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有创造性的东西总是令人不安。所以场上顿时弥漫了一种很难说得清的情绪。有人愤愤然，有人悻悻然，有人哀哀然，有人愕愕然，只是看不见有什么人是欣欣然、怡怡然或者是悦悦然的。
刘邦一看，知道他的这个比喻出毛病了。他得马上想办法补救。但他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比喻。只好不用比喻了，还是来实的。
刘邦便提高声音吼道：“何况！……”刘邦故意只开个模糊的头就停嘴不说，好把众人的思想情绪扭转过来。
刘邦拿灼灼然的眸子对场上众人扫描一圈，吸引众人注意，像要发布一个绝密信息，而后大声道：“何况，你们这些人跟随着我，都是光身一个，或是兄弟两三人。可萧何呢，萧何把他整个萧氏宗族的 百十个青壮年全部都送上了荥阳前线，还是在战事最危险的时候！他娘的，你们谁做得到！你们谁能在最危难的时候叫你们全族的人都来为老子拼命？只有萧何能！萧何眼光远大，他就看到了我刘邦会 有今天！你们哪个有这种眼光？所以，萧何他就是有大功！我刘邦就要重赏萧何的大功！”刘邦慷慨激昂地喊说，理直气壮，像是在发布真理。
没有人再说话，虽然皇帝是有点在歪扯。本来比功劳，是一对一的单挑，皇帝却搬出了萧何的一族人！不过皇帝这番话的确有些惊心动魄。萧何的确是赌上了他全族人的命运。这可不是好玩的。这么比 ，萧何他也真是够仗义！
于是刘邦就把武将们镇住了。刘邦的脑袋好使。
刘邦就着这股劲封出了第一批功臣。那几乎多是从沛县跟着他出来的老兄弟们，如曹参、樊哙、夏侯婴、周勃、灌婴、靳歙等等，共有二十多位。全是武将。其中有两个人情况比较特殊。一个是纪信的 儿子，他还很年轻，也并没立什么功，可是刘邦封他做了侯。这是因为那年荥阳被围，纪信自愿假扮汉王替刘邦去死，刘邦当着众将发誓，要善待纪信的家人后代。还有一个是郦商，郦商是将军，战功 不小，可刘邦这次对郦商是加倍封赏。这是对郦商的老哥郦食其老爷子的一个交代。郦食其先生在出使齐国时被齐王烹死，刘邦得讯，号啕大哭，也动了真感情。
刚才还愤愤然的将军们，眼见皇帝提出的第一份封赏名单，列的都是他们这班哥儿们，对特殊分子所作的说明，也是有情有义，有理有节，他们顿时转愤为喜。他们想，皇帝刚才原来是在涮咱们开心哪 ，他老人家还是老习惯不改呀，他心里其实还是装着咱爷们哪。满场的人立时都变得笑嘻嘻的。
刘邦见大家都是笑嘻嘻的，就说以后的封赏，还是要按功计赏，这个总原则是不变的，朕也是不会亏待大家的，今天就到这里罢。刘邦想见好就收。
正要叫散，忽见席中站起一位文臣喊道：“陛下且慢。陛下不要忘了小臣的功劳。”刘邦心里正在得意。这封赏之事闹得沸反盈天的，看来也完全可以摆平嘛，这不，转手之间，就把将官们的心态调整 到位了，老子毕竟不同凡响。忽然有人出来搅局，还是个文士。刘邦就很恼火。
也不管他是谁，刘邦开口就骂：“你他娘的是哪根葱，也要来争功！”
那人走到场中，向刘邦从容施礼，道：“陛下，小臣随何。”
刘邦想不起来这个随何是谁，只从服饰上看出他是个文臣。刘邦今天主要是想把争功的武将们摆平，没想到事情做得差不多了，却冒出来一个文士。这不是来讨骂么。正好骂他几句，可以和武将们把关 系弄得更亲热些。
刘邦便骂道：“你一个腐臭的儒生，能有什么功劳！老子的天下是打出来的，关你这腐儒什么事！”
随何从容道：“陛下不要忘了，当年陛下在彭城被项羽打得大败，想着要收服淮南的英布将军，以分散项羽的进攻之力。小臣想问陛下，当时陛下若派出五万步军、五千骑兵，是否能打平淮南，降服英 布将军呢？”
