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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毕立受到鼓舞,径直向那戴眼镜的人走去。那人埋头写着什么,见有人进来,抬头直腰大幅度地点了一下头,似乎大有夸张的意味:“啊!来哪?请坐!”说着低下头又写起来,边写边说:“请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好!”

毕立得到了安慰,惊惊乍乍的样子恢复了平静。他暗想,这些人并不像他想像那么难以接触。主编抬起头,把笔放回口袋,含笑着说:“久等了,对不起!”毕立一阵感激。

毕立嗫嚅起来:“我想来看看!”他一出口就后悔,这句话说得太差劲了,这会让人不高兴的。

主编说:“好呀,欢迎!你是干什么的?”

“专业户!”

主编听后很有兴趣地说:“专业户,财主呀!”

毕立被他的幽默打动了:“算不上,我是个破落户主了!”

主编说:“听说专业户挣大钱,成百上千地挣,你一年可以挣多少?”

“要说多嘛,我一年有过50万的记录。”

“是吗?”主编睁大了眼睛。

“但是我彻底地失败了。算了,我不想说这些了。我曾多么疯狂,像只饿狼一样扑向社会,这一切都已经过去。我感到走投无路了,不知今后的道路该怎么走。我可以让日子过好些,但这么过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毕立每说一句,主编就点一下头,嘴里就“唔”的一声。毕立停下来,主编用手肘撑着桌子,说:“我们碰到这类情况很多,这也向社会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即成了专业大户有了钱以后该怎样生活,人的精神追求在哪里?你提的这个问题很好,我们将让社会注意到这一点。””主编突然问,“你过去还干了些什么?”毕立说:“我曾一度疯狂地希望自己成为作家,好像诺贝尔文学奖等着我去拿似的,这好幼稚呀!”主编很响的“唔”了一声,便说:“好呀,为么不干下去,你现在又积累了丰富的生活素材,只要写定可以成功!”

毕立说:“真的吗?我能成功吗?”

主编说:“事在人为嘛,你说是不是?”毕立看着主编,感觉到主编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在和生意人周旋时练就了一双生意人的眼睛,这双眼睛又闪亮起来。

“那,那,我拜您为师吧!”毕立说。经验告诉他,他将可以获得一根人生的救命稻草,此时不抓待何时呢?主编看了一下他,说:“互帮互学嘛!”

毕立一下子很高兴,整个情绪高涨起来了。这时,旁边有人说:“电话!”指了一下主编。主编起身,搔搔头皮说:“我有点儿事,我们看来没法谈完了。这样吧,我晚上有时间,你没事我们再谈吧!”

毕立赶紧说:“您住在什么地方?”主编说:“我每晚回家,这是我第一次邀请客人到我家里去。”说着写下了地址。

毕立深深感到当天夜晚到来之前的几个小时是多么地难熬。他为一个未知数而兴奋。他很清楚,现在正搞体制改革,如果运气好,他可以逃避那个该死的环境,他最需要的是逃避。主编告诉他说,刊物也在演着改革的戏剧,他率先承包了,今年年底必须想办法使杂志发行量翻上一倍。他只是苦于找不到搞发行的人。档案的作用是从那时起才使毕立感到重要的,它毕竟能证明一个人的出生,以及是否有亮点或污点。他猛然想起自己曾是个共青团员,想起这一点不免可笑,但该用上的都终归要用上。人如果换上一个环境,心境以及个性都是会有变化的,以至与过去大相径庭。在这个世界里,他感知甚少,无法有资本向谁诉说他的过去,他不曾产生过荣誉,甚至无法要求进步。那时,他只写过一封申请书,不久就宣誓入团,现在,他急急忙忙地从破烂的记忆里把它拿了出来,结结巴巴地说:“我还是个团员!”说完,又为自己感到不好意思了。从主编家里出来,他腰才伸直了一些,他不淸楚干吗要弯下腰去,一副极度诚恳的样子。后来,他才知道,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自荐承包了这个刊物,有人暗示说,只要干得好,他可能获得协会副主席的头衔。这一点激发了他所有的热情乃至野心,促使他铤而走险地干下去。他爱条理,力求夯分工细致,更喜欢热火朝天的场面。他举办了一次征文,名为“时代大讨论”。这一切显示了他的能量,然而他同样地失落了。

在街上转悠的毕立,一反那种疲乏和懶惰,忘情地回想着那个举止文雅进入而立之年的人,他那样热情那样谦虚,手轻轻一挥便赶走了毕立所有的紧张和不安。那次暂短的对话,决定了他的新生,他的人生的故事从此要重新讲起。他慎重地想,到他家里做客,这样空手而去,总是不大好的,必须买点什么才是。如果说送礼,那是不带市俗昧的,可以认为拜师吧!这么一想,他变得很心安起来。他买了一个精致的影集,带着不好意思的样子送给主编:“我曾多次向人送礼,真的,那都是航脏的交易;我这次感到很神圣。我不愿你把它转送给别人!”他暗示那影集或多或少有个故事,如果这个故事再见面时,那人会讲起,他收回时也不会那么尴尬。毕立后来知道,往往有些东西能制造神奇的效果,尽管这样,他永远也会把这一切藏在心底,因为是他为他铺垫了人生道路上的一块基石。

毕立曾对父亲说:“我瞧不起你!”父亲看着他,也许带着一些哀怨的样子说:“你也会变的,是人都是这个样子的!”

人不能免俗,当毕立走进父亲走过的胡同时,他很快原谅了父亲。父亲生活得非常可怜,他总是干着违心的事,向上司讨好献媚。他多少怀有一点往上爬的意思,但主要为了填饱一家人的肚子,他积攒着全部智慧只是为了这一切。他对孩子们的宽容对社会的忍让不能不承认是他的美德,他告诉孩子们,自己的路自己走。他塑造了毕立。他的几个孩子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都是带着展示自己而去的。人能做到这样,也就不容易了。作一个父亲也许更难,毕立迟迟不敢打算作父亲,因为他害怕那个巨大的义务和责任。

不久,毕立走进那个神圣的环境之中去了。当他被一一介绍时,大家几乎连头也不肯抬一下;毕立硬着头说:“毕立!”而坐在后排的尹小宁则站了起来,双手递了过来,使毕立一阵慌乱。他紧紧地抓住毕立的手,而且重重地捏了一下,使毕立感到了他由衷的热情。当时,毕立很为这个小小的举动而感动。

当毕立在供临时改稿的招待室住下的时候,尹小宁来了,成了毕立第一个接待的人。他抱歉地说:“这里条件太差,只好将就点儿了!”毕立差点误以为他是第一负责人。他想,这上流社会的人真不一样。他不敢唐突问他是否是领导,当谈话之中知道他并非领导时,好感磁生。他由衷地说:“哎,你要是领导就好啦!你将温暖多少人啦!”

