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过后,秋至。
山间落下厚厚一层枯叶,遮住了窄窄的山路,有秋风过,枯叶纷纷起。
一只色彩斑斓的野鸡踩住一片纷飞的枯叶,从树后踱步走出。它神情高傲,昂首挺胸,一路走来从不低头看过一下路面。
“:赤鸾,错了,错了,你又走错路啦,每次都让你不要在前面带路,你总是不听,结果每次都会走错。你啊,什么时候才能低下头看看脚下的路啊!”
一个少年郎絮絮叨叨的从林间窜出,他穿着合身的粗布麻衫,束着袖口和裤腿,因而极好的勾勒出匀称的身材来。只是此时他那如墨星般的目光生出些许笑意,看着前方的赤鸾很是无可奈何。
“:再过几日就是芒山弟子考核的日子,我也要出发了,只是不知而今瑶安可好?”
这人自然就是凌生,他走出已经变为一片荒芜的溪里涧,来到狭长的大湖边,清澈的湖水清晰的倒映出他思念的目光。远处有鸟雀在湖面飞过,划出一条长长水痕,渐渐将那思念荡成点点碎花。
凌生记得这儿曾是墨湖,这儿的湖水曾是黝黑的,没有生灵敢接近的。可如今不仅有鸟雀嬉戏,湖边还长出了茂密的草藤,唯独可惜的是不见了那株巨大的桑木。
这三月始终在溪里涧的废墟边结庐而居,结果回来的第二日就撞见赤鸾,惊喜过后也曾几度怀疑赤鸾是迷路了,故而才始终没有走出溪里涧的范围。毕竟只是猜想,令他啼笑皆非的猜想,但不管真正原因为何,这都是他回到溪里涧后最值得开心的一件事。赤鸾代表了一心宗那段回不去的岁月,它是曾经最真实的见证者,而他也需要这样的一个存在来警示他。
不过令他疑惑的是没有找到阿蛮的尸体,那个救他而被剑气劈得四分五裂的石巨人不见了,甚至连一块黝黑色的碎石都没有找到,就像桑木,就像溪里涧的村人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如今物是人非,在离去之前,想再沿着自己从前的记忆走上一遭。或许这一段路途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但只要有那么一丝能和自己心底的记忆相叠,他就觉得格外开心。
离开墨湖,向着道观走去,依旧赤鸾在前,凌生在后,同时伴随着絮絮叨叨的话语声,落在枯叶幽径里。
虽说回到溪里涧已经三个月,凌生还真一次都没有来过道观,不知为何他心中对于徐老道有种说不出的戒备和厌恶,但最后他还是决定来道观看看,不为徐老道,只为和他的爹娘道声别。
上山的台阶似乎很久没人踩过,缝隙间生长了不少杂草,凌生走得很仔细,也看得很仔细。他不确定以后还会不会再回来,还能不能回来,他只想将这儿全都记在脑海,以便闲有所想,老有所念。
台阶还是很快走完,来到道场,看到道观。观门敞开着,那座面目难辨的泥像依稀可见。
跨步向着泥像走去,双眼却不自觉的看向脚底,原来道场在雨淋日晒下使灰尘凝结成块,就像旧木门上的斑驳老漆,脚踩上去便会发出脆裂的声响,随之裂成小块小块。
走进道观,香鼎仍旧是那日匆匆扶起的位置,有点歪斜,就连洒在地上的香灰也没人清扫过。那日虽然捧起不少香灰进了香鼎,但依然洒落不少,这些撒落的香灰都已经吹到了桌案,角缝间,堆积了厚厚的一层。摆放牌位的香案,甚至是牌位,以及那高大的泥像也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外衣。
凌生没有用灵力直接拂去满观的灰尘,他觉得那样做并没有什么乐趣,也是对自己爹娘极大的不敬,临别前应当亲手将它们擦拭干净才算尽了孝心。于是从香案边找出一方落满尘垢的废布,走到门外掸去其上尘垢,再才重新进来对着泥像参拜一番,而后飞身到泥像头顶擦拭起泥像。
