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宁市的天气有点像古代有钱人家的刁顽公主,性情有些变化无常,说翻脸立马翻脸。
下午六点一刻,朱大山正要下班时,一分钟前还万里无云的老天爷,转眼间却是黑云压顶,伸手不见五指,倾盆大雨一桶桶地往地上倒。窗外,水柱噼噼啪啪地打着磨砂玻璃,雷在低低的云层中间轰鸣,震得人耳朵嗡嗡地响,每次“哒哒”的一声巨响,朱大山就条件反射般地往花了1万多元买的那张红木大班桌底钻一次,不到10分钟,他都已经钻了6次的桌子了。
都说为人不做亏心事,白天不怕雷公响。朱大山吓得钻桌子,就是因为他曾经做过若干亏心事。远的不说,就说五年前,他通过行贿,抢先一步以800万的贱价把固定资产5000多万的三海市恒商药厂收购了,为这事,恒商药厂的1000多工人没少上访,收了他50万的吴局长也下了马,现在还在吃牢饭。虽然去年响应三海市总工会帮扶特困下岗职工的号召曾匿名捐了30万给恒商药厂的下岗职工,也偷偷到监狱探望了三次吴局长,并塞给他5万元。可此事一直困绕着他,每当听到药厂职工又到政府静坐的新闻,就良心一次次受到谴责,以至于得了失眠症,头顶部的头发也开始日渐稀疏,并大有从中央到地方漫漫扩张的态势。
昨晚他却睡了个好觉,原因是他的秘书章小妙在他苦苦追求了两个月后,终于答应今天晚上和他一起去吃麦当劳。
其实他一点都不喜欢麦当劳,他喜欢的饮食是白米稀饭,外加一两样小菜。但为了和章小妙的时髦同步,他只好装成很时尚的样子,兴高彩烈地同意吃麦当劳。
已经45岁的他,由于天天在外乱吃乱喝,啤酒肚已经初露端倪,油腻食物只有加速肚子的凸起。可是想到章小妙那两条修长的大腿,浑圆的胯部,他就顾不了什么凸肚凹肚了,他想把这女人娶回家做老婆都想疯了。
他的前妻在三年前卷了公司的500万跑到英国去了,到那以后给他发了律师信,历数了他的十大罪状,其中最罪不可恕的是他只顾疯狂赚钱,成了“夏洛克”式的可怜虫,没有了做人的基本底线。
他在心里骂道:******,现在的女人真是疯了,又要老公是印钞机,又要老公做救世主。自己天天在生意场上拼杀,为她建了洋房,配了小车,她班不用上,家务不用做,天天只知美容和购衣服,满身珠光宝气,到头来竟骂自己只知赚钱。没钱她能跑到英国,没钱她能在英国过着贵夫人的生活?