尹小宁说:“哎,这个,我不行,我不是那块料。”晚饭后,尹小宁再一次来到他的住所,亲热地抱着他的肩说:“我带你去熟悉一下环境,这也叫传帮带嘛!”

他们便围着机关绕了一圈。尹小宁进一步邀请说:“你不怕从街上回来迷了路么?我们走走吧!让你更熟悉一些!”毕立因为他的热心,便欣然应往,挽手同行。他多少适应了这种热情。今后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他想,举手投足一定得像个样才行。

尹小宁滔滔不绝,毕立只能静听默想。

“我这人,没说的!别人都这么看我,就是有个毛病,为人太热心。比如说书记要买煤,我们不干谁干呢?有人说,当今干群关系是见面杀,我觉得有必要改变这种局面。领导操心的事够多的了,难道我们替他们出点力就不应该?”毕立为他的直率而感动。

他们走到宽阔的马路上了。这地段算不得繁荣,商店酒店还是敞开着门。初来乍到的毕立,得到了尹小宁给予的恰如其分的温暖,心里充满了感激。尽管尹小宁那个宽肩膀上耸着一个尖尖的脑袋,就像****伸出龟壳一样,使人看去多少不舒服,但他人好心好就够了,还要强求他形体好干吗?他说话时,总是在每一句话后用假嗓子嘻嘻一笑,表示他特有的潇洒,使人总起鸡皮疙瘩;而且说话不大管逻辑,又爱用尖尖的头颅打拍子,颈上像装有弹簧一样。这一切,毕立都能接受。

这时,一家小酒店在他们的视线之中了。尹小宁忙停住话题,话锋一转说:“哈,我这人不那么看重钱的,钱是什么玩意儿呀!铜臭味,钱多了就染上这种味,你说是不是呀?我向来把钱扔到酒馆去,钱算什么东西!”

毕立马上联想到他走时对母亲说,上边的人是不那么看重钱的。他很快从尹小宁这儿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

尹小宁用假嗓子嘻嘻笑了一阵,公鸡打鸣一般继续说:“我从来不看重钱,这钱是什么玩意,我有了钱就扔到餐馆里去。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看出了你的潇洒,你具备十足的艺术家气质,不修边幅,一副超然的样子,真羡慕你呀!”说完又用假嗓子笑了笑。

毕立第一次听人这么说他,而且说他是一个十足的艺术家,心里自然痒痒的。

尹小宁做一个扔钞票进酒馆的手势:“人活着求痛快,你说是不是?酒馆是个好地方,如果我通过考古发现谁是酒馆的首创者,我一定为他树一块丰碑,立一个雕像,就像后人为我塑像一样!哎呀,我这人怎么啦!这是不是贵人多忘事?我应该今天为你接风洗尘的呀,不像话不像话!”

毕立一听,忙摸口袋,幸好他带有钱。他只知听话去了,为自己的疏忽而抱愧,便脱口而出说,“我请客!有生以来,我碰见像你这样的好人不多,为报答知遇之恩,我也得请你呀!”

“那可不行,那怎么行呢?”尹小宁夸张地后退两步,欲拒绝而又带着无可奈何的神情说,“真是盛情难却哪!不去则又冷了朋友的心肠!”

毕立赶忙应道:“正是,正是!”

小酒店里正在打扫卫生。尹小宁兴奋地大叫说:“生意来了!”那弹簧般的颈子抖动起来,双肩一阵筛糠。戴白帽子的女服务员把嘴一撇说:“对不起,没有花生米了!”尹小宁目光一闪,往毕立身边一靠,像寻找依靠一般。毕立生气地说:“怎么,是嫌我没钱请客吗?”他掏出一把钱,往桌上一扔,大丈夫气显示出来了。

女服务员看着毕立,马上笑着说:“对不起,我是说这位,有点赖皮,上次还没结帐哩!”

“少猡嗦,我全结,把菜谱拿来!”

服务员放好杯筷,又拿来一瓶白酒。尹小宁已经按捺不住,启开酒瓶,先给自己倒了一满杯。他呷了一大口,用假嗓子笑笑说:“我这人最不看重钱的,不想老兄你这么豪爽,我还以为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大方的人来了呢?”说完,一杯酒已干了。

这是毕立认识的第一个文人形象,觉得他如此洒脱,是自己望尘莫及的。

“嘿嘿,昨天我又干了一通宵,写了一篇关于人才学的论文,初稿已经完成,10万言。我还得补充素材,再加长一些。我敢说,它一问世,一定会有影响,这对国家的体制改革定有促进作用。”毕立一下感到面前这个人光彩照人,这才是非凡之辈。他不禁肃然起敬。

桌上已残,尹小宁这才停下来。他已大汗淋漓,伸手抓一下头皮,手指间散落几根黑发,他一阵哀伤:“又掉了好些头发,这都是缺乏营养的缘故。”

毕立没有理会他的哀伤,而是好奇地问:“我能不能拜读一下你的大作呢?”

“这个,这个,还不行。我这人就是有这么个坏毛病,初稿从来不给人看的,这个真有点儿对不起!”尹小宁眯着眼盯着一碟刚上的菜。

毕立看到尹小宁毫无顾虑地吃着,很高兴。只有亲近的人才会毫无顾虑的。他想,今后毕竟有一个可以亲近的人了。钱算什么呢?但愿能多请他几次,只怕人家不肯赏光哩!尹小宁把手放在毕立的肩上,对着他的耳门和面颊吹着热风,酒气十足。毕立只是感到亲切。“认识你我真高兴,这不是一顿饭的意义,而是认识了你的本质,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一定会的!”尹小宁重重地握了一下毕立的手。

这是毕立所希望的,他为此而高兴。

“一个人的一生中的朋友是不多的,处处都能说明人心险恶。譬如说,杂志社讨论你的时候,大家都默不作声。我不是有意挑拨你和他们的关系,我只是就这个现象说说而已。我在领导征求意见时大声说:‘我们要不拘一格降人才嘛,封建士大夫都能做到,堂堂的社会主义国家为什么不能做到?’我这么一呐喊,大家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人人都有惭愧之心哪!”

