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众人听了，个个发出疯子般的狂笑。雍齿的脸上也第一次露出笑容。
刘邦不慌不忙，慢慢等大家安静下来了，他就拉雍齿重新在身边坐下，又很随便地与雍齿说话，只是声音大得连堂外人都听见。
刘邦说：“雍齿呀，你是明白人，朕一直恨你，你自然心头雪亮。话说回来，你的功劳我也记得的。因为恨你，朕过去一直压你的功劳，故意不给你升官，不给你赏赐。老子就是要报复你！你活该！不 过呢，前两天我又替你算了算，你那些战功加起来，差不多也够封个侯了。所以今天朕就给你封侯。你听好了，咱俩往日的恩怨，从此就算两清。你说是不是？”
雍齿激动得说不出话，只好再次跪起来给刘邦磕三个响头。
刘邦点头道：“好，这就算你答应了。”
刘邦转过脸，对满堂全神贯注观看的众将领豪爽一笑，顺口道：“行了，雍齿的事这就说完了。至于你们这班家伙嘛，老子还是那句话：论功行赏。朕早就吩咐陈平还有夏侯婴，要一件一件计算弟兄们 的功劳。有多大的功劳，升多高的官职，绝不含糊！诸位就等着升官发财吧。好了，废话少说，今天是酒会，大家都要放了量喝，老子管够！”
于是大家就放了量喝。于是这天的酒会百人中醉倒了九十八个，还剩的两个干脆就醉死了。而酒会上将领们碰杯时说得最多的话是：“连雍齿都封了侯，咱们还怕什么！”后来这话竟变作成语流传了， 就是“雍齿且侯，吾辈何忧”这一句。
只是这些重新快活起来的将领们肯定不知道，就在这次热情欢乐的酒会之后，刘邦，他是酒会中惟一一个没喝醉的人，他又去找到张良，说了一句牢骚话。
刘邦说：“子房，做个好皇帝不易呀！”
当了皇帝就是事多。有关将士争功的事情好歹算有了一个了结，又有人谏言，说国家建都，不能图方便舒服，先应该讲安全稳固，所以还是关中的咸阳好，洛阳不好，洛阳是四战之地。这其中的道理不 需多讲，项羽不选咸阳为首都，才让刘邦有机会做皇帝，这已经是事实了。刘邦对这件事很上心，专门去请教张良。张良说这个谏言太对了，有利于朝廷的长治久安哪。刘邦于是立即决定，大汉皇朝的 都城，还是立在咸阳。长治久安很重要，刘邦对这一点，感觉越来越强烈。所以他又发出一个特别指示，把都城咸阳改个新名字，改称长安。长安者，长治久安也，长治久安就是皇帝的任务。
长治久安可不是一件容易事。还没太平半年，北边的燕王就反起来了，连个明确的原因都没有。好在刘邦在洛阳城里也住得有些腻，他就自己带了兵去平叛。现在项羽死了，他还有啥好怕的。将领们更 是奋勇请战，立了新功，更好求封赏。刘邦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赶紧把自己的小兄弟卢绾推在头里。刘邦一直想封卢绾为王，可适逢众将官争功正当白热化，一个个比得眼睛出血。卢绾虽说早经安排 ，有过一次率兵出淮北扰敌后的战功，项羽死后，又安排他去平定地方，然而这些战功要和那些老将们去比，还差得很远，刘邦不便就办，那样会造成将心混乱的。无论如何，论功行赏的话是他自己说 的，好歹得给自己留点余地。燕王一反，卢绾的机会来了。刘邦督兵出征，故意把卢绾支在前头让他统兵，又给他配最好的马步将领，把功劳都往他身上堆。燕国兵马少，不经打，很快就踏平了。刘邦 就召集文武群臣说，你们大家公议，推出一个功臣来做燕王吧。群臣不是傻子，群臣明白皇上的心思，那也不用猜，也不用算，也不用试探，刘邦的行为已经做得够过火的了。若不给皇上这点面子，大 家就别再指望封赏了。于是群臣异口同声道：“卢绾将军多年紧跟陛下打天下，平燕国他的功劳又最大，应该推卢绾将军做燕王。”于是刘邦道：“俗话说，众人的眼睛是雪亮的。这是一句真理。朕还 没想到，卢绾这小子竟是众望所归呀！那好，朕就依了众臣之议，封卢绾做燕王。”于是君臣皆笑。