老婆的出走,给了朱大山沉痛的教训,他铁了心,以后娶老婆,一定不能让她歇在家,必须让她干事。就为这,他才看上了精力充沛,做事认真负责的章小妙。
章小妙是三个月前进公司的,中文系毕业,人长得有些像韩国明星李英爱,身高1.72米,两条漂亮的美腿在男人面前一恍,就会使男人产生做爱的冲动。
她已经有了男朋友,她还郑重其事地把那个瘦得像竹杆一样的小子带到朱大山面前亮过相,意思当然一目了然:请别打我的主意,我已经名花有主了。小女孩的小聪明令他偷笑,他想试一下,是爱情坚硬还是人民币锐利。
雨还在下,雷公一个劲地怒吼。那些领着他的工资,却又不时到劳动局告他违反劳动法的下属在隔壁骂骂咧咧,他们都是“为赋新诗强说愁”的七八十后,都是社会上称的精英,正在为他的新药“美宝春”配方攻关。朱大山刚自己成立公司那阵,判断失误,对那些调皮捣乱的、告状的一个个炒,结果损失惨重的是他自己,一天到晚焦头烂额地发招聘公告、面试、换人。现在朱大山对告状已经麻木不仁了,或许是适应了这个多变的社会,都说国家已经准备成法治社会了,别人告他他告别人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没凭没据劳动局也不能随便把他怎么样。这样,他和他的职员便成了爱恨交加的共同体,他需要他们的脑袋为他赚更大的利润,他们需要公司给他们发不菲的工资,他们的关系就像一对整天吵吵闹闹但又一时分不开的老夫妻,一直凑合着混。
朱大山正想打电话叫章小妙到一楼等他,突然,门被推开了,有个人影投进来,由于房子一团漆黑,一下子他没有看清来者是谁。
他连忙把落地灯,壁灯和桌上的灯全打开。
灯光下,他不由得一愣:失踪多年的女友红袖意外地站在他的面前。
红袖右手拉着一个沉甸甸的拉杆行李箱,行李箱外面盖着一张白色的塑料薄膜,风一吹哗哗地响,左手提着一双脏兮兮的凉鞋,头发还在滴水。
她把行李箱横放在他的办公桌前面,木地板上一下子便多了一摊水,她把鞋子扔在地上,右手把湿漉漉的头发向后撩了一下,露出了一张还保留着童贞的狐狸脸。
她还保持着13年前的美丽容貌,眼睛依然那样摄人心魄地闪着亮光,皮肤还是那么白皙,更要命的是身材依然亭亭玉立,40岁的年龄还张扬地穿着一件纯白色的柔姿连衣裙,可能衣服已经有好几天没换洗了,沾满了灰黑的污点,由于衣服湿透了,她凹凸有致的曲线便如赤裸裸般地暴露在朱大山的面前。
她赤足走在木地板上,漫不经心地在他宽敞的办公室溜了一圈,最后眼睛定定地看着朱大山,露出了少女才有的单纯,喜滋滋地说:“老鬼,你活得挺滋润的。”
她的话,令朱大山有些恍惚:她在对谁说话?老鬼是谁?
“近来还写东西吗?”
天!老鬼,原来叫的是朱大山。
要不是红袖问起写作的事,朱大山都忘记自己曾经是个作家,也忘记他张狂年代的笔名老鬼了。
从前,作家虽然已经没落,但还保持着神圣的光环。他热血沸腾,袋子里装着三海市作协会员证,就像<;<;智取威虎山>;>;中的栾平拿到了联络图,凭着这本证书,口袋空空满世界乱窜寻找自己的文友,就像共产党人凭着《国际歌》的歌声便可以在全世界找到自己的同志一样。每到一处都可以找到三二知己,都有人慷慨地收留管吃管住,他们到山区采风,到工厂参观,和劳动人民同吃同住,体验劳动的艰辛。想想那段日子真是够充实够牛B,要是现在,没钱他连南宁也不敢离开。
提起朱大山的笔名,有点来历,那时西北出了个笔名叫小鬼的家伙,在全国文学界炒得沸沸扬扬,朱大山读了小鬼的三个中篇,感觉味同嚼蜡,不服气地想压过他,便给自己起了老鬼的笔名,意思不言而喻:你小鬼还晚咱老鬼两辈呢。
后来小鬼名气越来越大,后来朱大山做了老板。
朱大山看着全身湿漉漉的红袖,担心她受凉,忙打电话给章小妙,叫她拿套工作服过来。