毕立恭维地说:“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大好人。”说完又觉得很不是滋味。他知道,恭维属于低能儿的表现。他只好告诫自己,这叫谦虚,不应该和恭维等同。后来,当他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时,已拔不出脚来了。

这是新一天的感受,毕立兴奋地在房子里踱来踱去。他余兴未尽,只见尹小宁的形象渐渐高大起来。睡觉之前,他有些烦躁不安,这并非是他还不适应环境,而是因为有一股情绪的踣流向他涌来,使他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他觉得首要的问题是洗清自己的思路,因为这里不同于其他地方,否则,他将会重蹈覆辙的。

第二天傍晚,尹小宁在毕立心目中已酝酿成为个学者了。去拜访一个学者,对毕立来说,那是多么值得荣耀的事情。他走近那幢楼房,整幢楼房的窗子都亮着灯,就像层层叠叠的鸽子笼似的。毕立多少有些拘束和不安,他不停地看表,同时便准备好了手指,待秒针指向约定的时间时,他敲响了门。

屋里传出一声很有气魄的“请进!”毕立便走进去了。这是一套两室一庁的住房,一般来说只有结婚的职员才可以分得;而单身的尹小宁居然占有了一套,这使毕立对他更加敬佩。不是有学问和有突出贡献的人是无法分到套间的,因为都市房子尤为紧张,往往分房是最敏感的话题。

毕立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里面凌乱不堪,书籍堆放得七歪八倒,不讲究之中却大有讲究,使人感到做学问的人是无暇顾那些小节的。

“请坐!”尹小宁专心自在地削着红薯,“哦,别有风味的红薯,我攻变不了小时的那个嗜好,见到红薯如见故乡!”尹小宁抒情似的说。毕立暗想,难怪人们都说,大凡做学问的人都有点怪癖,果真是这样的。毕立还是站着,以示自已的敬仰之情。

尹小宁继续宣讲:“吃红薯也是有意义的,这在于时时刻刻想到中国的农民,农民是中国一个特有的阶层,以土地为谋生手段,他们哺育的却是一代又一代天娇,当然我不喜欢把我包括进去。”

毕立非常严肃地听着,暗暗折服。确实,研究本身并非在于书斋之中,尹小宁的红薯精神是一个独到的方向。

“怎么样,看看我的手稿吧,我是第一次向人敞开,这人就是你。可见我们亲密的程度了。我从昨天谈话之中就得到启示,我打算写一巨著,题为《人才生物性》,即知识分子的农民精神,拿农民和高级知识分子吃红薯而不是吃香蕉苹果作例子,准备30万言。引申这样一个命题,人才的广阔性,怎么样,新鲜吧!我打算把你用详细的一章来写写,希望你的精神得到重视。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毕立有点不好意思,说:“毕立!”

“啊,很了不起的姓名,这预示着你这人大有作为。”

尹小宁继续滔滔不绝地谈论着。“人才学是一个颇值得重视的学问,中国这方面很是欠缺。我劝你也从事人才学的研究。”毕立心身一震,这是第一次有人劝他“研究”,研究是件多么了不起的工作,这两个字加到他身上,使他受宠若惊。尹小宁不停顿地说:“我曾写过一篇‘人才关系学’,对做人也是颇有指导意义的,比如说,我这套房子能得到手,这并非容易的事。我为什么能得到呢?这就是运用了人才关系学的成果。机关书记一般来说只是有职无权,当然对分房子还是说得上话的。我到书记面前,慷慨地运用男子汉的眼泪,这对一个女人特别是当书记的女人十分奏效。你要知道,领导都以关心群众疾苦为天职,我是人才学的研究者,不久我也许将有专著出版,也许可以获得国际声誉,我流泪要房子,家里有困难,书记能不帮助吗?”尹小宁的宏论让毕立惊呆了,做学问的人的坦率和活学活用让他着实吃惊。

尹小宁翻着那些从没有发表的手稿,情绪多少有些低落,他自语道:“妈的,竟没人能赏识。大凡成大器者,一般很难得到别人的赏识的。”

毕立坐在床上,仔细聆听着。尹小宁说:“就到这为止吧,我的时间紧,请出去吧!”毕立慌忙起身告退。

那个时候,自卑感压得毕立无法喘过气来,他告诉自己,要挺住。第二天,主编把他叫了过未,告诉他的任务是什么。主编说:“你的情况我大致淸楚了,大名鼎鼎的毕立,我有次差点去采访,那时你的服装厂很棒。因为我打算承包,这事拖了近一年。我希望你拿出办服装厂的劲头来干刊物发行;另外,你要利用这个条件,促成自己成熟。你的小说我看了一遍,很有基础,只是缺少深度和新意,好好干吧!”说着伸出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毕立的肩膀。

刊物发行是一件很冒风险的事,它的商品周期短,过期之后就得作废品处理。要办双渠道发行,还得和邮局周旋,否则就会罚款。它的难度并不亚于推销服装。毕立咬咬牙,对自己说:干!当他使出全部解数以后,依然遒到了惨重的失败。

毕立遇到了那一伙人,在他们那里建立起自信心来,这恰到好处地弥补尹小宁带给他的失重心理。

毕立先认识的是那个矮个子的中年人,事后他连名字也想不起来。那人生着一对朝天鼻,一段时间为自己矮个子而得意洋洋,好像个子矮也是一笔财富。他一向认为个子矮的人能量一定很大,比如说当今领导人,大多没有身材的优势,拿破仑还可以作为历史的例证。往往和毕立同行时,他要矮半个头,总是仰视着毕立。这人从来没有反对任何人的意见,嘴里总是“好好好!”他找到毕立,毕立已成为杂志社发行负责人,这于他是不能不巴结的对象。他搞个体书刊推销,声称有一个发行网,随便让刊物发行五万份以上是不成问题的。这正是毕立求之不得的事。毕立说,如果发行量明显上升,他可以带头承包,以杂志社名义成立一个发行部。果然,几封电报同时收到,杂志上升六万份,这一下让刊物领导高度重视起来。毕立抓住时机,雕刻图章,租借房子,发行部初具规模。后来,图章没收,房子被收,办公桌被收,刊物没有一个人承认点头同意过此事。毕立狂怒起来,一个小小临时工恐怕是没有这么大的能耐的吧,那购买办公桌的支票从何而来呢?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发行部被撤销。矮个子一伙采取了报复行为,书款收不回来。毕立转眼之间一败涂地,书刊被退回,收到书刊时那些刊物早已延期只能卖给废品收购站了。

事后,毕立才知道,撤销发行部,有其内在的原因。发行量上升并非好事,承包者的得势好像取决于毕立,而毕立则理所当然地要成为牺牲品。这一切说来已很不新鲜,毕立感到异常心酸。轰轰烈烈的闹剧结束了,又一个失败的烙印烙上了毕立的心灵。