好兄弟卢绾终于做了王了，一桩沉甸甸的心事总算了结，刘邦的心情变得少有的晴朗。
刘邦高高兴兴带着得胜大军回到长安，却又得到密报，说楚王韩信有谋反嫌疑。这个消息一下让刘邦的心情从大晴变为大阴，脸上顿时乌云密布。
不知为什么，刘邦就是对韩信放心不下。他向韩信的楚国封地派出常驻密探，他要随时掌握韩信的活动情况。报回来的各种消息没有怪异之处，韩信在楚地活得很自然。好像有些摆谱行为做得大了些。 比如在自己的封地上巡视，还要带大批军队清道护卫，让民众惊骇莫名；比如给他的娘重建坟茔，排场也张扬得很大。诸如此类。可是这些恰恰只能说明韩信活得很自然。韩信是楚国的王，是老大，他 愿意那么做，那是他的自由。说穿了，做个王，除了吃穿玩得好之外，不就是还能摆摆谱么。如果说吃穿玩是有钱的商人也能做到的事，那么做王也就只剩下摆谱这一项异于常人的事情了。他要是不摆 谱，那个王好像就白做了。摆谱是应当的。刘邦收到这些消息，心中安静，但是同时又似乎觉得有些失望。韩信好像不会、也不应该这么自然地活着，要知道他可是个能打败项羽的人哪，这种人应该活 得和常人不太一样才对。所以刘邦老是惦记着韩信。后来密探又报来一条重要消息，说皇上下令缉拿的楚将钟离昧好像逃到了楚地，还被韩信藏了起来。刘邦知道韩信和钟离昧早年是朋友，如果钟离昧 去找韩信，韩信肯定会接纳的。韩信是个重朋友情义的人，尽管他的朋友不多，因为被他看得起的人不多。刘邦把这条消息琢磨了好几天，然后专门派人给韩信又送去一份缉拿钟离昧的文书。刘邦想试 试韩信的反应。刘邦自己也弄不清楚，他究竟是愿意韩信把钟离昧给他送来呢还是不送来，如果钟离昧真的在他那里的话。然而韩信那里并无回音，就像没接到文书一样。刘邦为此有些怄气。这口气还 没消，说韩信谋反的消息就到了。
刘邦不假思索就相信了这个消息。他就是不要想就信，好像他一直都在等着这个信。
刘邦私下叫来他的几个亲信，樊哙、灌婴、周勃，还有夏侯婴。
刘邦一脸郑重，道：“楚王韩信要谋反，你们说怎么办？”
这些武将还能怎么办，打呗。大家异口同声喊打。
想都不想就表态，而且都是同样的坚决，还一致，刘邦反而被惊得有些退缩了。刘邦默了半晌，就叫诸将先回去，不要泄漏机密。诸将莫名其妙。
刘邦又私下传来陈平。
刘邦一脸郑重，道：“楚王韩信要谋反，你说怎么办？”
陈平大惊失色地看着刘邦，满脸是不信，只不过嘴上没问出声。
刘邦不理睬陈平的质疑，他只是看定陈平的眼睛。
陈平老半天才摇头道：“小臣没有什么办法，陛下还是问别人吧。”
陈平没办法，刘邦反而坚持要问，陈平越是推辞，刘邦就越要坚持。陈平没办法，只好认真来处理。
陈平问道：“将军们什么意见？”
“打。”
“陛下看，打得过吗？”
刘邦摇头。他现在还想不出谁能打得过韩信。
陈平也没有话了。
刘邦坚持道：“陈平，你一定要给朕想个办法。”
陈平就使劲想。想了又问道：“说韩信要谋反，外面有人知道吗？”
刘邦摇头。
“韩信自己也不知道？”
这个问题问得很艺术。刘邦把陈平瞪着看了半天，才又摇头。
陈平微微点头，道：“小臣有计了。自古以来，就有天子巡游天下会合诸侯的说法，秦始皇也曾多次出巡。南方的云梦大泽很著名，陛下只说要游云梦泽，向诸侯发书，约会诸侯于陈郡。陈郡在楚国的 西边，韩信得知陛下巡游，必不防备，只会以礼相迎。那么到时候，只需几个侍卫就可以逮住他。”
刘邦细细想了好久，便道：“好计。就这么办。”
