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营所剩万余人中,有八百人愿随项羽突围。项羽令这八百将士迅速备好战马、兵器和干粮。
将及拂晓,楚营的寨门悄悄开了。由项羽打头,一支八百壮士组成的精骑队向南破围而去。汉军挡不住他们。
六
项羽带着八百壮士向南疾行,沿途多有汉军拦截。军至三百里外的淮河岸边,项羽数一数队员,只剩下百余骑。渡淮之后继续南下,已是马乏人疲。又行近百里,过阴陵城。接着这支小小的马队在一片 大沼泽中迷失了方向。一两天后总算从沼泽之中转了出来,到了东城地方,跟着项羽的战士还有二十八骑。而后路上烟尘大起,那是汉军的骑兵队追上来了。
此时项羽和他的二十八个战士正驰上一座小山。回头一看,数千汉军骑兵疾驰而来,犹如一大块飞云,烟尘腾起百十尺高,马蹄声响若雷。项羽和他的二十八个战士明白,这次是走不掉的了。
项羽令众骑列队。项羽大声对他的二十八名战士说:“我项羽从江东会稽起兵,至今八年,身经七十余战,无人能敌我手中戟,无人能挡我马前路,所以我称霸于天下。不料今日被困在这个小山岗上。 ”
项羽说着,环顾山下。汉军骑兵已将小山围住,大声鼓噪。
项羽冷冷一笑,回头继续说话。
项羽道:“我想告诉诸位,我项羽之败,绝不是战败,只能说是天意!”说到“天意”这两个字时,项羽的眼中掠过一丝阴云。但他不能有别的解释。“天意”是一种对疑问最简洁的解释。
项羽轻轻一笑,即道:“诸位看得清楚,今天是我们战死的日子。很好。我还要利用这个机会,安排一场快战。我要在极短的时间里做到破围、斩将、砍旗,以向诸位证明,我项羽之亡,是天意,不是 战败,所以诸位随我项羽战死,不必遗憾。”
项羽把二十八骑分为四队,指示他们向小山的四面呼啸驰下,与敌周旋,而后到小山的东面汇合,汇合时又分成三队。
从容分派完毕,项羽道:“我要先斩一个汉将。”
项羽喝令行动。楚军二十八骑迅速向四个方向冲下山去。汉军骑兵也立即分为四部围上来。项羽遂纵马大呼,单骑驰下,打入正在分散的汉军骑队。项羽奋力舞动手中铁戟,逢者伤,遇者亡,汉骑要逃 也来不及。一名汉将正在挥剑大声吆喝,指挥部众组队抵御,项羽认定了他,拍马冲去,挺槊一击,那汉将便扑倒尘埃,呜呼哀哉了。项羽斩了将,不再留连,带马奔到山岗东面,看见他的战士已遵令 汇为三队,而汉骑军也分作三部围打。项羽再次从侧后攻杀汉骑,神出鬼没的,令汉军防不胜防。汉骑的兵马是项羽这二十余骑的百倍,此时反而打了个防御战。项羽又斩杀了百十骑汉军,击倒了一名 旗手。汉军胆寒,连忙退兵。项羽集合部下,清点人数,有二十六骑,亡两骑而已。
项羽便问部下道:“本王的话没错吧?”
部下伏在马上为礼,纷道:“一点不错。”
斩将杀敌总能使项羽振奋。项羽又带着这二十来骑朝南疾驰。向南二百余里就是大江。重回江东,再聚兵马,东山再起,难道项羽真这么想?
汉军骑兵像饿狼一样跟随在项羽身后,他们也不赶上来打,只是跟着,等项羽的部下发生了问题,比如马跑不动了,人疲累得支持不住了,疏忽了,他们才追上来收拾掉。项羽也没有应付的办法,他的 人马实在太少,而且十分疲乏,连最起码的反击也不能打。就这样,待项羽一行跑到江边,他身边最后还剩下八个骑士。
大江茫茫去不还,江畔有人正操船。操船者乃是一个精壮汉子,他迎向项羽,抱拳为礼,开口便道:“霸王,敝人在此久候大驾。此地名为乌江,我乃乌江亭长。这一带只有我这条渡江船。我乃江湖中 人,仰慕霸王盖世英雄。霸王快随我上船渡江。江东地方千里,人民数十万,足可称王。”
项羽听了乌江亭长之言,却是一愣。
项羽其实并不清楚他从垓下突围出来究竟要干什么。虞姬要他去江东重聚兵马再打江山,乌江亭长要他去做江东王,他自己突围南奔,似乎是因为江淮之地已没了他的容身之处,他只是在逃亡。他项羽 真要这么逃亡回江东,还要去做江东王?
