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玉还清晰地记得，在很小的时候他就望着家门口的那条小路，生出过多少美好而奇妙的幻想。那是一条丘陵起伏、蜿蜒曲折的黄土小路，从远远的江边过来，经过他们家门前不远的那座小山岗，又一直伸向更远更远的不知什么地方。在江文玉童年的心灵里，仿佛谁也不会知道，这条大路一直要通向多远多远。好多次，他总是这样忍不住地问父亲：
“爸爸，这条大路是通到哪里的？”
“松林子。”
“松林子的那边呢？”
“省城。”
“省城的那边呢？”
“……”
父亲只是叹口气，说一句：“咱们的祖国大得很哪！”然后摇摇头，不再说下去了。
幼小的江文玉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他想：父亲知道的，天底下最远最远的地方，大约也就是省城了。也许，在省城的那边还有许多比省城更远更远的地方吧？
那么在那边的那边呢？啊，多么诱人的幻想！准又能够知道这一切呢？到底是祖母年纪大，经历多；虽然她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过家门前不远的那道小山坡，可是她却知道许许多多连父亲都不知道的天地之外的事情。有一回晚上乘凉的时候，祖母指着他们头顶上那一片繁星闪闪的天空告诉他：从家门口的这条大路走下去，走下去，就可以笔直地通到天上，通到那些星星和月亮转动着的地方。那时候，他多么为这个美妙的神话所吸引；他多么向往，自己有一天也能够沿着这条大路走下去，走下去，一直走到那个无比美丽和奇妙的地方啊！十几年的岁月过去了，他和他的家庭都经历了一段艰难、漫长而又曲折的路程；可是祖母的那些话，并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褪色，也没有在那些艰难的生活中变得淡漠和遗忘。如果他那饱尝了人间艰辛的慈祥的祖母，能够看到他今天真的是在通向天空的道路上飞翔，那该会感到多么巨大的喜悦和安慰啊！
参军以前，江文玉走过的，是一条艰辛而又单纯的生活道路。他的家乡，是东北松花江畔的一座小城；“九一八”事变的第二年——一九三二年，他才出生。当然，他当时还根本不知道他身边发生的一切，将会怎样决定他的祖国和他自己的命运。他的父亲是一个在小学教书的穷教员；在江文玉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个坚强而乐观的人，因为他印象最深刻的，是父亲那永不消沉的面容和十分爽朗的笑声。江文玉对母亲没有深刻的印象，因为母亲在他两岁多时就死去了，是年老的祖母代替母亲把他抚养起来的。江文玉开始懂事时，他父亲就变得越来越忙碌紧张了，经常在外奔跑，难得回家里来。有时候回来一次，总要带来一些陌生的人，关在房子里谈论一些什么神秘的事情。那些人都是很好的，对江文玉很亲。不过，祖母却不许江文玉一起留在父亲的房子里；她带着江文玉坐到大门外，给江文玉讲“熊瞎子掰苞米”的故事，不过她那双慈祥的眼睛却总是关心地注意着门里门外的动静。当江文玉刚刚五岁的时候，父亲教他认字，最先教他认的就是两个字：“祖国”。他看见父亲注视着这两个字时，眼里闪射着特别激动的光芒；父亲的声音，也变得特别激昂而有感情。他低声而坚定地向江文玉讲：“我们的祖国就是中国。现在是暂时被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了，我们变成了亡国奴。孩子，总有一天，我们一定要赶走日本帝国主义的。”从那时起，“中国”、“日本帝国主义”、“亡国奴”这些字句，就深刻地印进了江文玉幼小的心灵。
