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瓮,沾有泥壤,阴气阵阵。
自老赵头床底下挖出。那条黑不溜秋的狗是功臣。
柳潇潇撕扯下整条兔腿,带血丝粘膜,赏与那狗。
那兔腿很精壮,阿秋那表情像极饥渴的非洲难民,咂巴舌头挨他爹一巴掌,“没出息”。
狗往床底下狂吠那阵,丽珠吓得脸煞白煞白,“你爹整的好事”,一旁的大猛被掐屁都不敢放一响。
古瓮起出刹那,赵大猛跪倒,号啕大哭。这是要满门遭殃的节奏,可怜还没留个后。
婆婆一语安慰,依稀一丝曙光,“药蛊逃走,那道涎痕说明它很有可能没至幻化之境。”
可,苍莽山林,幽境并非一处两处,找到一蛊虫谈何容易?
平日溜光大膀,操刀卖肉的赵大猛赵屠夫,没了威风,跪趴身,拜倒在地,磕头如捣蒜泥。
茅羽心生疑惑:“尤癞子本小偷小摸药狗偷鸡之辈,断不敢潜入寨子中央地带,且有人在的住家行窃。”
柳婆婆:“你俩赶紧帮着一道找到尤癞子。”
镇子外边黄土荒坡破荡一酒肆,卖酒的跛子王那颗大脑袋摇摆得厉害:“这厮有些天没来了,上个月还欠我半月酒钱呢。”手一指柜台后边那墙上,“尤癞子”三字歪歪斜斜,后边拖着三个“正”。
朱倪亨问道:“不多不少,一天描一笔?”
卖酒跛子:“一天一来,一次装满他那塑料瓶,不多不少,两斤。记一笔。”
尤癞子好酒如命,显然习惯了这店的酒,能上哪儿呢?“老板,再往前镇子里还有几家卖酒的铺子?”
举着一根指头,“就一家,这几天店家有喜,关张了。再远就只能上县城。”
“尤癞子若再来,请帮个忙通知一声。”抽出一张纸票,刷刷写下一串数字,那是他的手机号码。
回到龙潭冲,婆婆那屋人齐。
茅羽冲他招手,说:“有新情况,阿秋他爹说到他老婆中邪后的一个细节,你猜怎么着?”
“晚上会发出……”朱倪亨似乎知道她说的新情况是指什么,猛然想起答应阿秋不往外说。
“你知道?”茅羽显然很惊讶。
“这下糟了,阿秋她娘被封印在寒铁符棺,死老鬼被封一扇藉取阴气的窗口,还会有人遭殃。”屋里,婆婆踱来踱去。
“问过了,尤癞子好些天都没去过酒铺了。”朱倪亨说道。
“得尽快找到尤癞子,找到那蛊虫,还得保护好赵大猛和他媳妇丽珠,这下我们真是分身乏术了。”茅羽皱着眉头。
“那条黑狗能帮上忙吗?”朱倪亨小心翼翼地问道。
“黑狗只能起到辅助作用,人手不够,防不胜防。”茅羽这话出口,众人都明白这下形势由主动出击变为被动防御了。
“死老鬼这下动真格的了,那院里的都出动了。”气氛紧张。显然指的是幽幽宅院里深居简出的红衣妇人。
柳婆婆出门而去。
拎一桶茶油。一手还挽个篮子。
潇潇:“奶奶,您别去求那牛鼻子。那老头吹胡子瞪眼,一副臭脾气。”
茅羽惊讶:“您要去青烟观?”
青烟观?文华老道人?
朱倪亨夺过婆婆手里物什:“潇潇说得对,您那么大年纪,要去就让我去。”
柳潇潇嚷道:“那老头见寨子里的人去,往往就会关门装不在。即使现身,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臭嘴脸,随便一句话都够把人噎死。”
婆婆喝道:“小孩子懂什么,不得对仙尊无礼。”
“那是因为……”茅羽看到潇潇嘟着个嘴,很不乐意却又说服不了她奶奶的神情,伸手摸她头。
话还没说完,就让婆婆给制止了。
朱倪亨没有把手中物什递还给婆婆,径直出了院门:“放心吧,我说服不了老道人,就不回来了。”
他显然是真不打算回来了,青烟观在什么位置此时他都不知道。
屋里的婆婆却笑了,听到潇潇在朝着门外喊,“你都不知道怎么去。”
朱倪亨是这么想的,他若能独自一人,在没有去过,也没有人指路的前提下,能找去青烟观,就能内生无穷信心请动老道人,或是获得帮助指点。
冒险了点,若是没找到,因为可能没人会相信他出发前会是这番怪想法。
青烟观,文华老道人,仙尊。臭脾气。
他能知道的就这些字眼。
既然称作观,里边还住着爱清静的怪脾气道人,想必那建筑屋宇不会很大,但也不至于一丁点大,同时不会在吵闹的地方。
再者,婆婆能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拜会,那道观应该不会太远。
可以偏僻荒芜,可以清静灵秀,但不会离寨子太远。
潇潇有去过,应该不会是一处凡常难以抵达进入的结界,寻隐者而不遇的尴尬应该不会出现。
出门先看山。
朝着山色最青翠,山势有起伏的方向走。
朝着房屋稀疏的方向走。
拣着痕迹最浅的山路走。
就这么任性地走,走了不到半个小时,眼前出现一座石拱桥。
山野处,居然有座小小的石拱桥。
桥面布满青苔,落了不少青青黄黄的叶,周遭树上还在偶尔飘落三两片。
桥头有不知名的野花在摇曳,些许清淡的香味入鼻。
桥下有条弯弯绕绕的石子河,叫溪涧比较合适,水很浅,大多石子裸露出于水面。河两岸遍是芦苇,还很青茂。
“这是谁家后生呀,前面去不得。”
循声望去,无人。
仔细搜寻,桥底侧下方,有个放羊老倌。
“老伯,前边怎么不能去?”朱倪亨感到奇怪,好好的桥修着,通往那岸,怎么就不能去呢?
