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龙阔只是哭。
如果可以拼命,他一定选择与师父一起拼命。但此时的他虚弱到了极点,如同一个没有丝毫力气的婴儿。
满腔的热血想要洒出,却连割破血管让其喷涌的刀也拿不动。
想将自己的身躯点燃,在天地间释放最后的光芒,却连那一个小小的火折子也抖不动。
“风宇。”厉镇岳面容严肃。他凝视着风宇,语气郑重,不似前辈与晚辈对话,倒仿佛是在向同辈英雄,嘱托自己的后事。
“我一生醉心武道,没有家室,便只这一个弟子。他是我最亲的人,甚至可以说,他便等于是我的儿子。”他认真地说,“今日厉某在此,恳请风少侠不要让我断了后。”
“我答应您。”风宇沉默了许久,才郑重地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抱着龙阔大步向外走去。
“多谢!”厉镇岳抱拳,郑重一礼,一揖到地。
“前辈保重。”辛雨斋拱了拱手,未多说一字,转身而去。
辛云儿满眼是泪,但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做什么才对,只能也向厉镇岳一礼,追随而去。
望着他们的背影,厉镇岳笑了。
虽然自己即将迎来可怕的死亡,沉入那永恒的寂静之中,再不能看这美丽的天,这壮阔的地,不能聆听风的吟唱,不能闻到花草的清香,但却并不可怕。
因为他知道,有一个继承了自己一切的年轻人还活着,他将代替自己延续生命的轨迹,他将拥有比自己更好的人生。
“你比我幸运,至少你身边有真正值得信任的兄弟。”他长叹一声,“我最大的错,便是总把华非当成亲弟弟,却不知道,就算是亲兄弟也没有意义。只知权衡利益得失的小人,不论你对他多好,他总是会向你下手的。”
他转过身,眼中突然绽放出可怕的光芒。在这一刻里,他仿佛化身为山岳,化身为沉重的大剑,所以试图翻越过他,去伤害那个远去的青年的人,都将被他困死,被他斩落成尘。
许久之后,随着一声巨响,那如岩石一般的门被一股巨力生生轰开,一个人脸色铁青地走了出来,站在他的面前。
华非。
华非很愤怒。愤怒于自己竟不知死牢中还有一条秘道,愤怒于自己不知秘道中的一切机关,最后连开扇门,也只能动用暴力。他盯着厉镇岳,脑子里想的全是师父如何不公,如何偏向师兄,而没把这一切传给自己。
看着华非,厉镇岳的思绪却回到了小时候。那一天,师父指着一个脏兮兮的瘦弱小男孩对他说:“这是你的师弟。”
师弟是师父拣回来的孤儿,身子弱,因为长期食不裹腹而生了胃病,还长了一头的疮,流脓淌血,脚上也全是门内其他人看他时,都皱着眉头。
但他没有。他只是默默地点头,然后每天坚持帮这个瘦弱的师弟煎药、上药。因为他觉得师弟很可怜。虽然都是孤儿,但自己一直有师父照顾着,没体会到什么人间困苦,生活的磨难,但师弟不同,这么小年纪在外飘泊,还惹了这一身病。
因为觉得师弟可怜,所以他一直尽全图照顾他。门内任何人都不能瞧不起他的师弟,否则他必与其翻脸。每次师弟惹了祸,都是他挡在前边,替师弟承担,承担不了的,就替师弟求情。
无数次,当师父要责罚师弟时,都因为他的阻挡,而不得不叹了口气,微笑着说:“至少看到你们如此友爱,师父很知足。”
然后,他就会冲着师父笑,说一声:“谢师父!”
可是,为何会到今日这一步?
他看着华非,目光渐渐变得冰冷。
洞中,有六人鱼贯而出,立于华非身旁。他们目光冰冷,盯着厉镇岳,一人厉声问:“他们呢?”
“走了。”厉镇岳答。
“你们去追,我与我师兄聊聊。”华非轻轻摆手。
“也好。”十杀宫宫主点头,便要抬步。
“要聊,就大家一起坐下聊聊。”厉镇岳说。
一道如山似岳的气息,从天而降,狠狠砸落在厉镇岳的身上。那一刻,他全身须发飞扬,衣衫无风而动,眼里绽放的光芒,使人感觉到遍体生寒。
七人无一例外,都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他们感觉有一道大山横在了自己的面前,谁若想逾越,便要承受山之震怒,便要承担这巨岳砸击的力量。
谁也不想第一个承受,所以谁也不敢轻易向前。
“那一日,你可没有使出这种功夫。”华非说。
“那一日,我并没有赴死的决心。”厉镇岳笑。“那时,我只是痛苦,只是难过,只是迷乱。我不信我最疼爱的师弟,竟然会为了争夺权位而害我。但此时不同,我只是觉得此生将终之时,能留下一个弟子延续我的一切,已经足够。我为他而死,死得其所。”
“你最疼爱?”华非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样笑了起来,“你不过是将我当成工具,用来展示你的假仁假义,用来展示你的胸怀,用来博取师父的欢心而已!你可知,每一次你假惺惺地做出那些举动之时,我心里是有多厌恶?你总是用你假装出来的仁义,使我犯的每一次错误显得更不堪,使这个总是犯错的我显得更没有,更令人讨厌!你还敢说你疼爱我!?”