刘邦恍然想起了随何与英布的事情。那时候可真是要命的关口。
刘邦便回答道：“不能。”
随何道：“好。当时小臣领陛下之命，只带了二十个随从出使淮南，结果按陛下之意，说服了英布将军背楚从汉。那么，小臣的功劳，就比五万步军加五千骑军所能立的功劳还要大，是不是？”
刘邦只好说是。
随何即笑道：“既然如此，陛下凭什么说小臣是个腐儒，而陛下得天下不关我这腐儒的事？”
刘邦一下被随何尖锐的话锋逼住了，张口结舌答不上来。这还是少有的情况。
就见刘邦慢慢像个老鸭子般嘎嘎干笑起来，拿一根手指赞赏地点着随何，道：“好一个尖牙利嘴的家伙，怪不得当年你能说动英布。不过你也别太叫真儿，老子就是要抢你的功劳，你又能咋样？”
随何笑道：“那就是陛下看得起小臣。”
刘邦哈哈大笑起来，连夸随何会说话。宴席上的人，包括武将们，也都显出佩服随何的样子。
刘邦当场封随何为汉军的护军中尉。这是个高级将领的职位。没人觉得皇帝的这个封赏有问题。随何谢了刘皇帝的封赐。心里想，我可不会把自己拼命挣出的这点功劳，随便就让人给糊弄掉了。
洛阳宫里的这场封赏研讨会，给新王朝的将帅臣子们吃了一颗定心丸。有功者，特别是有大功者，必定会得封赏，这一点当无问题。当然，必要时也要会争，就像随何那样。只是像随何那种人不多：既 少有那种特别功劳，也少有那种争功的才气。此外，皇帝的首批封赏对象，几乎都是他的亲信故旧，他会怎样就事论事地论功行赏，也还是一个有待观察的课题。
刘邦对于他的首战成功也很高兴。封赏只能按他的意愿来办，这是基本原则，通过研讨会，他相信大家会明白这个原则。
当然，天下事不止是封赏，还有别的。这天夏侯婴来见刘邦。刘邦见他连客气话都说得心不在焉，眼光也是闪闪烁烁的，就知道他心中有事。夏侯婴是个老实人。
刘邦懒得跟人周旋，最近前来周旋的又多是最熟的人，都是为封赏。夏侯婴本人已经封了侯，汝阴侯。他此番来，大概又是为哪个熟朋友说好话的。这家伙就是朋友多。
刘邦便不耐烦道：“夏侯婴你有话就快说，不要装模作样跟我缠磨，老子累得很。”
夏侯婴满脸窘迫，乱笑道：“陛下看出来了？”
刘邦鼻子里哼一声，道：“又是哪个狗崽子撺掇你来说好话吧？”
夏侯婴忙道：“不是不是，今天我来，是为了一件很要紧的事，又很难办，我还没想好怎么和您说，可我人笨，怎么也想不好该怎么说才对，……”
刘邦截断夏侯婴的罗嗦，喊道：“那你就直说！”
夏侯婴被刘邦喊得有些怕，就说：“陛下知不知道有个叫朱家的侠客？”
刘邦一听眼睛顿时亮了，好奇道：“朱家？我当然知道！……是朱家他要你来求我办事？”
夏侯婴又点头又摇头的，好半天才回答说：“朱家大侠是来找了我，也有事。不过他不是为他自己。他是为季布。”
刘邦更奇怪了，道：“什么？朱家找了你，还是为季布？快说快说，别绕了！”
夏侯婴就说了。
原来在那个时代，侠客乃是民间社会最受崇敬的人物之一。侠客以扶危助困为务，在民间建立了一套不同于官方的价值体系。侠客若认为某个人该救，他就会不顾官府的株连缉杀令，出手去救；侠客若 认为某个人该死，他也会不管那人是不是皇亲国戚，出手去杀。这朱家就是齐楚一带最知名的侠客。经朱家救助的豪杰据说不下百十人，而愿意听他号令为他舍命的豪杰，更是难以尽数。朱家为人有一 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他做事完全不为自己，他只是为道义，或是为交情。项羽败亡后，楚军勇将季布藏匿到朋友家中。不久刘邦发出悬赏通缉季布还有钟离昧的严令，季布的友人看看藏不住了，经过仔 细谋划，便将季布改装成奴仆，混杂在几个真奴仆里面，送到朱家的家中，只说要卖家奴给他。