“不能去就是不能去。”竹竿子那远端绑红色布条一扬,老倌赶羊走远。
迈过那桥,往前走出老远,还能听见羊倌那山歌子,唱曰:“寨古远哟悠悠,山青青呢几度秋,谷里那个呀有荒草,不见日嗬净见月,茫茫,茫茫哟,大荒绝崖海接天……”
林野,石桥,流水,羊倌,山歌子回荡处,荒凉中的风景一道。
行不多远,前面是一座小林子。
树木荒黄,营养不良。山壤裸露,荆棘倒伏错乱。怪鸟声声叫凄凉,鸣心惊。
一只如一头小鹿般大小的獐荒不择路,自小林子荆棘丛里惊恐蹦出,一路奔逃,屁股上扎着一支小木箭,在冒血。
那獐毛色红棕,很纯亮。一看平时生活水平不错。毛色都油光滑亮。
朱倪亨疑惑不已,看着这么个荒烂瘦黄的小林子,居然有如此纯正的山獐从里边跑出?
眼前这破林子,估计兔子都嫌它不够丰满。
手中牛刀一晃,獐更加惊慌,眸子写满惊恐,左顾右盼,左踟蹰,右试试,就是没挪动那蹄爪。
他正在犹豫是杀了它呢,还是救它?任其脱逃肯定倒下,迟早的事,屁股上那创口一直血流不停。
后边奔出一莽汉,大喝一声:“那是我的鹿。”
鹿?
明明就是只山獐。
莽汉飞奔而至,一把将他给扒了个跟头。
倒在地上,向上仰望,我滴个乖乖,丈八身形,浓眉大眼,头系血绸巾。
哪个原始部落跑出来的疯汉?
明明一把光晃晃的牛刀在手,愣是一把将他给扒个跟头。
小瞧他可以,招子不放亮,好歹是把宰杀过黑妖牛的牛刀。竟敢无视?
山地碎石很多,多锋利尖楞,不觉得痛,只有愤怒。哪来的狂徒疯汉,吃俺一刀先。
头脑一热,一骨碌爬起,举刀指着莽汉,“它是獐。”
朱倪亨意思是说,这是山野保护动物,不得捕杀。显然是对牛弹琴。都说它是鹿,你还獐个屁。
红头巾莽汉压根就没搭理他,猛地腾身一跃,扑向那鹿,不,獐。
獐,本就惊恐至极,这一下更是拼尽全力向前一跃,不料碰到了一块大山石上。
一动不动,那眼瞪如铜铃。
最后留给这山野,这两人,一抹惊恐的怨怒。
朱倪亨出手了。
只觉头脑发热,那獐的悲壮举动让他心中升腾起熊熊怒火。眼前这五大三粗的莽汉一而再的无礼,正眼都不瞧他一眼。
这次不是举刀,而拖刀身后,冲了过去。
不知哪来的勇气。鸡蛋碰石头吗?
想大喝来着,整出来却是鬼叫似的尖厉。迎面那汉,一口黑牙,嘿嘿傻笑。
大臂若有若无一挥,朱倪亨整个人就横着甩飞二三米,好在他没哎哟哎哟叫,虽然着实痛,都没力气起身。
莽汉居然还叫嚣着“你赔我鹿”,朱倪亨心中真的是愤怒到了极点,那獐明明就躺在那,赔个你大头鬼的鹿啊。
用尽手臂仅有的力量,牛刀掷出,去死吧,你个牛屎蛋,来世让你丫变猪,天天让人白刀进红刀出。
牛刀厉害之处,在于它是利器,利器锋利那是自然,最重要的是它反光,光耀耀刺眼,角度对了,胜败往往就在一瞬间。
大汉倒了下去。
直楞楞地倒了下去。如块门板一样,不打折。
咿啊啊地大叫,朱倪亨心想自己杀人了?