陈平就要别去。刘邦拉住陈平，却又无话。陈平会心一笑，又要走。刘邦就笑眯眯让陈平走。
刘邦道：“子房老是生病，今后朕就靠你了。”
陈平道：“谢陛下厚爱。”
陈平回家，想起韩信，心里有些乱糟糟。
二
韩信做了楚王，王城立在彭城之东的下邳。从下邳往东南走两百多里路，就是他的家乡淮阴县了。
韩信带了兵将侍卫，旗鼓鲜明，浩浩荡荡，前呼后拥回到淮阴。看城舍依旧，山水如昨，往事历历重来心头，不禁感慨万千。故乡月，游子心。十年奋斗，壮志得酬。旧时落魄子，今日楚国王。去时身 无半文，谁料衣锦还乡。不信我才竟无用，终见乌鸡变凤凰。老子梦想成真啦！
韩信早孤，家乡已无亲戚，早年所识，也不过街头斗鸡走狗引车卖浆之辈。到了自己可以给人撑面子时，却找不到合适人选，这是衣锦还乡者的一般苦恼，韩信也不例外。只好勉力而为。韩信找来当年 在河边助他饮食的洗衣老妇，奉千金为报。韩信又找来他的亭长朋友，那人曾用早餐代午餐的方法拒绝韩信寄食。韩信给那亭长百来个小钱，告诉他说：“你是个小人，做好事不能善始善终。”韩信还 找来当年强迫他钻裤裆的街头恶少，那人吓得浑身筛糠。韩信却并不杀他，甚至还封他做了个查夜巡城的治安官。韩信现在是笑到最后的胜利者，宽宏大量，以德报怨，正是胜利者的风度。
也因为这种胜利者的骄傲，当旧友钟离昧前来登门求助时，韩信也就不顾后果接纳了他。是朋友就要患难相扶，他堂堂楚王，难道还救不了一个落难朋友么？
韩信在故国从容处理他的恩怨旧事，轻松享受难得的人生快乐，不觉时光过得飞快。
冬天的时候，朝廷发来诏令，说皇帝巡游云梦大泽，要在陈郡会合诸侯。陈郡属楚，韩信成了东道主。韩信连忙下令准备接驾。
然而有种直觉使韩信感到不安。皇帝好像是冲着他来的。皇帝好像总在拿冷眼瞅他。韩信找不到不安的理由，又没法排除这种不安，只好去和他的谋士商议。
谋士很奇怪。谋士道：“大王既没得罪过皇上，也没得罪过朝廷，您一个身经百战的大英雄，怎么突然会没来由地觉得不安？”
韩信无奈地摊摊手。自己就因为不知道，才来和他商议呀。
谋士一面思忖，一面道：“大王乃非凡人也，既然感觉到了不安，此事就必有名堂。小臣不能确知是不是有人背后向皇上进了谗言，使皇上对大王有疑。以小臣想，大王现在能够和应该做的，就是认真 严肃地检点自己的言行，发现有不合皇上之意的，立即修正补救。”
韩信被谋士这么惊惊诧诧一咋呼，心里更没底了。搔头想了半天，才不情愿地说话。
韩信道：“可能有一件事会叫皇上起疑，就是我把钟离昧收留了，没理睬朝廷发来的缉捕令。”
谋士于是大松了一口气。总算找到病根了。找到病根，就有办法医治。
谋士道：“就是这件事了。大王必须立即妥善处理此事！”
“怎么样才算妥善处理，叫钟离昧赶紧逃离楚地？”
“不行，放钟离昧逃亡绝不可以！皇上很可能已经认定他在大王这里，放人就是欺君之罪。”
“难道要我把钟离昧抓起来，绑送长安？”
“绑送也不够！大王，如果当初钟离昧来投时，您就将他绑送朝廷，那是正办，可您已经藏了他大半年啦！现在看见皇上要来追查了再解送，那就有被迫的意思。所以，绑送也不够。”
韩信瞪住谋士，不再说话。他不敢再往下说，他知道再往下说要说什么。
于是谋士就代他说了。谋士道：“必须杀了钟离昧，表明大王的坚定立场，皇上才会高兴，大王也才能化有事为无事。”
韩信惶然道：“杀钟离昧，我这不是卖友么？”
谋士加倍惊惶道：“不杀钟离昧，大王不但名位保不住，还可能陪上自己的性命呀！一条命还是两条命，这个帐很简单。而且您，还有钟离昧，你们各为其主，沙场搏战十几年，最终为的什么？是朋友 义气，还是封王拜将？大王不妨直接和钟离昧去算帐讲道理，他也是个豪杰，不会不明事理的。”
