而，世界上的事，最好办的是拖，最不好办的也是拖。数月之后，造反的暴民已经打到离京城咸阳不足百里的地方，秦宫震动。胡亥这才明白，拖不得了。本来，农民造反，声势虽大，战斗力并不强 ，只因国家久无战事，地方治安工作疲沓，不足应付，朝廷又不能及时调来精锐部队平叛，才使造反者得势。总之，都是拖字惹的祸。
胡亥明白了不能拖，就去找赵高。赵高近来确实是瞄住了李斯。原来赵高杀人杀得雄赳赳气昂昂，觉得自己可以做丞相了。赵高要做丞相，李斯自然成了绊脚石。
赵高就说：“陛下，这是李斯与他儿子李由合谋通敌，要借乱民造反来扳倒陛下，让他李斯做皇帝。”
李斯的大儿子李由是咸阳以东的地方长官，三川郡的郡守，赵高故有此说。其实，此刻李由正带着他的人马在和农民军拼死作战，他决想不到赵高会拿他来作出这篇文章。
胡亥也想不到。不过胡亥不怕想不到，因为他有老师赵高。
于是胡亥说：“原来如此！赶紧把李斯这老小子抓起来！”
于是李斯这老小子就被抓起来，丢进了监狱。
李斯被抓进监狱，先是大松一口气，好好睡了一觉。自打觉察了赵高的心思之后，李斯日日寝食难安，天天怕赵高打上门来，可谓度日如年。这下赵高总算动了手，李斯好歹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了，也 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安了心，睡罢觉，再来谋划消灾之道。李斯想，赵高既然动了手，他那里就没什么指望了，只能寄希望于胡亥，盼这傻小子还有一丝良心未泯，能够放他一马。于是李斯向狱官要来 文具，给胡亥写申诉书。李斯首先声明他全家对皇帝忠心耿耿，绝无叛意，然后追述他几十年苦心孤诣，为秦王朝立下的汗马功劳，最后请求皇帝念他功勋卓著，饶他一家不死。李斯才华横溢，文章天 下一流，此时为了保命，更加动用了几十年的积累，把一篇申诉书写得情理交融，任谁读了都会点头不止，泪落连珠。
只可惜这篇好文章先落到了赵高的手里。赵高读罢轻轻一笑，说：“想不到他老先生还有这么好的兴致，弄些花哨东西臭表功。”说着把那申诉书一扔，杀心更烈。
抓是抓了，想杀却遇了点麻烦。李斯虽是个老小子，可这老小子毕竟还是当朝丞相，两朝重臣，百官首脑。李斯被捕，百官震恐，都知道若再不说话，祸将及身。试想皇上如果随便就能把丞相关了杀了 ，那么他日后要杀百官，岂不成了只需动动脚趾头的事？于是百官发起联合上访行动，一潮一潮的官吏涌向皇宫，缠住胡亥，痛切陈辞者有之，耐心说理者有之，痛哭流涕者亦有之，胡亥像是赶上了一 场百官戏。
胡亥不明所以，只说：“朕没有冤枉李斯，这老小子和他儿子通敌，阴谋篡位。朕要杀了这老小子。”
百官听了，不好当面骂皇上胡说八道，狗屁不通，只得又费许多口舌，绕了大弯子，讲李斯的耿耿忠心，讲李斯数十年如一日的功劳苦劳，讲抓人杀人须得有证据，不可空口罪人，如此等等。胡亥听得 半懂不懂的，也不耐烦，就说：“好好好，朕让人先去审明白了再说。”
百官这才高呼“陛下英明”而退。
赵高得知此情，转身叫来掌管刑狱的官吏，简单吩咐说：“李斯父子内外勾结，私通乱民，阴谋篡夺帝位。你去想办法把案子审实了。”如今在朝官员无人不知赵高的厉害，刑官唯唯而退。
要刑官“想办法”审案，这种说法有毛病。因为刑官审案从来不需要“想”办法，他们直接就“办法”了，或者说“法办”了，也就是用刑法办案。
刑官来到牢里，着人带出李斯。刑官把一份事先准备好的认罪供词递给李斯，待李斯看完，便问：“是否属实？”李斯大呼冤枉。刑官皱皱眉头，话也懒得说，只歪一歪脑袋。两个壮汉便去把李斯绑在 一根木柱上，又一个壮汉拿条鞭子，对着李斯就是一顿猛抽。李斯哇哇乱叫。那些人毫无反应，只当鞭子打的是根会叫喊的木头。把李斯打昏了，提一桶水来浇醒他，然后刑官又问：“是否属实？”只 要李斯说的不是那个“是”字，就再打昏，再浇醒，再问。反正总是老一套，不听到李斯说出那个“是”字，并在认罪供词上签字画押，就没个完。李斯做了半辈子的大官，皮肤也做嫩了，胡子也做长 了，熬不过三番五次，只得认栽。