当时,毕立很快把发行部组织起来了,那个矮个子竟别出心裁地叫他“毕部长”。这个称号使毕立感到很满足,他可从来没有享受过带“长”字号的称呼。他全心投入工作,拼命抵制那自卑心理的侵入,不去接触那些让他感到有学问的人们,他很能建筑一个自己的世界,他便可以成为这个想像世界的国王。他一度认为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便告诉自己,这不同于工厂,他现在可以手执记者证办事,这是个神圣的证件。

尹小宁找上门来了,使毕立吃了一惊。尹小宁坐下后,环视一下吗周,便说:“哎呀!你怎么能住在这个鬼地方呢?这太不得体了!我早就向领导反映过了,让他们解决你的这个问间题。领导似乎很为难。我们这么亲密,看来,我只有出面帮助老兄你了!怎么样,到我那儿去住吧!不必推辞了,更不必赶集!”尹小宁说着,已经搬下了毕立的皮箱,毕立赶忙用手按住皮箱说:“这不行,这地方蛮好,在你那儿会影响你写东西的。”

“别见笑,我那是胡闹,别笑我。我这样的人也能写出东西来吗?你说是不是?”毕立听尹小宁这么一说,有些不知所措了,但他终于同意搬去。

毕立把东西刚在尹小宁的住处放下,就提出要酬谢尹小宁,借以表达他的感激之情。他说:“我们去吃点什么吧?”

尹小宁连说:“不像话,不像话,怎么能老让你破费呢?这应该是来而不往非君子也!”

两个人争执了好一会,结果还是让毕立掏腰包告终。

这天晚上,毕立和尹小宁在非常亲密和谐的气氛之中相处,大多的时候,毕立只是静听。尹小宁正谈着,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一个女孩。毕立正想起身告辞,尹小宁说:“没事,你坐下吧!”便附在那女孩耳边嘀咕了半天,那少女不高兴的脸上才有了笑容,说:“你这家伙真神!”她转脸含笑望着毕立,很友善地向他点点头说:“你们聊吧,我还有点事。”

这天晚上,毕立大开眼界了。

“我告诉你吧,老兄,”尹小宁很世故说,“我们这个社会,是个凭关系的社会,没有一点关系想在这个世上混那是不可能的。告诉你,我跟你一样,也是从下面上来的,这可是件极不容易的事呀!我为什么要研究人才学呢?实说了吧!老兄,我们毕竟是一个层次的人,我是把你引为知己才说的,你太不行了,我一开始就觉得你太死板了,在社会上肯定吃不开的。说实在的,有关系不用白不用,那些当官的都说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不仅要学会用关系,而且要学会察颜观色,学会拍马奉承,不然,你就吃不开,想要的东西就到不了手。比如说这么二室一厅,我的学历不比谁高,一个小小的中专文凭;工龄不长,只有那么一年有余,按条件给一个单间也成问题。我首先树立一个目标,必须想办法弄到一套房子。我料想刊物的头头是不会同意的,我就去找书记,找她,我从各方面分析过了的。怎么样,成了。只要有手段有关系才行。想当初,正是平反昭雪的时候,我父亲死于****非难,这样的事太多了,我知道,如果我不去极尽全力抓住时机去办这事,看来永无出头之日。我偏不找落实政策办公室,这样的机关只有傻瓜才去找。我给省**************写信,把所有的辛酸都写进去,并告诉他说,之所以写信给他,完全是因为他富有同情心,一个小老百姓只有找青天大老爷才有用。怎么样,他就给我写了10个字的批条。你别小看这10个字的能量9批得越平淡,叫人感到内涵越深。我很快就把它复印30份,分寄各机关;又拿着这个批条闯进要去的办公室,以强硬的口吻说出我的要求。这样,你越强硬才越觉得你有后台。我努力的结果就是这样:我到省城工作,我的全家也转过来了。我不这样做,也许我像我的同学一样,还在那个小学哄孩子。所以,我劝你,人活着就别太清高,你诅咒这个社会有什么用,倒不如去利用它的薄弱之处办成自己的好事。”

毕立这一下就像小巫见大巫一样傻眼了。

尹小宁又开导说:“我之所以能如此坦率地告诉你,因为我和你同属于一个层次,有关系不用白不用。比如说,我伯父是省委常委省军区政委的话,要办什么事只要我开口。”

“伯父?”

“老兄,你别真人不露相了。你为什么能到我们这儿来,这不是浅水鱼滩;你为什么这么出手大方,不是你伯父你能有吗?别瞒我了,这地方大大小小的事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头。看你刚来时的派头,我就猜出几分来了。看来你的城府真的很深哪!”尹小宁紧盯着毕立,毕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默不作声。他才知道他之所以能到尹小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房子里住下,是因为“伯父”的缘故。

尹小宁细声问:“什么时候让我也去见见你的伯父,好吗?”

毕立第一次露出了蔑视的目光。

毕立觉得做一个真正他希望做的人是多么难哪!他希望的人生是什么呢?他朦胧地感觉到就是摈弃过去的一切,排除所有的欺诈,与人和睦相处。他总是奇怪地把自己比成一只螃蟹,被人把脚爪斩断了放在沙丘上寸步难行。他为什么那么义无反顾地砸碎他的过去呢?是什么给他以力量呢?他过去总是遭人嫉恨,而现在故乡的人都羡慕他,以为他成了正果,他也是死命地委曲求全带着深重的负荷活着。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这是不是有点宋江似的心理,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反倒上不了正史,便寻求招安,宁可彻底灭亡也希望在正史上占一个微不足道的位置。他拍桌大叫:“你们******全在耍弄我!”这一句“******”使他恢复了过去的野性。

毕立告戒自己,再挺一挺也许会好一些的,他之所以命途多桀,是因为完全是没有摆脱自己的过去。

总编从来没有找过毕立,那天破例召见了他。关于总编和主编似乎是一个很特有的现象。总编只是终审一下稿子,一副绝对超然的态度,他说话时,总是用手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让它发出声响,说完一句便用一个“咹”字结尾,说完一层意思就用“明白”结束。有人对他这样评价:“这个人不是个坏人,但并非说好人就是能办事的;如果一个人找不到他的缺点,那么这个人是一个十足的庸人。社会上多一些这样的好人,也许是一件幸事!”

总编说:“你从下边来的,我们当然不会像某些人认为你的来路不正,看你这一段工作情况,基本上令人满意。但是,有点你要注意影响,你有客人,切不可深更半夜接待,明白?这里离机关太近,什么事一下就捅到书记那里去了。其实,半夜也没有什么,但大家总拿你的身份当把柄,明白?”