项羽在乌江亭长面前下马,却止步不前。他在思考。
后面汉军追兵的声音在迫近。没有思考的时间了。乌江亭长催项羽赶紧上船。
突然间项羽发出一阵惨笑,笑罢他像是对人、又像是对自己大声说道:“八年前我项羽率江东八千子弟西渡江淮,争夺天下,也曾做了霸王。今日我却是逃亡至此,当初八千江东子弟,无一人随我还家 。我若是这个样子回到江东,就算江东父老还把我当个人物,我自是无脸见人。我还要去江东称王吗?我项羽竟是如此不知羞耻吗?”
乌江亭长不能回答。乌江亭长只是催项羽赶快上船,再迟就来不及了。
项羽已经想清楚了,而且下了决心。
项羽对乌江亭长道:“既然是天要亡我项羽,我又何必渡江!亭长你是豪杰,患难相扶,我谢你!我把乌骓送你。这乌骓跟我多年,从来没人敢挡它的道。我不忍心让它和我一起就死。你要善待它。”
项羽说罢,便将乌骓马的缰绳交给乌江亭长。乌骓离了主人,连连引颈长嘶。
汉军已到江岸。乌江亭长不再说话。霸王说得很对,英雄得有英雄的气概,苟且偷生,豪杰不齿。乌江亭长与项羽从容拱手作别,将乌骓牵上渡船,驾船而去。
项羽目送那船消失在波涛之中,他的眼中满是温暖,满是欣慰,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焦躁和思虑,他整个人重新变得轻松自信了。他想,这么做就对了,这才是我项羽。
然而,在很多人看来,项羽很傻,项羽是在自寻绝路。
这属于人生哲学问题,很难讨论。
项羽转身面对汉军追兵。项羽抛掉手中铁槊,抽出了他的腰间剑。以往项羽对敌时,从来不用剑。剑是用来防身的,项羽作战,只有他攻击敌人,不须自卫,所以不用剑。现在他决心要战死,才把贴身 的宝剑抽出来。项羽的宝剑乃精钢炼就,一出鞘,就见寒光闪闪,冷气逼人。项羽的眼中也冒出了冷气。随从的八名楚军战士见状,立即弃马抽剑,来与他们的霸王一起作步战。项羽刚才要乌江亭长驾 船离开时,根本没有征询这八名随行战士的意见,问他们是否愿意登船逃生。项羽不问,正是他对战士的尊重信任,是他把这八名战士视为自己兄弟的表示,如果他问了,那反而是一种最大的侮辱。所 以,此刻这八名战士眼冒精光,拔剑围拢在项羽身边,个个豪气冲天。能和举世无双的霸王一起奋战到底,幸何如之!