不到五分钟,章小妙就轻盈地迈着猫步进了门,一眼看见他办公室有个女人就想退出去,朱大山忙拦在门口说:“你不用回避,这是我的好朋友,中国当代著名的女作家红袖,真正的著作等身。”
章小妙听朱大山说眼前这个像落汤鸡似的女人是个作家,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章小妙眼中的红袖,额头窄窄的,一头长发因缺少营养又粗又黄,像秋天风干的乱草一样贴在头皮上,头发还在滴水,她的眼睛清澈透明,不带任何一点杂质,好像她不是在尘世间诞生,而是来自于观音菩萨身边的仙女,皮肤苍白,身高约1.68米,身材该凹的凹该凸的凸,看她天真无邪的眼睛和苗条的身材像20岁,看她粗黄的头发又像个中年女人,章小妙没法猜出她的年龄。
朱大山介绍完红袖又忙着介绍章小妙,他得意地对红袖说:“这是我公司办公室秘书章小妙,做秘书工作是一把好手。”
两个女人都很有深意地剜了对方一眼。像征性地握了一下手。
他讨好地对章小妙说:“我们改期吧,明天中午,老地方不变。”
章小妙不置可否,放下工作服,给红袖斟了茶,对朱大山说:“朱总,你们慢聊,我出去了”。说完对红袖友好地点了一下头便出了门。
一会儿,章小妙又转了回来,对红袖说:“您过来一下。”
红袖跟她到门外,章小妙递给她一个小纸包悄悄说:“这是一次性内裤,是我防来假备的,我看你衣服都湿透了,这个用得着的,应急一下吧。”
红袖对这个细心的秘书充满了好感,真诚地谢了她。
章小妙走后,朱大山拿了条大毛巾给红袖,心痛地说:“快换一下衣服吧,别着凉了。这是科研人员穿的工作服,暂时委屈一下。”
红袖没心没肺地说:“老鬼,你还这么绅士,做你老婆就好了。”
听听,这就是女作家,要是别的女人,就是她心里想疯了,她也不会如此表白的。
朱大山傻傻地笑,除了傻笑还能做什么,红袖的话他不能当真,也不能不当真。
她低斜着脑袋,一边用大毛巾擦头发,一边嘀咕着说:“刚才热得要命,下这场雨正好降一下温,不会受凉的。”
话虽如此,但最后她还是听话地到里间的休息室去换衣服了。
红袖穿了淡红色连衣裙式的工作服,苍白的脸上有了一点红色,她把换下的湿裙塞进行李箱的外层,有点怪怪地站在他的面前,笑容可掬地说:“老鬼,想不到我会找你吧,你可能早就把我忘了。”
他有些走神,想到和章小妙的约会因她的到来而泡汤就有些遗憾,但想想失去音讯13年的老情人能重逢,也是一件喜事,便又高兴起来。
他连忙说:“怎么可能忘记你呢,就是忘了我自己,也不能忘了你。”
红袖很真诚地说:“我从河马那里得知妮可跑了,想想你真是命苦,怎么总是留不住女人?”
河马16年前是个诗人,是红袖众多粉丝中最积极最有韧性的一员,现在已经从诗人变成政治家了,在一个国家机关当处长。
红袖的话掐住了朱大山的死穴,也触痛了他敏感的神经,想想做男人自己真******失败,经历的两个女人都离他而去,为文学要献身的红袖还好理解,那个因钱而跑的就莫明其妙了。
红袖坏笑着说:“男人一有钱就坏,妮可离开你,肯定是你的问题。”
朱大山委屈地说:“你们女人的花花肠子想什么只有天知道,妮可跑了不是我的责任,是她头脑有问题。这些陈年烂事不说也罢,你饿了吧?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一边吃一边聊,这些年,你都跑到那里了,我一直在找你。”
朱大山不想就这个话题再扯下去,那是他心里永远的痛。
“今天要狠狠地宰你一顿,我都快饿瘪了。刚下车挂包就被顺去了,身上仅有500元钱也没了,真正是弹尽粮绝,这里的小偷真不懒,偷东西已经出神入化啦。我自己的那点事,一言难尽,有机会慢慢告诉你。”
此时外面雨已经停了,燕子啾啾地叫着,在天空里飞来飞去,这老天还有点人性,还懂得让人吃饭。
2
