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三月初三,都是三宗最热闹的时候。燕都、锦川、兰泽都会被粉云一般的桃花覆盖,从高处俯瞰下去,如同花海一般。
三月三,桃花会。以前燕城雪极少参加,上一次还是十二年前,七岁的时候。而今,她却是以准嫁娘的心情走上花繁的街头。
桃花会是供男女择偶相亲的盛会,燕城雪自不必去凑这热闹。避开喧闹的人群,她独自行走在落英如蝶舞的桃花林中,仰头看两列粉色的花簇之中露出一线湛蓝的天来,不期然想起妖盟中的那十里桃花来。
春日里的桃花比那寒冬的桃花开得更艳、更暖,但却失去了桃花在青苍天空下夭夭绽放的惊艳。再美,也不过是理所当然。
燕城雪忽然恼恨起这样的自己来,阿知与她少年相识,而她又是惟一得他全部温柔的人。理不该,在成亲的日子还念着别人。
一柄白伞遮在头顶,挡住了落往她身上的落花。
燕城风低头,抬手拂去她头上落蕊:"在想什么?"
这个孩子,身量比从前更高出她许多。重掌剑宗的这些日子,燕城雪也听说了许多他的事迹。燕城家宗主世代冷静睿智,处事严厉不留情面,但也没有哪一个像他铁腕之治。不过,或许,这样的方式更适合现在的剑宗。
"在想什么?"见她不语,燕城风又问了一遍--她是惟一一个,让他话说两遍而不会厌烦的人。
燕城雪抬起头,笑容浅浅:"以后,剑宗的事就交给你了。"
薄唇一抿,唇线冷冽,燕城风又说出孩子气的话来:"他要真爱你,就会跟你住在燕都!"
"我和阿知商量好了,成亲以后我们住在子竹雅轩。也说不上谁依托着谁。"按住他因为用力而肌肉紧绷的胳膊,燕城雪无奈,"他是你姐夫!"
"那又怎样?我也可以照顾你,没他也很好!"
"傻孩子!"
"雪姐姐,总有一天,我会长大,不会再是你口中的孩子!"燕城风胸口剧烈起伏,只因她一句孩子,"我会变强,强过你,强过他!"
燕城雪一愣,赞许道:"好,我等着那一天。"
"雪儿!"远远一声呼唤,乐长歌跑到了她面前,一张脸蛋因为奔跑而红扑扑的,"今天不是你成亲吗?"
"是啊。"看着随后的云不唤手中一大抱大红的物什,燕城雪纳闷,"这是什么东西?"
"成亲的嫁衣,还有盖头!"乐长歌一手拎起一样给她看。
"长歌见你什么都没准备,昨晚连夜找人做的。"云不唤解释。
"快回去换上,不然耽误了吉时可就不好了。"
"切。"燕城风不屑轻嗤,"成亲用这血一样的颜色,岂不晦气?"
乐长歌被他说得一怔,半天没回过神来。
"三宗婚嫁不同俗世。"燕城雪牵起她,"掌灯时分,神皇殿。你和不唤说是我朋友,便不会受阻,一起来吧。"
"雪姐姐,三宗内事,向来不为外人所道。"
"他们无妨。"
......
神皇殿,坐落于燕都城外,需三宗当家合力才可现形于世。为此,云游在外的北堂安也暂回三宗。神皇殿内供奉着风神飞廉、水神冰夷和木神句芒,是三宗的朝圣地,只有在大祭和三宗嫡系婚嫁时才会开启。
而它之所以得到如此谨慎对待,是因殿内一汪记川。
是的,记川,与幽冥的忘川相对。忘川水可以洗去人的记忆,而记川水则能唤醒人内心尘封的遗忘。说来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因是当初三神侍从天界神河处带到凡间,灭神纪后神界毁灭,记川成了神界的遗留,作为神裔,三宗自然格外珍惜这一汪记川。婚嫁以此水洗涤,也算是受神祝福。
云不唤和乐长歌到神皇殿的时候,剑清言三宗由燕城风、北堂安、贺兰梵为首,已启动告神阵法,三色灵光分明,注入神像之中,汇成一股,如烟花般绽开,覆上整个三宗的上空。灵光消散,点点落下,化作一块块刻有一对新人名姓的流光彩石,散落在各个地方。
这些石头三日即可化为虚无。但三日期限,已足够生活在三宗的人们获知这一消息。
"百修道,千修缘,愿尔比翼连枝念,携手白头到百年。"
贺兰梦作为三宗惟一的咒师,以司礼身份奉上言灵的祝福。
北堂知远和燕城雪十指相扣站在三神像前,颔首行礼。两人手上的千缘和千结竟同时泛起灵光。
"只有心意相通,千缘结才会共鸣。"北堂知远温柔地看向身边人,声音只有彼此才能听到,"我很高兴,你还爱我。"
燕城雪微笑,握紧与他相扣的手,回望过去:"阿知,从今以后,你我情命相连。你要好好珍惜。"
"我会的!"胸腔之内涌动着一股将她揽在怀里的冲动,事实上他也这样做了。
"走吧!这两个孩子好不容易在一起,可容不得我们耽搁。"第一次看见自家儿子如此急不可待,北堂安多少欣慰,挥手让三宗鱼贯而出。
"真好!"乐长歌看着高台上相拥的二人,笑得一脸甜蜜,"雪儿好幸福哦!"