每逢这样的时候，同父亲坐在一起，听着他那低沉而坚定的声音，江文玉就感到特别幸福和充满力量。但是，在他九岁那年，家中发生了突然事变，父亲被日本帝国主义的宪兵逮捕了。江文玉最先从祖母的脸色上感到了这件事带来的严重的不幸；只是，祖母那沉重而严峻的目光，也给他留下了永远难忘的印象。后来，祖母带他到监狱里看了一次父亲。在日本宪兵的刺刀下，他们只能隔着又密又粗的铁栅栏同父亲见面。江文玉看见父亲变得又黑又瘦，头发很长，从铁栅栏里伸出的一双手全是骨头，脸上和手上还留着被毒刑折磨的伤痕，他忍不住失声哭了起来。但是父亲用双手抚摸着江文玉的头，他的目光仍然是那样的闪闪发亮，乐观而坚定。他亲切地向江文玉说道：“不要哭，孩子。好好跟着奶奶，要学会照应自己。你长大了就会知道，我们的血不会白流；我们的祖国一定会从帝国主义的压迫下解放出来！”江文玉看见了同父亲一起被捕的，还有常到他们家去的那位热情而亲切地叫“永吉”的叔叔。他也像父亲一样地亲切抚摸着江文玉，微笑地向江文玉说道：“看见你，也跟看到我的孩子一样。我们的命运都连在一起，他们将来也一定会和你一样幸福的。”江文玉当时还不十分懂得他的话，只是难过地点头。祖母把带来的衣物和食品递给父亲和叔叔，他们亲切地向祖母喊：“妈妈，别惦着我们。你牺牲了一个孩子，可是会有千万个孩子和您站在一起的！”日本宪兵的刺刀把他们同父亲和永吉叔叔隔开了。
江文玉永远不能忘记，那个阴霾的悲惨的冬天。那一天，祖母带着幼小的江文玉到街上去。突然，江文玉看见街上站满了人，好像在等着观看什么；人人脸上都现出悲愤的神色。祖母向人们打听了几句话，江文玉也听不大懂；但从祖母变得惨白的脸色上，他预感到有什么巨大的不幸将要发生。这时，前面缓缓过来了一队日本的军用卡车，车上都站满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望去黄尘滚滚，杀气腾腾。祖母也拉着江文玉踮起脚来看着；开头，江文玉还不懂这是为什么。后来，卡车渐渐近了，他才看清在那些凶神恶煞般的日本宪兵中间，架着几个五花大绑的人；他们衣衫褴褛，血痕满面，背后都插着一根长长的纸标；可是他们的神色还是那样镇定，两眼目光炯炯。突然，江文玉在被绑的人中间看见了爸爸和永吉大叔，他立刻从祖母的怀里向人群前面挣扎，拼尽全力地大声喊出来：
“爸爸——！爸爸——！”
但是，祖母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低声而激动地说着：“别喊别喊”江文玉只来得及看见，爸爸和永吉大叔从车上向他投过来一个亲切镇定的微笑——他们的喉咙都被日本宪兵用绳索勒住了，喊不出声音——卡车很快就从他们前面过去了。从此，江文玉再也没有看见爸爸和永吉大叔；只有他们从车上投过来的那亲切镇定的微笑，永远那样清晰深刻地留在江文玉幼小的心灵里。
祖母含辛茹苦，担起了抚养江文玉的责任。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生活毅力是惊人的坚强；即使在最艰难的岁月，她那双明亮慈祥的眼里，也从没有出现过一丝忧愁和沮丧。她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日夜不停地赶针线活，让江文玉进了他父亲教过书的那座学校。他父亲活着时在学校里深受同事们的敬爱，因此都暗暗地热心帮助他，他就这样上完了小学。江文玉长大些了，祖母才把他父亲的一些事情告诉他；要他记住日本帝国主义的血海深仇，要他永远像他父亲那样正直而坚强地为人。一九四五年八月，江文玉的生活里发生了难忘的变化：日本帝国主义无条件投降了！
“祖国！”他尽情地呼喊着，第一次体会到那难以描述的亲切和骄傲的感情。但是，日本帝国主义走了，全副美式装备的国民党中央军来了；他们的生活重新陷进了黑暗和苦难的深渊。江文玉在中学里，和同学们一起向国民党反动政府展开了“反内战、反饥饿”的政治斗争。反动派用开除和逮捕进行威胁，但他没有屈服；想起父亲和永吉叔叔在日本宪兵刺刀下的坚强气概，江文玉勇敢无畏地走在游行示威队伍的最前列。终于，解放的炮声临近了家乡；他们热烈激动地欢迎了解放军的到来，江文玉第一次高举红旗，在街上尽情地欢唱，从此他的生活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那是些怎样令人激动难忘的日子啊！江文玉更多地知道了父亲和那些叔叔们的革命事迹，懂得了他们那些语言的崇高意义，和他们那不屈不挠的力量的来源。