毕立只觉得背后冷飕飕的,他并不清楚半夜有人找他,但是因为身分向题就得要他注意。尹小宁早就知道这事,他很关切地问:“他找你啦,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因为身分问题,人家误解了。海拔那天说你的时候,我还极力为你解释过,不想让书记也过问了。这事嘛,不用担心,我和书记关系挺不错,我会为你解释一下的。怎么,你直不去你伯父那儿吗?”

“不,不!他不在家!”毕立搪塞着说。

“哦,他老人家自然是挺忙的!”芦小宁漫不经心地叹道。

“是的,我想什么时间去玩完,你有兴趣我们一块去吧!”毕立很自然地说。

毕立回到隹己房里的时候,像吃了二个苍蝇似的感到恶心。他说要极力斩断过去那些可恶的恶习,然面他又重犯了。那么怎样解释这件事呢?如果他吿诉尹小宁没有什么伯父,是万万不能在他这儿住的,原先住的那个地方,已改做了仓库,如果他提出要走,那么走哪里去呢?显然,尹小宁不好赶他走,但会不断地制造是非让他不好呆下去。如果不解释伯父的事,这个乌有之事迟皁会露馅,人们会饥笑他招摇撞骗,这怎么办呢?

后来,毕立才知道,这个恶作剧是海拔做的。海拔深知尹小宁,便变着法儿作弄他,当然也很恨尹小宁那股钻营劲。他煞有介事地告诉尹小宁,说毕立如何有后台。尹小宁真上钩了。海拔哈哈大笑一阵以后,对毕立说:“你交不出伯父来,还有好戏看的!”

真正感到做人难往往是有意思地做人,刚来时的毕立就连走路也感到是件要命的工作。他每天走进机关大门时,胸口闷闷的,不知手怎么放,脚怎么移动。他想一切重头学起,便悄悄地仔细观察海拔、路冶芳、尹小宁、綦晓静等人的行姿,来为自己找一条重新开始的路。他总是浑身不自在,总是强迫自己适应,一定要一丝不苟地适应。

海拔时常歪着头,手插在小腹前的口袋里,漫不经心地踱来踱去。

尹小宁则是耸着肩勾着背,迈着碎步,满脸堆笑,典型的奴才风度。

路冶芳昂着头,迈着与她不相称的步伐,目空一切。

綦晓静则低着头,慢慢地走动,似乎永远不知疲倦地寻找自己掉在地上的一粒小针。

毕立首先换掉了皮鞋,害怕双脚着地声音太响,让人看着不顺眼。他小心翼翼地快步急走走进机关,走进编辑部。每当他坐下后,总要暗吐一口长气,释解他的艰难和沉重。

晚上,毕立呆在办公室里,夜深人静之时,他才感到自在。他看完那些退稿,给业余作者写些极亲近的话。这件事他做得非常神圣。这就是说,他代表杂志社了。以前,他一度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名作家,但是每次投稿都是石沉大埯;后来,有一位不知姓名的编辑仅仅给他写了一句“祝你进步”的话,他激动得哭了一场。他深知业余写作者的苦衷,于是对农村来稿出奇地热心。他能代表杂志社处理来稿了,这对他来说是非常巨大的荣誉。从那些灼人的来債之中,他深深地羞愧了。他找到了一个多么好的环境哪,为什么写不出东西?为什么不可以找身边的老师们看看改改呢?“写什么呢?”他对自己说。他不愿意回忆过去,因为他认为过去的那个毕立死去了,提起那一切也觉得是一种罪过。他只感到痛苦和孤独。

他试圈几次去接近海拔,但海拔那副孤傲冷漠的派头把他所有的勇气吓走了。一次,海拔向他漫不经心地走来,他正看他发表的诗作。

海拔以一种幽默的口吻对他说:“发表一下宏论吧!”

毕立看着他,觉得他的态度是真诚的,便鼓起勇气说:“这,这也许是您的应时之作吧?因为我还看过您的其他作品,虽然读后让人感到悲哀,但却能触摸到一个孤独迷惘的灵魂在游荡。”

这议论似乎让海拔吃了一掠,但马上又显得很平静。他说:“我们有时间吹吹牛吧!”

这使毕立倍受鼓舞,他觉得海拔并非是他以为的那种人。他和海拔郑重其事地交流了一次思想。后来,他俩时常在一块,成了好朋衣。也许出于内疚或别的原因,海拔把自己宿舍钥匙交给了毕立。再后来,海拔总是对毕立感叹道:“我绝望了,妈的,我看到诗就烦,这玩意儿似乎已经快要遭受灭顶之灾了,全是一些无病呻吟的玩意!”

从此,海拔变得越来越古怪,时时像狗一样狺狺狂吠。他说疲惫的情绪已经腐蚀了他,又冲着毕立狂叫:“你是最不受欢迎的人!滚蛋!”事后,他又向毕立道歉:“我快要死了,你是可以原谅一个垂死的人的。”

海拔长得很英俊,他的情诗经常发表在晚报上,希望多一些风流少女向他涌来。当姑娘们为他着迷时,他总是朝三暮四,从这个爱的漩涡又落入另一个情的罗网。

一天,海拔很神秘地对毕立说:“我今天盼好事又来临了,明天向你发布新闻!嘿嘿,我又开始第九次远征了!”

除了海拔以外,毕立还主动接近了路冶芳。他读过她的散文诗,她的散文诗既像动听的童谣却又寓意着很深沉的哲理。她是个娇小的女性,看她的作品,毕立总以为她是安徒生笔下走出来的那个公主,她很快为自己建筑了一个艺术世界,又绝不拿安徒生来炫耀自己的身价。她总是呈现出一脸的天真活泼,那双扑闪的大眼睛总是水汪汪的。毕立弄不清楚,她那美丽的散文诗里怎么流露出了一种缠绵不断的忧郁的情思。他把自己的稿子送给她看,结果意想不到地得到了她的赞许。她说他具备一个艺术家的灵气,当然需要练就得更加灵秀一些。他进一步感觉到了路冶芳的诚挚,她对主编说:“我们编辑部人手少,可不可以考虑让毕立学着编稿,他已经有了一定的基础。”毕立眼睛一阵明亮,他感到了希望之光再次升起。

毕立很快和路冶芳打得火热起来。毕立在她面前是恭顺的,在这个社会里,他总是感到他唱不了主角,只能做一名观众。他不由自主地向她谈他的过去,她对他表示了最真挚的同情和由衷的敬佩。当他谈及在这里的不安情绪时,她夸张地笑了起来:“恶魔的爪子已经斩断了!”她在他的面前有意无意地扮演了导师的角色。她说:“我的门总是为你敞开着的,随时可以进来!”毕哀笑笑说:“你不怕我用海拔的诗来叩打少女之门吗?”她说:“叩吧,先生!对于勇敢者我向来是不会拒绝的!”