"走了!人家洞房良辰,你看什么?"云不唤忽而头一低,凑近她耳边,"等我们成亲,你一定更幸福!"
"谁稀罕?"乐长歌闹了个大红脸,口是心非脚一跺,扭头就跑。
云不唤轻声一笑,抬步跟了出去。
神皇殿的大门重新合上,北堂知远松开燕城雪:"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去记川了。"
"嗯。"
神皇殿后殿,是一露天瀑布,瀑布之下一汪湛蓝的清潭,潭面上金光不断,蕴育得四周草木繁盛毓秀。
这便是记川了。
一排半人高的天然石柱如一道屏障,横在记川中央,将之一分为二。
此次剑清二宗联姻,记川两侧一处蓝色水灵光闪,一处白色风灵光现。两人分别来到两侧,解衣入水,沐浴记川。
......
初三的夜晚是没有月的,连星星也没有,不过城中彻夜畅欢,灯火通明,映衬得天空也蔚蓝如满月之时。
燕城宅的一隅,静寂少人。燕城风屈左膝坐在廊栏上,倚靠着廊柱,手中拎着只半空的酒坛。
今天,是雪姐姐大婚,此刻应该正是情意缠绵之时吧?北堂知远是个好归宿,这他知道,但心里还是难受。就像是一件喜欢了很久的物件突然一夜之间成了别人的,而且名正言顺。
他喜欢雪姐姐,从很多年前开始。
当年的他父母双亡,被送到燕城本家。寄人篱下叫他学会了察言观色,也因此得到了剑宗主燕城骁的喜爱,一时风光无两,与剑少主燕城月齐名。他甚至听闻,剑宗主有意招他为婿,与燕城月一起打理剑宗。
但是一个偶然,他发现了破旧屋院里的燕城雪。那时的她,被一个烧火丫头用柴木狠狠抽打,可她不躲不闪不求饶,穿着粗布衣衫的腰板挺得笔直,目光中带着不屑,唇角甚至有一抹讥笑。
她气息绵长,分明是一个内敛的高手,被一个烧火丫头打骂,并非软弱,而是不屑出手。
此人,绝非池中辈!
如同着了迷一般,燕城风时不时溜到那个院子里去看她,她的生活简单得单调,除了吃睡,她就是练剑。不时会有些刁钻的下人来欺负她,她也默默受着,待人走后收拾收拾再练剑。可是,就是这样单调无聊的生活,他也看得津津有味。有好几次,他都与她目光相遇。说来也怪,连剑宗主都不怕的他竟因这一个目光而落荒而逃。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捡到她贴身的泰山石而不想归还时,他才恍然,自己是喜欢上她了。
后来,得知她是燕城家嫡出的大小姐燕城雪,受尽欺负不过是燕城骁的不重视和二夫人方芸的授意。怜惜之余,他也是狂喜的--如果,燕城月可以,那么,燕城雪是不是也可以?
"我说小风子,你这一脸失爱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眉峰紧皱,燕城风恼恨思绪被打断,而且是被这个他极讨厌的人打断!
而某人显然没有这个觉悟。
贺兰梵拎着两坛酒,倚在他靠着的廊柱上,拆开一坛酒递给他:"来,我陪你喝两口!"
燕城风扬眉,丢开不知何时空了的酒坛,接过来喝了一口。
贺兰梵笑了,也灌下一口酒,感叹道:"没想到,你也喜欢雪儿!"
被说中心思,燕城风心虚地别过脸,不过很快他又瞪了回来,语调奇怪:"也?"
"雪儿是我迄今为止,惟一喜欢过的女孩儿。"
"她已经成亲了。我警告你,敢叨扰她安宁,我绝不会放过你!"燕城风猛然起身,几乎要冲到他眼睛里去了。
"安心啦!现在我们只是朋友。"像安慰小野兽一般摸摸他的头,贺兰梵满意地看着安静下来的小风子,"也怪我家老头子上辈子没积德,生下我和小梦两个不会木灵术的子女。但是,雪儿是我见过的,惟一一个带有花草灵气的木灵术士。她像花神一样,让我听到了花开的声音。或许,那一刻,我一见钟情了。"
"朋友妻不可欺。北堂知远真不厚道!"试想今日和雪姐姐成亲的是贺兰梵,燕城风惊觉心里竟没那么难受。
"北堂见雪儿之前问过我,是不是喜欢雪儿,只怪当时我年少脸皮薄,口是心非否认了。他俩在一起,我很开心地退出。"话是如此,但贺兰梵还是忍不住苦笑--若当时坦率自己的心意,凭北堂的性格,定不会与他相争。那今日娶雪儿的会不会就是他了呢?
"疯子和傻子,果然又疯又傻!"同病相怜,燕城风忽然觉得他看起来顺眼多了,"来,咱们醉一场!"
男人之间,纵然心意相通了也不会言语劝慰,贺兰梵自然懂得,他将酒坛一举:"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