赵高拿到有李斯签字画押的认罪供词，想一想，叫来一个亲随，要他以朝廷复案官员的身份去牢中复查。
秦朝法律规定，凡重大案件，须派官吏复核案情，以求真实公正。
要说赵高那是真聪明，因为他知道李斯是个聪明人。果然，李斯一见那个“复案官员”，立刻翻供，说是屈打成招。“复案官员”当李斯面义愤填膺一番，转身出来，只对战战兢兢的刑官讲了两个字： “再审。”
再审就不用鞭子了，看来用鞭子的效果不好。也不打了，避免屈“打”成招。这回就用绳子把你吊起来，吊得你呼天抢地，只求让双脚踩在地上，任什么都肯答应为止。于是李斯又认栽。赵高再次派个 亲随冒充了去查，李斯也再次翻供。李斯明白，他必须守住这生命的底线。赵高则决心要把这根线扯断。赵高当然轻松得多，他只需每次派一个新面孔去试探李斯的求生意志，如此而已。于是李斯亲身 体验了牢狱中几乎所有的刑具和用法的功效。一直到他确实不耐烦了，刑官和打手们的诚恳合作才暂告中止。
这样，当真正的复案官员在满脸正气的刑官陪同下来到李斯面前，李斯连眼皮也懒得再抬一抬，只说：“罪臣所供属实，罪臣罪该万死。”
于是铁案如山，李斯被判满门抄斩。这天是李斯就死的日子。天气很好。时已近秋，阳光不再暴烈，风也变得清凉。李斯拄一根棍子，慢慢步出狱门。一到外面，他就被太阳晃了眼睛。自打进了监牢， 李斯很长时间没见到太阳了，把身体重新浸入阳光，他简直有再世为人的感觉。
等眼睛适应了狱外的光线，李斯才看见在他前面不远站了一堆男女，神色麻木。那都是他李斯的家人，今天随他一起去死的。李斯无言。他已不再悲伤或愧疚。经历了太多的希望和失望，他的观念已有 了巨大的改变，他现在很超脱了。
李斯抬起眼睛看看太阳，又眯起眼看远处的山色，舒心地吐气吸气，耸耸肩膀，松松筋骨。真舒服。李斯的一个儿子过来扶住他，拿过他手里的棍子扔掉，扶着他往刑场走。
李斯心情很好，他笑盈盈对儿子说：“像这种好天气，要是在我的家乡上蔡，叫上几个家人，牵几匹黄狗，去东门外的山沟里撵野兔子，那才真叫爽呢。”
李斯的儿子知道他老爹的习惯：只要心情好，他就会提起家乡。但此时此刻，儿子却无言应对。李斯见儿子没话，想了想，点头轻叹一口气，说：“是啊，这种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儿子有心宽慰老爹，又实在找不出话，吭哧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都是胡亥这毛小子给害的，他不光害我们一家，他还会弄得亡国的。”
李斯听了，心中似有所动，不再说话，只顾走。
走了一阵，李斯突然扭头问儿子：“刚才你说什么？”
儿子有些紧张，说：“爹，我说胡亥他不光害了我们一家，他还会亡了我们秦国。”
李斯重复听了此言，眼睛顿时瞪得牛大，满脸兴奋，甚至可以说是欣喜，如果他们不是在走向刑场的话。
李斯一把抓住儿子肩膀，眼睛里射出奇异光彩，好似突然发现真理一般，他切切地说：“我明白了，我明白啦！你知道先皇帝临死前对我说什么？他拉着我的衣裳说‘胡’、‘胡……ⅰ！我当时以为他 要说胡亥的什么事情，我还以为他病得胡涂了。现在我明白了，先皇帝是想告诉我，那个绢书上所写‘亡秦者胡也’的‘胡’，不是指西北的胡人，说的乃是胡亥，是胡亥呀！”
儿子听不太懂。
李斯不管，他手舞足蹈，脸对着天，放声大喊起来：“哈哈，哈哈，‘亡秦者胡也’，亡秦者胡亥也！哈哈，哈哈哈哈，‘亡秦者胡也’，亡秦者胡亥也！”
一直到死，李斯都只是重复这几句话，只喊得声嘶力竭，犹不停歇。他那苍老的声音回荡在咸阳城上空，被西风挟裹传扬，犹如鬼魅叫魂。
时在公元前208年，也就是秦二世二年，秋八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