路冶芳大口地吸起烟来,她喷出一口烟雾,对毕立高声说:“多么沉闷的空气呀!它几乎要把我们这一代人窒息而死了!”

好像有一种传统的意识,规定一个娇好的女性应该是典雅端庄的。路冶劳总使毕立感到有些滑稽。他把接触过的女性和她暗自对比,使他困惑的是,竟找不到可以类比的对象。石帅盛行独特,用自己向社会进行粉碎性的报复,毁灭的终是她自己;妹妹的倔强只不过是划着流星般的光亮,****的重压终将她摧毁;而路冶芳则全然不同,她总是呈现着自己的天真无邪,俨然一个救世主。

路冶芳仍然大口吸着烟,边吸烟边振振有词地说:“中国是一个缺乏创造力的国家,民族心胸狭窄,日子只有永远在不死不活之中慢慢地度过。改变现状比搬迁珠穆朗玛峰还要艰难。最没有出息的是中国的知识分子阶层,这个阶层永远没有势力,不是受人摆布就是受人雇佣睁着眼睛说瞎话。想想他们又十分可怜,天真的时候大叫春天来了,就像水塘里的青蛙一般,一遇霜冰全都缩了头;软弱怕事偏又要为秦始皇的错误争论不休,棍子一来,就用洁身自好做一个坚硬的壳钻进去!文坛上的这些家伙们更没出息,迄今为止没有一部像样的作品,更谈不上史诗巨著了。这些******都应该见鬼去!”她咬咬牙,把烟蒂狠狠地扔到地下,用脚恶狠狠地一踩,接着又点燃一支烟,发狠地说:“我要把这些不中用的家伙们统统地吸进去!”她果真猛吸一口,一下子咳嗽起来,泪水直涌。

他们都沉默了一阵。突然,路冶芳的眼睛又被想像中的事件燃烧起来了,那双黑眼珠溅射着炽热的火花。她说:“我找到了一个都市里的村庄,很独特,很富有,家家都是自盖的楼房,村后是莲花湖,村前是繁华的街市。村里仍保留着许多古老的习俗,怎么样,我们一起去一次吧,保能在一个月内弄一组《北京人》似的系列短篇,肯定能打响!”她激动地挥了挥手。类似的激动已不能使毕立激动了,他觉得她总是那么风风火火,却从来没有落到实处。他只好附和着说:“好吧,我们一起干吧!”但她马上又变了卦,提出先去拜访一个老头。毕立无奈只好答应陪她一同去拜访那个老头,那个老头就是作协主席。

作协主席慈爱得像个老太婆,身材魁梧高大,披着一条浴巾,靠在藤椅上,看着线装本的《庄子解》。阳光斜射进来,他身上镀着金色,一副很自在安详的样子。一见到两个年轻人,他先是“哎呀”了一声,接着髙兴地说:“和你们在一起,我也感到了年轻。我们这一代人是完了的,等待你们的是黄金时代。我时常想着这类问题,解放后的老舍跟解放前的老舍为什么大有不同?郭沫若30年代的诗和他晚年写的诗为什么差别那么大?文学的功能到底是什么?我弄笔大半辈子,到现在还是不明白。这一些都留给你们去解决吧!看谁被历史忘得更快。”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们老了,一个年老的人,如果连回忆也失去了,那才是最大的悲哀。在死之前,我还想写点东西,我再也不想照顾我的什么形象,只想说说真话,说了真话阎王定罪也许会轻一些!”说完最后一句,他有些开心地笑了。

由这位老头,毕立很自然地想起另一位老人,他教过毕立关于平仄的韵律,前不久,他悄然无声的死去了。这位老人曾任过国民党的县长,后来成为汪伪政府的官员,解放后曾两次进过牢房,坐牢长达20年之久。他从来不讲自己的过去。毕立曾有许多次挑起这个话题,都被老人不动声色地回避了。他只叹道:“人的生命力往往在遭受摧残时才显得特别顽强!”毕立从旁人那里得知,老人结过四次婚,后来又将全部财产典当出去吸鸦片,被关押时才戒掉了鸦片瘾。在他晚年那短短的三年时间里,他致力于考古,对赤壁古战场深究不舍。他感叹道:“哎,我的时间不多了,应该早几年起步才是!”他死时是73岁,很多人为他送葬,人们回忆着他许多好处,乡下的人们是不大管政治上的结论的。毕立始终不能明白又想极力明白,他一生中经历了无数次大劫大难,为什么都熬过来了?他的人生信念是什么?他只是淡淡地说:“我是随历史的浪潮浮上沉下而已!”淡淡的一句,就解决了他一生的道路。毕立说:“我做不到,我总想弄个明白,但始终弄不明白。”他时常望着满街拥挤的人流发呆,占世界人口五分之一的国家,10亿个头脑,又有多少人在想这个问题?他是不是太庸人自扰了呢?

路冶芳并没有和毕立合作,鬼才知道她到底想干些什么!一天,她神经质地双手发抖,对毕立说:“就这样干!有烟吗?明天,我将要宣布一个爆炸性的新闻,我要离婚!”她将夹烟的手举起来,狠狠地压下去。

真想不到,路冶芳拿自己的爱人开刀了!毕立推了推她,说:“你不是刚拿结婚证吗?”

“是的,刚拿,我才知道这是我终生最大的错误。不,你别以为我轻率,我对他感觉不是爱,他人好,好得让你无法指责;而且太宽厚,我受不了。和这样的人过上一年,我会窒息而死的!你懂吗?我干吗要向谁解释呢?我就这么干,我要珍惜我自己!”

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毕立尽量躲避着路冶芳。她忙碌于离婚的争吵之中。机关里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都指责路冶芳不讲良心,领导一个接一个找她谈话做工作。他们首先问是不是男方有生理上的毛病,她气得大叫起来。排除这一点后,他们又极力阻止这件事的恶性发展。路冶芳决心已定,她以死相威胁,这让领导们有些不知所措;男方也只好被迫在离婚书上签了字。路冶芳说:“离婚后,我要去浪迹天涯!”