朱家是何等人物。季布的朋友突然登门，不问情由就要卖家奴与他，汉家朝廷又在严令捕拿季布，其中蹊 跷不言可知。这不是来考验我朱家么！朱家二话没说，看也不看，就把这几个家奴买下，安排在田庄干活。朱家自己却只身来到洛阳，登门求见夏侯婴，只说慕名拜访。朱家知道夏侯婴在刘邦面前有分 量。夏侯婴救过刘邦和他的儿女的命，还有几十年的交情。夏侯婴当然是受宠若惊。谁人不知朱大侠！一个人能被朱家看得起，他这辈子做人就值了。夏侯婴就留朱家住下，每日好酒好肉招待，殷勤陪 着说话。说着说着话就到了季布身上。
夏侯婴对刘邦说：“我和他说话，说着说着话就到了季布身上。朱家问，季布犯了什么罪，皇上这么急着要抓他？我说，打仗的时候，季布好几次追着皇上猛打，皇上恨他，所以非要抓到他不可。朱家 又问我觉得季布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说，如果不提双方打仗结下的仇，季布会带兵，打仗勇猛，还听说他为人重义气守信用，他应该算个豪杰。朱家就说，忠臣各事其主，过去季布是项羽的臣子，他打 皇上是尽他的职责。如今皇上刚得天下，要是为私怨捕杀豪杰，天下人会如何看待皇上？以季布的名气，他不愁找不到容身之处，被皇上逼急了，他可以北投匈奴，南走越国，那皇上岂不是在资敌么？ 我想想也是。朱家就请我找机会来劝劝皇上。所以我今天就来了。”
夏侯婴说得简明实在。刘邦听得直点头。
刘邦想了想，道：“朱家找你，是为了季布，那季布是不是被他藏起来了？”
夏侯婴道：“朱家一字没提他和季布之间的事。我本来也想问，后来想，不能问，问了大家都麻烦。”
刘邦道：“什么大家都麻烦？”
夏侯婴道：“我要是问了，他说不是，那还好，可他要是说是他藏了，我就得按缉捕令把他给抓起来，还要杀他全家，因为他私藏通缉犯哪！那可就麻烦了。陛下，朱家可是大侠！”
刘邦当然知道那个后果。要是杀了朱家，就等于公然宣布朝廷要与天下豪杰为敌，那个麻烦实在不小。何况在刘邦意识中，他总是自觉地先把自己看作是一个豪杰，而后才是汉王、汉皇，他不会为一个 季布坏了自己的名声，尽管他恨季布。
于是刘邦连忙点头，不住声地说：“对对对，不能问，千万不能问，夏侯婴你千万别去问！”想想他又问道：“那你看这件事应该怎么办？”
夏侯婴道：“我听陛下的。”
刘邦半恼半喜道：“你们现在都是这个调子，什么都说听老子的，你们就没脑袋啦？”
夏侯婴道：“陛下是皇上，当然该皇上拿主意。”
刘邦道：“哼，其实你心里早有主意了。你是想饶季布的。要是我还说要杀，你就会找很多话来说不可不可，是不是？”
夏侯婴笑道：“陛下怎么知道咱的心思？”
刘邦笑得有点苦，道：“如今你们一个个都这个样子！人人揣一本帐来算计老子，口里说听我皇上的，其实是要我皇上听你们的，我不听就不是好皇帝，你们就缠个没完。娘的！”
话说得好好的皇上突然发开牢骚了，夏侯婴有些摸不着头脑，有些慌。
夏侯婴道：“我发誓，季布的事，我是觉得朱家的话有道理，不过我还是听陛下的，陛下说不能饶，我就马上去告诉朱家不能饶。”
刘邦横起眼道：“是呀，你一边去说不能饶，一边就会怪我这个皇上糊涂小器，是不是？”
夏侯婴不知道是不是，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呢。夏侯婴有些纳闷，皇上怎么变得刻薄起来了，说出话来这么别扭。于是夏侯婴只好不说话。
刘邦也只好自己收场，道：“好吧，看在朱大侠的份上，就饶了季布吧。等等，不光饶他，我要做好皇帝，还要赏季布一个官做。我得给朱家做足面子，省得他日后看我不顺眼！”