厉镇岳看着他,沉默不语。
他实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好。
原来自己发自真心的照顾,发自真情的关怀,在师弟的眼中竟然是假仁假义,竟然是一种可怕的阴谋,一种可耻的奸计?
是我做错了吗?
我不应该同情他,不应该对这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好,不应该保护他,不应该照顾他,不应该疼爱他吗?
不,我没有错。
最后的时刻,他的眼里不再有迷茫。他看着华非,如山的身躯之上,一双眼变得晶莹明亮。
错的是他!
“心中龌龊的人,看别人之行,尽是龌龊。”他缓缓说道。“你我恩义已经断,往日之事不再提。今日,唯有死战而已。”
“你以为挡得了我们七人?”华非目光凶悍,如同一只下山的饿兽。
“尽我全力,燃我生命。”厉镇岳笑。
“他果然是在燃烧生命。”八龙斋门玉眉头深锁,低声说道。“他确实打算拼死与我等一战。依他的实力若是存了此心,只怕我们若太心急的话,就算杀了他,也要留一两个陪葬之人。不若慢慢消耗,与他拖时间。”
“那岂不正中了他的计?”十杀宫宫主皱眉。
“难道你不怕死?”神弓门门主问道。
十杀宫宫主面色阴沉,咬了咬牙。
“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他说。“风宇那小贼处处出人意料,谁知道这一去之后他重新归来,又是怎生模样?还有,别忘了他背后之人!那人今日未出手,不知是何原因,也许是他根本不知此事。但若任风宇走脱,再请动那人,我们怎么办?虽说我们七人合力,天下无敌,但……凡事总有万一,我们也不可能总聚在一起。”
那几人沉默。
“那么便全力出手吧。”白马牧场场主缓缓武器,“可是,如此大家便要做好陪葬的准备。不知几位,谁愿陪他一起死?”
众人再度沉默。
看着这一群实力强悍,此时却犹豫不决的人,厉镇岳仰天大笑。
“亏你们这群家伙,还自诩为英雄!”他语气之中满带着嘲讽之意。“一个个贪生怕死,却又百般顾忌,简直可笑。九高峰传承千年,到了如今,我看也终于要走到末路了。我倒以为,这江湖的未来,是属于风宇那样的年轻人的。你们,老了,将死了!”
众人面色阴沉,显然被他的话激怒。
十杀宫宫主没有说话,但厚重的血甲已然生出,将他包裹起来,他的身体瞬间变大,化成了一个将近两丈高的巨人。血色的重拳,当空对撞,发出震耳的响声,放出一道血光波动。
“你求死,我便送你去死!”
他冷冷说道,猛地一拳击出。
一道血光如柱飞掠,向着厉镇岳那如山似岳的身躯击去。
厉镇岳目光冰冷,此时不再多说半句话,只把全部的力量集中到自己的手中。他扬手,空中便出现一柄沉厚如山的巨剑,破空一斩,斩在血光上。
瞬间,血光分裂,破成了两道,斜斜向着两旁射去,轰向远处的山岩之中,立时,有小半边山峰崩塌,化为碎石落下。
华非此时出手。
他抬手,一道山岳般巨剑出现,向着厉镇岳斩去。
厉镇岳抬头看着那剑,脑海中不由又浮现了少时的情景。他轻轻一叹,眼神变得更为凌厉,扬手一剑迎了上去。
两道如山巨剑撞在一起,当地一响之中,华非的剑被弹飞半空,其上裂痕遍布,颤了几下之后,剑锋碎裂,只剩下了半截。
华非的脸色极是难看。
巨响远远传了出去,传到了山岭之外,传到了更远的远方。
风宇停步。
此时,他已经来到了岭外,再向前去便是深山密林,进入其中,以他的符法之力,便可彻底隐去一切踪迹,神不知鬼不觉地远离这险地。
但他却停了下来。
“大哥,龙兄和小云儿交给你了。”他一边说,一边将龙阔递给了辛雨斋。
龙阔已然昏了过去。他本已是重伤虚弱之身,再经历与师父重逢又分离的大喜大悲,实在随不住。
辛雨斋不声不响地接过,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你要回去?”辛云儿看出了风宇的心思,“我也去!”
“听话。”风宇微笑着拉住她的手,用力握了握后,将她的手交到了辛雨斋的手中。“我们无法以力取胜,但可以以巧取胜。我的力量已经差不多用光,但符法之力还在。我可以用符法迷惑他们,救出厉前辈。否则就这样离开,我心有不甘。”
“你去吧。”辛雨斋说着,用力握住了辛云儿的手。“我们在月离门等你。”
风宇微笑点了点头,突然转身飞掠而去。
他不能让厉镇岳这样死去,但他也根本没有万全的办法救他出来。
于是,他飞掠过山岭之后,进入了荒芜神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