不对,那牛刀没插在大汉身体里,显然是他那点缚鸡之力把牛刀甩偏了,不见了?
怪了,难道他横飞二三米摔在地上眼冒金星的时候超常发挥,将刀发射到天外不成?
一转身,他给吓一跳。
那刀,竟在他身后插着。
四下无人。
这是得多混乱,多么精巧的手法,那刀怎么不插在他自己身上?
显然他的投射之技还没神乎到可以转弯的程序。
出诡了。那大汉竟又直挺挺起来,就像脚固定在地,有人给扶直起来一样。
敢情这刀确实是飞到了大汉,不过不知怎么的,蹦回来,插在他身后三尺有余的地上。
两口黑牙,嘿嘿直笑。
麻呀,赶紧跑。朱倪亨这下是真吓坏了。昏老鬼好歹还怕他怒喝之下迸射的水壶。
指獐为鹿的门板汉,他惹不起。
刚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过这营养不良的小林子,这下没得选,左右是高坡,不跑就被门板压倒。
跑进小林子才发现,居然是个山谷,“盆地”。
林间地上挖了硕大一土坑,难怪树林营养不良!
最惨的是,慌不择路的朱倪亨整个飙射着冲过来,踩空,径直朝坑壁砸去。
谁挖这么大个坑干嘛,这会他是没工夫想了。
那坑真心大,那股逃命的前冲之力,都没能让他触碰到坑壁,整个就一抛物线落入坑底。
坑底居然是活的!
真是能有多诡就得有多诡。那坑里的落叶泥土什么的,居然在动,准备地说,是在往下掉。泥土还新鲜很很,这谁呀,显然是一处垂直通道,让人给新填泥土落叶枯枝伪装成一大坑。
朱倪亨在孤儿院玩过这游戏。滑滑梯。
到了坑底,时隔近十多年,他又重温了一把滑梯是怎么一种飙法。
这处杭,好像没个底似的,一直下滑,下滑,速度愈来愈快。
来不及想这下边到底是有多深,只觉得眼被迷了,什么都做不了,被动下滑。
滑到底部时,他还活着?因为往上一瞧坑沿,远在天边的感觉,体育馆那穹顶都没这坑看着高深。
费这么大工夫填这坑,朱倪亨原以为这里会埋藏着满眼的金银财宝,古瓮木箱贴封条之类的场景。
扒拉扒拉把自己给扒出来,眼前竟是一片菜地。
那菜,绿油油的,长势喜人。
一垄一垄,还很整齐。四下无人。这谁呀,荒野之处,种那么多的菜?
还种得那么好,蓬勃、潮湿,生机盎然。
原以为没有金银财宝,好歹也会有个白胡子老头,披头散发的老妪什么的,失望,太失望了。
失望之余,也有点惊喜,毕竟不是山茅草荒芜的一荒地。
至少,有点生活气息。那么有生机的菜,在这里,多半出自有大修养之人。
一条大黑狗凶猛扑来。
呲露那齿,獠长尖锋,背脊处,竖撮妖红的毛。
这狗,真是神了。那眼,凶悍凌厉,眼神分分钟都可以将他秒杀。
四只蹄子,羽白圆润,踏雪般轻盈。
草,老万的狗?
“贝图!”朱倪亨弯腰,摸着块石子时,愈加觉得这狗怎么那么耳熟!很像老万那厮一度寄养在动物园的爱犬贝图。
试着叫了一声,半人高的那狗如成人巴掌长的一对尖竖刺耳,柔和下来。
癫了似的,撒欢。
这变得也太快了,真是贝图,真的真的是贝图!
朱倪亨一屁股跌坐在地。吓死了,黑背还真是神勇,一身冷汗都冒出来。
贝图和他几乎是同时被老万招至麾下,刚进社里,老万没给朱倪亨安排什么正事,那会还生涩得很,不堪独当一面,做的全是零碎活,哪里需要哪里去,买烟送水打印资料寄个件之类的。
被支使得最多的就是去给贝图买肉送去动物园,还是牛肉。那会老万自己中午都带饭吃,吃的还全是素菜,给贝图吃一斤半牛肉每天。当然,后来才知老万是真心喜欢吃素。不过,自那把烟戒了倒是真的。
贝图怎么在这?难道老万偷偷来了?
四下搜寻,连个茅草棚子都没有。
除了脚下这片菜地,就只有数十米开外的一方水塘。
有了贝图的领路,朱倪亨平生第一次“上天入地”。
再也没能忘记。
那里,是他灵魂的归宿。
寻寻觅觅,觅觅寻寻,不经意间,一切都像被安排好似的。
在那里,他改名换姓,脱胎换骨。
脱—胎—换—骨。
他有了另外一个名字。
朱倪亨,造化不浅。原来小小龙潭冲的某处幽境,既是困龙之地,亦是飞升之台。
青龙报天时,是福也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