他本就是心细之人,故而擦拭得很仔细,那些沟壑里落满的灰尘都被他一一清理,唯独泥像脑后的一处成了疑难。显然泥像曾经被什么东西磕过,留下了一个小凹槽,久而久之飘落的灰尘正好将这小凹槽填满。结果凌生甫一擦拭便将表面的那层灰尘抹去,正好露出那个凹槽来,一眼看上既见凹槽又见灰尘,反而比不擦还要磕碜。
眼见整个脑袋擦拭干净,唯独那一处格外碍眼,自然不想罢手,便试着用指甲轻轻刮了起来,刮着刮着不禁怔住。指端悄然出现一缕金黄,在这灰不溜秋的泥像中是如此的刺眼。
凌生呆了片刻,伸手轻轻在那泥像头顶拍了下去,泥像头顶随之碎成很多块,掰开一块看去,竟是金黄夺目。哪还犹豫当即狠狠一掌拍下,泥块哗哗掉落,万缕金光从泥像中绽放,晃得他一时怎么睁不开眼。等到双眼刺痛感弱去,再睁眼一看,泥像赫然变成了一座黄金人像。
它比凌生高了一个头,有着肥肥胖胖的身子和圆圆大大的脑袋,双眼紧闭着,看上去面目慈祥可亲。然而它的双手却握长剑竖立于身前,剑身藏于鞘中,唯柄端露出一丝剑身好似蓄势待发。可就那显露的一丝剑身却陡然迸出有若实质的金芒,宛若秋霜扑面随时欲要出鞘斩来,令人视之一眼已是心底发寒。
凌生慌乱地退后几步,再次看去,那露出的一丝剑身却又变得平平如常,根本就没有什么金芒,好似之前所见不过幻觉,这让他不由惊疑地挠挠头,好生不解。
单说这金人显然俗不可耐,可只要瞧见他那藏而不露,露而欲出持剑之势就会由衷叹服。谁能想到不过随意的一个动作,转瞬即令那胖胖的慈祥金人变作剑意逼人的超凡剑客,这般以静意动雕像,当真好生厉害。
泥像是徐老道让村人协助运来的,凌生记得清楚,也就七八年前,当时他还做了帮工,一路跟随,目睹了搬运的一切过程,怎么也没想到泥像里面竟还藏着一个持剑金人。
现在看来这徐老道果然大有古怪,不禁想到了那天帮徐老道挖坑后,徐老道让自己吃了丹药就灵力全失,结果回到溪里涧正巧眼睁睁的看着村人被杀死。若徐老道当时没有弄错丹药,兴许就能救下村人,也就不会有后面那多的痛苦。
假如徐老道从一开始就是故意为之的,那其实也说得通,让他挖坑,或许就是为了让他吃下那枚丹药做铺垫。
想到这儿凌生打了一个寒颤,脑中冒出那日与瑶安逃出玄妙观,先遇到的那个领路人,那个把他们重新带回墨湖的人。那时总感觉好像看到那个人的后背画着一个猪头,但又不确定是不是重伤时恍惚产生的幻觉,可现在他不由自主的再次产生了联想。
凌生的面色在不停变化,渐渐还是否决了心中那可怕的猜想,毕竟这事太过玄乎。他不过是乡野间无父无母的穷小子,若说有人要千方百计的杀死他,未免也太把自己当根葱了。再者说徐老道那样杀他,就必须建立在徐老道有预知后事的前提下,可若徐老道是这样的隐士高人,要致他于死地便轻而易举,又何必这样偷偷摸摸的费尽心机?
矛盾,不合逻辑,可他还是无法释怀,还是无法放下对徐老道的猜忌。不管是不是疑邻盗斧,总归会有水落石出的那天,长舒一口气后,再次将目光定格在持剑金人上。
看似打量实则在想着如何处理它,毕竟这金人放在道观太过显眼,思忖片刻,凌生驱出乾坤塔将持剑金人收了进去。
金人一去,整个道观显得空落落的,那几个牌位也显得格外突兀,凌生挠挠头向道观外看了看。
算了,反正也没人来,打扫干净就把门锁上吧!
当即搬运出那些泥像碎块,重新擦拭好香案牌位,再将殿内打扫干净,摆正香鼎,整个观殿看上去就顺眼多了。
“:我要走了,你们保重。”
看着那两面牌位,凌生躬身俯首跪拜,再将点燃的香支插入香鼎内,细烟袅袅升起,观门缓缓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