“英雄”和“先烈”这些光荣的令人尊敬的称号，深刻地印进他的脑海，激励他进行刻苦的学习，并决心将来照他们的榜样去同帝国主义和反动派斗争。不久，他以全校最优秀的成绩在中学毕了业。革命的热血在他的胸中燃烧；他选择了战斗的志愿，投考进了一所解放军的干部学校。刚健而慈祥的祖母，含着激动喜悦的泪花，亲手为他打点好行装，送他踏上了革命的战斗的途程。临行的时候，还交给他一包保存了多年的他父亲的遗物；那是一张父亲的照片，几份油印的抗日传单，还有一张永吉叔叔的照片和一份用朝鲜文写的、字迹小而潦草的信件。江文玉都十分珍爱地保存着，每当看到这些遗物，他就感到一种神圣的责任，发誓要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去继承无数先烈们的战斗遗志。不久，他被送到一所航空学校去学习飞行。单纯热情的江文玉，以他那健壮的体魄和刻苦好强的学习精神，在地面和空中都取得了优秀的成绩。这时，美帝国主义的侵略战火已经烧到了鸭绿江边，美国空中强盗的炸弹已经落在祖国的土地上；正在学习的飞行学员们也和全国人民一样，充满着对美帝国主义强盗的强烈的愤怒和仇恨。当党中央和政务院发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伟大号召后，他们都踊跃地、迫不及待地报名参加了志愿军空军。“战斗的时刻到了！为祖国献身的时刻到了！”江文玉激动地在日记中这样写着。他决心要像父亲和永吉大叔们那样英勇地去进行斗争，把自己的青春和热血献给祖国人民和朝鲜人民。
还在中学的时候，江文玉就有过很多美好的理想。他曾经想当医生，又想当海员，还想当运动员，歌手不过，后来他又非常羡慕诗人的职业，能够用笔来描绘时代的风云，用优美的文字来创造丰富多彩的生活画卷。他还为此进行了刻苦的准备，在一个小笔记本上，记录下不少他认为是含意比较深刻的生活格言；例如：“没有理想，就没有创造；没有创造，生活就不能发展和前进”，“一束鲜花，只能供浅薄者玩弄观赏；一棵大树，却可以做支撑大厦的栋梁”诸如此类，等等。但是，解放后，他接受了党的教育，终于选择了当一个革命战士的道路。起初他认为，这和他将来用笔去描绘时代风云的理想并不矛盾；不是战士，也绝写不出激情澎湃的战斗诗句。不过，当他把自己的全部感情和力量投入到革命队伍的光荣集体中后，他又有了进一步的认识，感到当一个革命战士，才真正是在用行动创造历史，描绘时代风云；因此他不再幻想将来去当诗人的事了。只是过去的那些喜爱看书，喜爱静静地思考，和经常在笔记本上写下感想和诗句的习惯，还一直保留下来。
今天，当他生活在这支前线空军部队里，心情更是激动而兴奋。他感到自己是生活在一个英雄的集体中间。虽然仅仅只有三天的时间，他却听到了多少新奇美好的、鼓舞人心的英雄事迹啊！我们的祖国饱经忧患，她走过了艰苦曲折的战斗道路，哺育了无数创造惊天动地历史奇迹的英雄儿女。江文玉来到这里后一个深刻的印象是：在那些看来平凡的、貌不惊人的人们中间，却几乎每个人都有一段出生人死、令人肃然起敬的经历。想想看，这是一个多么光荣的战斗集体：团里和大队的领导，都是我们党在长期的战斗岁月里培养出来的优秀战士。
他们中队的几个同志，也都有着不同的令人羡慕的经历：那个朴实沉默，看来仿佛缺乏热情的尉迟恒，在航校就听说过是一位被人们传奇般地歌颂，赫赫有名的骑兵战斗英雄；勇猛刚强的高骏涛，是黄河边上一个苦难深重的放羊娃，打过许多仗，他那雪花般的大白马和闪光的马刀多少年来总是胜利和光荣的标志；还有那个看来乐乐和和，无忧无虑的愣小伙子程双虎，想不到曾经是一个机智勇敢、神出鬼没的侦察兵，他一次次地突破敌人的重重封锁，获得重要情报，胜利地完成侦察任务。据说有一次，上级要他在很短的时间内搞清敌人一个团部驻地的情况，他就化装成一个敌人的伤兵，跑到那里到处大吵大闹，声称团部的某军需官克扣了他的军饷，他一定要找到他算账。就这样，也故意找遍了敌人那个团部的所有单位，情况都摸清了，敌人的军需官命令卫兵把他轰走，他还连吵带骂，从从容容地从敌人团部驻地走了出来。甚至就连那个勤勤恳恳，说话总是轻言慢语的老炊事员老郝，听说也是个立过大功的战斗英雄，他在部队的一次激烈战斗中，曾经用一条送饭的扁担，俘虏了敌人整整一个排的官兵。江文玉想到这里，不觉欣悦地笑了；他一面记下这些激动人心的印象，并且决心向这些英雄的战友们学习，要像他们那样地对待工作和进行战斗，决不辜负这个英雄辈出的战斗集体的光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