毕立收到小弟弟的来信时,一种强烈的悲哀袭击着他。

弟弟的信这样写道:

毕立哥,你还好吗?母亲很想你,总是向我们说起你,为你高兴,说你走上了正道,再也不会瞎撞一气了。

毕立哥,你知道我在什么地方给你写信吗?我正在羊风,不是在家里哩。我花了1000多无学习竹荪栽培技术。竹荪是名贵药材,通出口用的,很能赚钱,据说每公斤卖500美元。你还在家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食用菌,竹蓀属于菌类,学习起来并不吃力。

毕立哥,你还不知道,我办了一个“特种真菌厂”,开办那天好热闹,区乡有好多单位送了贺礼,区长讲了话。我是厂长兼技术员,看来,我走的路很对,满可以干上一辈子。

毕立哥,你一向对我严厉,我真有点儿不明白,是不是因为毕学使你伤心了?我知道,他是不该死的,人死了也没法再活。我现在走的路跟你完全不一样,我觉得我是一步一个脚印的在走路。小妹毕草决心养花种草,她说,现在楼房林立,令后将会有很多人养花的,可以赚钱。她到处写信,购买花种,还准备去外地学习。我认为小妹的想法很正确,你能不能给她买一些养花的资料?

家里情况很好。母亲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说家里又出了两个怪物。村里人都在问你,说你钱赚饱了,又去当才子去了。他们现在把好多田地改挖成鱼塘,有几家养竭子,各走各的路。严辉再也没干什么,安心****的工作。我感到我比所有的人干得要好。我打算搞一个食用菌面授班,一年光讲授也可以赚近万元。顺便告诉你,占发凯来找过你,而且带了好多他写的东西,嘴里胡言乱语。我对他说:我哥恐怕早已把你忘掉了!他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硬要问我你在什么地方,还要看你的书,.我们没理他。他八成是一个疯子,难怪人们都说他是傻瓜的。

好吧,哥哥,也许我说不上什么时候去你那儿的,我想在你们刊物上做广告。你问问价格多少?我只是感到时间不够,每天要到夜深才能休息。你也一定很忙,就写到这里吧!

敬礼!

毕明

毕立连续看了几遍,没有署明日期,他只好看邮戳,看来弟弟把信发出人已回去了。信中提到占发凯,他很诧异,他几乎把他给忘了。最后一次见到占发凯时,是毕立在屋前空地上让菩萨婆婆折腾的时候。毕立当时冷汗直冒,牙关紧咬,也没留心这个人。实在说来,他是一个悲剧色彩很浓的人物。他是一个铁匠的儿子,父亲很古怪,他把占发凯赶出去,原因是两次提亲都遭到儿子的拒绝,他挺认为这个儿子是注定不走正道的。占发凯脑子里满是稀奇古怪的玩意,好像对哲学有着很浓厚的兴趣。他被赶出家门,首先是和别人合伙捶大锤,人家说他懒散,不要他了;他求弟弟和他一块卖早点,干了不久,又放弃了。他只是漫无边际地闲荡,人们都认为他彻底疯了。

在那个漫长的一年里,假如说毕立曾有过朋友,那就是占发凯。占发凯比他要大两岁,身上肮脏不堪。毕立对他无法有好感,但这人的执拗精神使他为之钦佩。占发凯找到他,第一句话就说:“你这地方有好多书吗?我特地来看!”

这人口气真怪,像书是他的一样。可他从考不注意言辞上会出什么问题。他喜滋维地在那些书上瞅来瞅去,那双黑手伸了过去。毕立赶忙制止他说:“请你洗洗手好不好?”他这才瞧一下自己的双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这是打铁的手,是有点······”他还是照办了,一边洗手一边抑制不住喜悦地说:“曛嘿,我这就是喜欢看书!”他洗了一会,把双手伸出来给毕立看,认真地说:“这回该行了吧?”他盯书的那双眼睛带着少有的贪婪,放着异光。他快速把手指插进书缝里,将《马克思主名的哲学原理》抽出来,就势一下坐在桌前的椅子上看了起来。

毕立一脸不高兴,看他孩这类书这么有兴趣,很不明白,便认真打量着他。古训告诉他,山野出怪人,这类人如逢世逢时,将有大作为,毕立自然把自己也算进去了。

毕立说:“你到另一去坐吧!”占发凯却一动不动,连连道歉似地说:“这地方很耔,很舒服!”毕立不知所云,只能又好气又好笑。

又过了一会儿,毕立只好说:“我想写东西,你坐在那个地方去吧!”占发凯眼不离书地说:“好!好!”半天才挪动屁股。当毕立伏案疾书的时候,把后面坐着的占发凯给忘了。占发凯没有发出半点声响,连个姿势也没有变换一下,一直静静地坐着看书。等到吃饭时,毕立才想起他来。毕立只好说:“就在我们家吃饭吧!”

占发凯一听,像吓了一跳他的说:“真的吗?”他真不知怎么讲客气。看来,他跟看书一样极向往有饭吃。

桌子摆好以后,占发凯首先坐上丢了,迫不急待地等着上菜。吃饭时,全家人看着他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实在有点哭笑不得。很快三碗饭进肚,他便用舌头搅着嘴唇,一边将空碗递过去,一边很不放心地盯着桌上的菜。小妹嘀咕道:“怕是饿牢里放出来的吧?”他不在意地说:“真是的,我不知怎么能吃,别人都这么说我,我还以为我肚量很小哩。”全家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吃了一惊,认为这是实话,没有什么好笑的。

当他接过饭碗时,说:“好像多了点儿。”

妹妹说:“不要紧,反正你能吃,兴许还能两碗哩!”

他严肃地说:“那不行!”他倒拿筷子,首先问毕立说:“给你一点儿吧?”那捏筷子的手本来很脏,他想以示干净结果适得其反。他问全家人,大家都不要。母亲走过来说:“给我吧!”她知道那剩下的饭如果她不吃,会扔掉的。

晚饭后,他又走进了书的世界,没有打算走的意思,毕立只好赶客起身了。

“你可以把书拿回家看!”

“对,我回去看了再还给你!”占发凯夹着书打开后门,摇摇晃晃地走了。

家里人看他那副呆相都开心地笑了。

毕立说:“哎呀,我连他的名字也没问!”

妹妹笑弯了腰:“赔了一本书,吃了一餐饭,连名字也不知道,你比他更呆了!”

毋亲说:“你看你,见鬼不鬼,他吃一餐,当我吃一天有余。”她着实心疼那几大碗饭。

不想过了两天,占发凯又不请自到。那书已经卷了页,封面也给弄丢了。毕立很生气,指着书大声发问道:“封面呢?”

“哦,哦,真的,封面呢?”他一时不知所措。

“这本书算送给你了,我不要!”