夏侯婴听了，喜滋滋就喊好。
不料刘邦还有话说。刘邦道：“唉，做了皇帝，就得宽宏大量。过去他季布往死里打我，现在我还得赏他做官，这也不知算个啥道理！娘的，幸亏项羽死了，要是他没死，朱家也来说话，那我也要饶？ 项羽也是个大豪杰呀！”
夏侯婴被刘邦这些似正经似玩笑的话弄得昏头胀脑，没法做反应。
夏侯婴只好说：“那我就把陛下的话转告朱家，要季布来向陛下谢恩。”
夏侯婴说着就要走。刘邦又叫住他，眼睛变得晶晶亮。
刘邦很兴奋地说：“我早就想见见这个朱大侠，你带他来见我吧？”
原来皇上是好奇。夏侯婴连忙点头。可他一边点头一边想，接着就把点头变成了摇头。
夏侯婴道：“陛下还是算了吧。您是皇上，朱家是大侠，身份都不一般。您说话又随便，他说话也很豪气，要是他请您做些您不能做的事，或者您叫他办些他不能办的事，顶起来了，岂不是大家都没面 子？”
这话还真说到点子上了。
刘邦连连点头，说：“对对对，还是不见的好，不见的好。咦，夏侯婴你这死脑筋，这回倒是转得快。”
夏侯婴笑道：“还不是陛下教的。”其实他心里想：就你这么古里古怪的，保不准弄出什么事来，到时候又是我的错。
刘邦叹道：“唉，要说老子最爱的，就是和这些豪杰打交道。你看，当了个皇帝就这么麻烦，想交的人交不了，想杀的人也杀不了。真他娘的憋气。”
夏侯婴一看刘邦又发开牢骚了，吓得扭头就跑。
季布的事总算是个善终。
没过几天又有人来登夏侯婴的门，自报家门说是季布的舅舅，叫丁固，当年皇上彭城战败逃跑时，是他在关键时刻放了皇上一马。夏侯婴传进人来一看，依稀认得出正是带骑兵在小树林外查问的那个楚 军将领。夏侯婴连忙盛情招待，又马上去向刘邦汇报。
刘邦就问夏侯婴道：“你说，该怎么办？”
夏侯婴这回很爽快，他道：“当然要赏！那次要不是丁固放过我们，陛下和我，还有太子和公主，都是必死无疑。当然要赏！”
谁知刘邦却大声喝道：“放屁！”
夏侯婴吓了一跳，瞪着刘邦，不知道他又是哪根筋错位了。
刘邦冷冷看着夏侯婴道：“你先说，季布过去拼命打我，可我却饶了他，这是为什么？”
夏侯婴想了想，道：“当时是各为其主，不能怪季布。”
刘邦点头道：“好。你再说，为什么要赏这个丁固？”
夏侯婴道：“他在陛下最危险的时候放了陛下一条生路，有救命之恩。”
刘邦冷笑道：“季布忠于其主，所以我饶他。丁固不忠于其主，私放敌方主帅，我还要赏他？你说，老子是不是有病哪？”
夏侯婴一下呆住了。他没有这么想过，比较过。似乎是有点问题。
夏侯婴好容易才开口说话，他道：“话是这么说，不过，毕竟他救了……”刘邦一挥手断然打断夏侯婴的话。
刘邦道：“没有什么毕竟！你赶快把丁固这狗才绑赴市中，斩首示众，罪名是为臣不忠！要不是这个丁固，这天下早就是项羽的了。你还要发出布告去，说今后凡是为臣不忠者，丁固就是榜样！快去办 ！”
夏侯婴不敢再言，只好去杀丁固。
当年猛打刘邦的季布被赦封官，当年放过了刘邦的丁固被砍头，这当中的道理很曲折。很多人，特别是那些带兵打仗的将官，都算不太清这笔账。加上把没上阵打仗的萧何排为功臣第一，把拼命打江山 的将军比作猎狗，如此等等，于是文武将官们私下议论说，汉王做了皇帝以后，脑袋瓜有些变了，变得奇怪了，他讲的道理和别人不一样，他要怎么办，他就有怎么办的道理，咱们可得小心点了，得顺 着他来，毕竟他是皇上，这天下全是他的。
所以，也就没人再敢轻易提着胆子来找刘邦争论什么功过是非了。刘邦很得意，想：“还是老子水平高，镇得住这班王八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