朱大山开着他那辆乌黑锃亮的本田带红袖到街上吃饭。车经过拥挤的琅东,到民族大道时前面堵了一溜的车,他一个劲地按喇叭,前面的车纹丝不动,根本没人尿他。他一急拐上了人行道,拐弯抹角窜上了东葛路,好不容易才突出重围。
车像乌龟一样爬过园湖路、建政路,朱大山总算把红袖拉到明园新都。服务员进来点菜时,眼光有点怪,一直盯着红袖看。朱大山意识到服务员注意的是红袖的衣服,便对红袖说:“你想吃什么随便点,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红袖不客气地拿了菜单,点了小牛排、龙虾等一大堆菜。
朱大山离开明园新都,上了车便飞快地开到梦之岛买了件13码的湖水色连衣裙和一双高跟皮鞋。最后他转到”精品丽人”时装店买了一套粉红色有蕾丝的内衣,他抱着这些东西回到餐厅,红袖已经不客气地吃喝起来。
朱大山走到红袖面前,把衣服和鞋递给她说:“这里的服务员眼光毒得很,换了衣服再吃吧。”
她看了一眼内衣,脸上泛起了些许羞涩,也不推辞,谢了一声,便到卫生间换衣服。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装,换了衣服,穿了高跟皮鞋,她出脱得像一朵缨草花,更像一朵可爱的剪秋罗。身材更加袅袅娜娜,胸脯穿了有托的乳罩后更加坚挺,一个成熟、性感,充满诱惑的少妇形象如天上彩虹般地展现在朱大山的眼前,朱大山忍不住说:“你真是个美女作家啊,比以前更加有韵味。”
红袖正色说:“别叫我美女作家,这名字恶心。”
朱大山便有些吃惊,本想奉承她一下,谁知却招来她的不满。
他不解地问:“美女作家怎么啦?”
她捂着嘴哟哟地笑着说:“老鬼,看来,你已经很久不关心文坛的事了,美女作家都已经成了女作家用下半身写作,专门骂人的代名词了,你还乱拍马屁。”
他这才恍然大悟。
红袖告诉朱大山,现在文坛有一批70、80后的女孩子想出名想疯了,专写男女关系,代表人物是木子美、卫慧、痿慧等一批急先锋,她们要是花些功夫写成《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或《失乐园》这样的作品或许还得到文学界的认可,偏偏她们急于求成,专写粗俗的****,自然不见容于当今的文坛主流。现在凡是有些姿色的女作家都担心别人叫美女作家。
文坛的事总是乱糟糟的,文坛已经离朱大山而去,就像朱大山老婆离他而去一样实在。
红袖食欲旺盛,吃得津津有味,一盘小牛排像风卷残云般地给她吃得一干二净,从她的吃相推敲,她的生活还像13年前一样杂乱无章。
他关心地问道:“红袖,你现在还做自由撰稿人?”
红袖一边吞龙虾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做自由撰稿人好啊,行动自由,也有写作冲动,生于忧患死于安逸,生活太稳定,写作的税气就磨光了。因为天天想着没有稿费就生存不下去,所以就得拼命写,我写得最顺手时曾经有过一天写5万字的记录。当然,那是不吃不喝不睡写了整整一天。”
“你的稿酬不错吧?”
朱大山算了一下,在北京,要维持起码的生存,每月最少也得3000元才行,屋租起码要1500元,出入公交最少得500元,还有手机费、水费、电费这个费那个费、基本的饮食开支,没有3000元没法生存。
红袖大大咧咧地说:“我也没有认真算过,我生存是为了写作,不是为了生存而写作,反正,马马虎虎能过日子。当然,挨饿的时候也有过,但无所谓啦,干自己喜欢的事,作出点牺牲是应该的,你说是不是?”
红袖的表情,朱大山惴摸不透,她不像一个幸福的人,也不像一个不幸的人。他对女人一直判断失误。
红袖的出现,使朱大山想起从前和她一些欲说还休的关系,那些陈封了多年的记忆豁然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