后来,毕立深知此人的德牲。只要他想看的书,耍无赖也要弄到手的。有几次,妹妹看他来了,就把毕立的门锁上,可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外等,一点也不着急,直到拿到书为止。他为了讨书看,每次步行20多里路,这叫毕立左右为难。他和毕立严肃地谈了几次,毕立才感到这个人的分量。毕立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什么原因,总是讨厌他说话时好用:“这个问题,我仔细研究过。”其实,拿他掌握的知识,无法挑剔。

也许出于好奇,毕立去过他住的地方。是他父亲帮他搭起的一个小棚子。当毕立向人们打听这个人时,人家很陌生地打量他,说:“这个人,是个疯子,你找他干吗?”

住的地方真像个狗窝,霉气十足。只有床铺,再没有其它东西。毕立走进去时,他正盘腿坐在床上看书。在阴暗处也能看到他那双明亮的眼睛,这双眼睛很能产生效果,使毕立情不自禁地受了吸引。在那阴森森的屋子里,张贴着一张注满文字的图案。毕立看那漂亮的钢笔字时很是惊讶,那张写着胡话的东西一点也不散乱,让人只觉得严肃。他和毕立争论时,如果说服不了毕立,他便含笑不语,这使毕立大为恼火。看这个图案,虽然毕立无法摸清那里边的思想脉搏,但无疑地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东西。占发凯说:“这是我的一部《民主启示录》的构思,你也许不会感兴趣的。这张图和注释的文字,只是说明一个问题,即什么是民主,民主的作用和意义是什么?我还想从封建强权的鼎盛时期寻找所谓民主的影子。史学家们认为封建鼎盛时期的民主空气是很浓的,民主空气促进科学技术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我则认为这是一种片面的观点,完全站不住脚;我之所以这样做,是为服务于当今的中国,也许是徒劳的,我敢说谁也难看到自己生命价值的创造力,我是指精神上的。”很多话毕立记不得了,当时他以为能反映现实世界就可以成为一个作家,作家是对生活的记录而不是对生活的理解。对人的本质问题的探讨和争吵自古有之,谁也说服不了谁,只有愚人们才去争论不休。但毕立还是很敬佩面前这个乞丐般的人物,也许他对这个世界有所作为,也许用他的话说要等几个世纪才会有人发现他的价值,所以他才心安理得地去受寒挨饿。有时,毕立很怀疑自己的判断和鉴别,现代社会不比远古,书斋似的学问方式未必可以出大成果,在井底未必能穿透一个世界?以后,他们只见过一次面,而且没有谈什么。毕立问过别人一次,人家含糊地说:“听说他死了,也许到处流浪去了。”是的,一个生命的结束是很容易的,不论多么顽强的人物或者先知哲人都是一样,世界如果有公平的话,那便是死亡,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然而,这个人又奇迹般的冒了出来,好像他真肩负着神圣使命似的。

綦晓静对毕立很真诚的时候,毕立就试图从綦晓静那儿找到占发凯的影子,其实他们之间毫无共通之处。

綦晓静说:“我的一生是个悲剧!”

毕立默不作声,在他所接触的人里,都在抱怨生活给他们带来的不公平。綦晓静住在六楼,他的家庭布置在机关里虽不能算是一流的,可也是比较舒适的。毕立感到很吃惊,这个研究生只有一个书架。这也许是一种少见多怪的现象。他是第一次和研究生打交道,他能博得他的好感,是因为毕立很主动地为他帮了一些忙,比如扛煤气什么的。

后来,占发凯终于找到毕立了,毕立便把他介绍给綦晓静。占发凯拿着60多万言的治国理论请綦晓静帮忙看看,提一些建设性的意见。綦晓静看后不说一句话,背后对毕立说:“世界上有多少事可以做,他干吗要选择这样一条道路呢?”

毕立说:“他强调一种所谓精神,他觉得他能忍饥挨饿为国家出谋献策,这本身就是崇高!”

綦晓静叹口气说:“是呀,一个搞事业的人往往是过于单纯的。”接着,他给毕立讲了一个故事,好像那一切都成了淡漠的记忆。

“几年前,我正在大学任教,一个偶然的机会接触到中南少数民族历史的重要文字资料《千家峒》。据它记载,千家峒是瑶族历史上最重要的原始居住地之一。瑶民在这里过着自由、富裕的生活。后来这块土地被官府看中了,血洗了这个美丽的地方。自此以后,活下来的瑶族人流散到各省甚至国外。由于以后的悲惨生活,使他们越发强烈地向往千家峒,想像中的故乡更加神奇。

“这个地方真那么美丽吗?我从一些资料上证实了它的存在,但又十分怀疑它会不会是个神话,便决心来一次探险。当我确信阳阴山拱有类似千家峒的地形后,便南下萌渚岭山中。经过了五个多月的艰苦跋涉,才有了线索;又通过了一年多的寻找,才发现了真正的千家峒。

“我忘了告诉你,它的本身的神奇色彩,真像神话一般。官府驱赶血洗瑶民的时候,瑶族先人把一只牛角截成10段,分给子孙们保存,以便来日认祖。我一闭上眼,就看到那个悲壮的画面。人往往是这样,美德在危难之中才能显示,我想像中的那个场面使我常常为之掉泪。我快要找到的那几天前,天下着小雨,但我坚持和向导出发了。在其中两座高山之间,有一个山谷叫死人冲。听说原来这里住着很多人,后来死得一个不剩。我们经过死人冲时,见不到一只飞禽走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向导很习惯,我则要用冒险家的勇气才可使自己镇静。过了死人冲,进入江永县境,又翻了一座高山,终于在暮色之中到达了那块小盆地。我和想到露宿一夜,黎明之后,我开始了调查。此地四周高山环绕,只有一个石洞通往外界,内有数十里平地夹一条大河,与记载均相符。记载中的山水、田地、庙社、村庄等40余处遗址,我几乎都找到了。这里还有一个值得一说的地方叫‘石头狗’山,山上有一个小得只能弯着腰进去的洞口,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举着火把,曲折而行。里边有泉水,有钟乳石。渐渐地,洞肉宽大起来,有了亮光。我出洞后,看到了一个世界里边包藏着的另一个世界,便坚信就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但又比陶氏笔下的桃花源更显得神奇。以后,我一直想到那地方去算了,但只是想想而已。我现在挺好,挺满足,我没有什么惭愧的,我的良心告诉我奋斗过,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好了。一个人活着只求心安就行!”

毕立听呆了。綦晓静讲完了,看得出来,他一直是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不住地用手按着他的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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