此时冬日西沉,薄暮昏明,烂棉絮状的云彩一重一重叠在低空,被呼啸的北风推着,阴沉沉地移动,仿佛突然间就会垮下来,窒息大地上的一切生物。江边也看不到什么活物,极目所视,不过是滔天江 水,千尺断岸,以及岸坡上萎败的蒿草。只有反复呻吟的涛声,还在证明人世间的愁苦。项羽和他的八个弟兄拔剑挺立,有如塑像。
汉军骑兵围上来了。他们只是在一刹那间显出迷惑:这几个暴徒为什么要弃了战马长枪,拿个短兵器来打?可是他们随即咆哮着拍马扑过来,口里直喊:“杀项羽!”“杀项羽!”以前他们不敢想,不 敢喊,现在敢喊了,而且机会来了。
项羽被这突然而起的喊声激怒,他大吼一声“杀!”腾身猛跃,剑随身出,劈向迎面扑来的骑兵,那剑从骑兵左肩劈进,一直杀到胸肚!这个剑招也是有讲究的,叫做“俱往矣”,就是一招夺命。八名 楚军战士也呐喊着腾跳出剑,与汉军骑兵搏杀。
项羽的习惯,是一上战场就兴奋,一旦有了对手,他就变得神情专注。本来他难得找到对手,可今天他是以步战对骑战,以短剑对长枪,又是一个人对付一群骑兵,所以项羽就打得非常专注。他多半是 停住步子,双腿微屈,慢慢原地打着转,豹眼灼灼,观察围住他的汉军骑兵的动作,他的上半身和手也微微收着,只是偶尔出剑,挡开刺到面前的刀枪。可一旦看准时机,他就大喝一声,跃身挥剑,斩 落一个或几个汉骑兵。因此,包围项羽的汉骑兵不仅不能缩小包围圈,还把那个圈子越放越大,免得给他逮住斩人的机会。所以,项羽与汉军骑兵对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打着打着,项羽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个战场似乎变得太安静,不再有喊杀的声音,好像只剩下死亡的声音。他想起了他的八个弟兄,便扭头四下寻找。然而,周围除了乱糟糟奔忙的汉军骑兵,他什 么都看不到。项羽心中一动,立即朝刚才开战的地方奔杀过去。
项羽很快就找到了他的八个弟兄。他们都已经战死,他们全身密密麻麻扎满血洞,而且已经被马蹄踏碾得不成样子了。项羽在战场上见过太多太多战士的尸体,但是今天这几个弟兄的尸体,格外令他感 觉吃惊和痛心。这是些真正一心和他共死的人。项羽突然狂怒起来,他不再像刚才那样,冷静,专注,观察,等待,他不顾一切朝他看见的每一个汉军骑兵扑过去,追过去,举剑就劈就砍,他的每一次 劈砍都用了全力,常常是把对手连人带马一起劈倒。项羽就像疯了一般,四下追逐汉军骑兵,逮着了就劈,就砍,就杀,别的什么也不顾。也因此,他的肩头还有后背,也被汉军骑兵的刀矛打中了好几 次。但是项羽已经毫无感觉。
汉军将士觉得非常稀奇。他们几千骑兵围住了这个霸王,却被这个只拿着一把短剑的霸王徒步追着打杀。
项羽拼命砍杀一阵,直到地上横竖躺下了几十具新尸体,他的愤怒才算稍稍缓解。他停了下来。汉军骑兵都逃得离开他二三十步远近,远远望着他。
天色开始暗下来。四野缓缓升起寒雾,迷迷蒙蒙的,更为这场离奇的战斗增添了神秘。项羽看了看手里沾血的剑,心中突然涌起一阵茫然之感。他今天用这把贴身宝剑战斗,是因为他想战死,他是在为 死而战。然而,战了这么半天,他却没有死。他只是让别人死,他的八个兄弟,和很多很多的汉军骑兵。项羽于是想,今天我想战死,可偏偏战而不死,如果没人能够战死我,难道我就这么一直战下去 ?项羽这么想着,一时觉得很无聊。
项羽无聊得拿眼睛四下看。忽然就在包围着他的汉骑中,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那是一个汉军将领。
项羽便叫那汉将:“嗨,我好像认识你吧?”
那汉将叫吕马童。吕马童见项羽突然和他打起了招呼,他立时就大喊:“霸王!霸王!!霸王!!!”那喊声莫名其妙,既像是对项羽打话的不知所措的回答,又像是在警示他的部下,又像是他新发现 项羽原来就是霸王。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像,那就是一种出于恐惧的生理反应。
项羽被吕马童这种奇怪喊声惹得笑了。笑完项羽便道:“我听说刘邦发了赏令,能取我头颅者,赏千金,封万户侯。你我既是熟人,我就把这个便宜让你捡了吧。”
项羽笑着说完这句玩笑话,就把手中剑往自己颈上用力一挥。
项羽的身躯随即重重倒在地上,是仰天而倒。
项羽死了。
项羽是自杀的。没人能杀死项羽。
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