谋士认为这件事情的道理既简单又明白，所以，处理的办法也就是既简单又明白，就像1＋1＝2。
韩信和钟离昧是朋友。韩信此前从没想过，朋友间的事，也可以用算术的等式来计算的。他一直模糊地认为，朋友之间不存在计算，计算了也就不是朋友了。今天他是开了眼了，谋士替他把这本朋友之 帐竟然算得如此清晰明确。其实，在垓下大战前夕，他韩信也想到过钟离昧，好朋友终于要在战场上拼杀了。那时他的想法很简单：打仗是公事，朋友是友谊，战场上照打不误，朋友相见，情感依旧。 如果钟离昧被他韩信打死了，他会为钟离昧竖碑祭奠，他要是死了，相信钟离昧也会同样做的。如果是谁被俘了，另一位也是会以朋友身份，出面讲讲情的。这些都很简单。等到项羽败死，钟离昧逃亡 来投，并不把他韩信当刘邦的部下，论的是友情，韩信也认为接纳钟离昧是件很自然的事。朋友嘛。至于皇上那里，韩信是想等皇上的火气过了以后再去求情，钟离昧却不愿如此。钟离昧说，作为一个 武将，他在霸王手下能做到一名将军，带一支霸王军独当一面，他这一生已经是很成功了，他不想再去乞人怜悯。韩信也觉得钟离昧做人很成功。求情的事，既然钟离昧不愿，那也只好算了。现在，眼 看这件事要出麻烦了，谋士却又教给了他一个算帐的新方法。这个方法还真不赖。
有了这个新方法，韩信就去找到钟离昧，和他算一条命还是两条命的帐，以及他们血战沙场目的何在的这个道理。
钟离昧身材高大，形象威猛，半张脸都是又黑又硬的络腮胡子。钟离昧没有参加算帐和讲道理。钟离昧只是虎着眼把满脸紧张的韩信看了又看。
然后钟离昧说：“原来你不值得我敬重。”
钟离昧说了这句话，就抽出剑自杀了。
韩信看见钟离昧仰天而倒，重重摔在地上，脖颈里淌出血来，他的心里直发空。韩信知道，钟离昧必须死。谋士要韩信讲道理地杀死钟离昧，钟离昧却不管道理地自杀了，还说了一句让韩信觉得很刺心 的话。韩信有些伤心，却哭不出来。韩信早年是个孤儿，又穷，没几个朋友，钟离昧是他最好的朋友。现在钟离昧死了，这个死和他有关。这算不算为朋友而死呢？从钟离昧临死前那句话来看，钟离昧 是不承认的。这一点，可以让韩信安心，可是叫他伤心的，也是这一点。
据报，皇上游云梦大泽的车马来得很快，就要到陈郡地面了。韩信得赶去接驾。韩信连哀悼钟离昧的时间也没有，他匆忙下令，把钟离昧的头割下来装进匣子。韩信便带着旗鼓仪仗和匣子，去陈郡接驾 。此时已是寒冬，大雪过后，千里冰封，大地一派萧瑟。
这天韩信站在陈郡的大路旁，远远就见皇上的一大排车马过来了，那气氛显得很轻松。韩信现在也很轻松，他的心病已经治好了。韩信下令奏乐迎宾。
皇上的车驾缓缓行来，在韩信的前面停住。韩信看见皇上在车上对他亲切招手，心中顿时漾起一阵温暖。韩信连忙下令停止喧天的迎宾鼓乐，便朝皇上的车驾走去。他要向皇上问好，还要送上一件特殊 的礼物。
韩信向端坐在车上的刘邦恭敬行礼，大声道：“楚王韩信恭迎皇帝陛下光临楚地。”说完了他就抬头去看皇上。一年不见，皇上见老多了，脸相也异常地显得紧，不是原来那种漫不经心的跋扈相。皇上 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不说话。韩信也没有准备更多的话。他只好说：“我为陛下准备了一件礼物。”
说着韩信朝身后一挥手。一侍从捧个木匣子走到韩信身边。韩信双手接过匣子，捧着它向刘邦道：“陛下，我已捕杀了钟离昧，这是钟离昧的首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