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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毕立和綦晓静谈话,不敢用同海拔和路冶芳那样的口气,这不仅在于綦晓静年岁大,更在于他不苟言笑。他极力用比较天真的举动来贏得对方的好感,极力做得得体一些。当然,毕立在他面前只感到无知,十分后悔不应该拿占发凯来羞辱他的。他时常悄悄地打量他,他的头发夹着许多白丝,一只手总是按在腹部,不能坐长,走动时有点儿颤悠悠的。他说:“唉,我总感到有病查不出来,拍照,红外线紫线都试过还是无法査出来。”他撩起上衣,拍他的右腹说:“像鼓,是不是?像有股气在里边转来转去,就没有办法消下去。”他又叹了一口气。

毕立不敢去问千家峒的结果,他直觉感到这是他当头挨的重棒,他给彻底地击跨了。是的,綦晓静完全可以在这个他发现的领域挖掘下去,一定会有很丰厚的收获;他却退却了,被击倒了,也不想爬起来。他安慰自己的最佳方法是:他对得起人生,他努力奋斗过,而且曾一度那么耀眼。

占发凯放弃了他的《民主启示录》之类的设想,他觉得应该参与社会。他草拟了60万言,洋洋洒洒地对中国的现政提出了彻底更新的论述。他告诉毕立,他是去北京顺便来看他。毕立问他一段时间消失的原因,他说在组建他的党。他把这个党叫作“集约民主党”,他将百折不挠地为它而努力。他坚信他的党一定会使人民看到希望的。他在近两年时间里徒步走了许多地方,就像一个教徒那样虔敬地为他的事业游说。很不幸的是,人们以为他是疯子。他告诉毕立,他毕竟有了一个社团组织了,他由学术研究转为社会实践了。他还是那样认为,一个人的创造价值并非在他生前得到认可,他只是想开创,自然有人会继续他的事业。他的终生目标是在任何两个党之间起稳定作用,这是几何学三角稳定结构给他的启示。唤起民众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从历史上来看,只有在内乱****和百年灾变时才容易一呼而起。这是一个改良的时代,而他所做的正是改良的事业。他和几年前大不一样,精神抖擞,目光坚定,不会为一餐饭而乞讨了。毕立暗想,他一定进行得很顺利,他会不会成为一个新的领袖人物呢?他是在乌托邦里生活吗?这对于毕立是一个暂时的谜。说实在的,毕立对这事不感兴趣,他认为这是徒劳之举,认为任何党派团体都是十分狭隘的,他们鼓动千百万人为一个灿烂的理想去流尽鲜血,当自己主宰世界时却又实行强权政治。毕立对占发凯从事所谓事业表示了嗤之以鼻,那么他毕立自己在人家眼里又怎么样呢?充其量是只可怜虫罢了。他下一步也许只能落魄而归,在弟弟的怜悯下寻找一点安宁。但这会叫他不自在的,他有什么权力在故乡那块土地上生存呢?他是一个被逐出家园的不肖之子,这块土地养活了他,他却对它进行了毁灭性的破坏。他对女友说:我是只风筝,你是放风筝的人。她来了一封很简短的信,告诉他:“请你原谅,我已和别人订婚了!”他不愿意为她虚假地祝福,后悔不应该把风筝的绳索交给她。他干吗要那么去爱她,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谜。

毕立恶狠狠地说:“假如让我重新做人,我宁愿变猪成为口中食也不愿意成为这个两脚动物的!”

占发凯独自上了北京。当火车在黄河之滨的小站土停下来,他突然看到了黄河母亲的雕像,他鬼便神差一般向母亲走去。火车一声长鸣把他给抛弃了。他朝圣后,不知怎么灵机一动,沿着这条古老的河开始了远征。他给毕立写了一封信,说:“我要把所有的真诚告诉人们!”好像是许多年以后,毕立只记得那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他的颈上身上到处是黑灰,在那间破烂的房子里盘腿打坐,向人们说着一个遥远的梦。

毕立的弟弟又来信了,信里只有困惑和惧怕。信中说家乡发生了一件怪事,是中午太阳当顶的时候,天狗狺狺地狂吠着扑向太阳,地上的狗全仰着头和夭狗遥相呼应。这绝不是日食,等太阳再度出现的时候,人们看见太阳憋得通红,就像早晨刚出现的太阳一样。有人甚至说,他们看见太阳缺了一个角。弟弟来信的目的,是请求得到科学的解释,否则他会无法安宁。毕立说,这是很自然的事,就像人们欢呼一个灿烂的黎明的时候,天空一下无变得如此黑暗一般。

杂志社在困境之中拚搏前进。

毕立终于被凉起来了。发行部昙花一现,发行量直线下跌,书款无法收回。没有人安排他干什么。主编泠冷地对他说:“你的任务就是想办法将款收回。”

毕立才知道他在这里派不上用场了。起先,他极力想保住房子,房子本来是主编住的一个单间,紧靠马路,斜对门是省政府的大招牌。主编分了新房之后,房管局要收回房子。机关已经答应此事。矮子发狠地说:“如果没有发行部,那些书款是收不回来的!”

毕立更发狠地说:“我也是从黑道上过来的人,我也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但谁也不想翻脸。必须想一个办法,保住房子,有了房子其它的事才可以解决。然而,他们行动太晚了,送礼不收就是了个信号。毕立对矮子说:“这样吧,我来一次妥协,我这个位置让给你,你向我写保证,保证把书款全部收回!”矮子眨眨眼,好像同意的样子。但到关键时候,矮子的那些朋友又拒绝和他合作了。那些刊物是经过他们的手发出去的,即使是矮子也别想把款子收同。

当时,毕立想:如果有刀的话······

主编说:“想走,走是走不掉的。我的意思是齐心协力把书款收回,再说后话!”

毕立说:“你不是说只求发行量上升不惜一切代价吗?现在,人家砍我的手脚,你们倒好!”

主编眼镜一闪:“别耍无赖!”

总编说:“上法院去!”

毕立大叫着说:“你们全在耍弄我,谁敢!”如果要抓他们把柄,有的是。虽然有些无赖,但他们比他更无赖。

主编看着总编,总编看着主编,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毕立便去找总编,他说:“我想对你说,有人在利用我想达到整垮你的目的。你是主要领导,出了问题你得全兜着!”

“机关同意刊物承包的。”

“可有人说连张记录也不曾有!”总编不摸胡茬,有点紧张地站了起来。毕立又说:“我算什么呢?一个临时工,要杀没有肉,要坐牢没有牵挂。你是堂堂处级干部,有一个温暖的家,你难道不去想想吗?”毕立告别总编时,心想:妈的,过去的那个毕立好像还有点作用。

毕立去找总编时,他有意让主编看到,现在是一切问题有待清查的时候,主编的神经不会轻松的。

毕立又回过头去找主编,说:“算了,你们这些高贵的人我都见过了,我找你只是打算让我自己不成为一个十足的坏蛋。你应该清楚,别人知道我和你的关系,你冒险,我是你冒险的代价。如果收不回书款我赔也并不是赔不起,但我不会心甘的。刊物出了几件大事你不知道吗?为什么有人拿书款这件小事而大做文章呢?很显然,你是承包者,抓住了我你也跑不脱,还有其它心事我就不用说了。而且我又是个来路不正的人物!”

“你说怎么办!”

“很简单,外面有八万多份刊物,其中有六万多份没有卖出,作半价处理。另外还有两万多份,得把矮子抓住,让他拿三个月的工资,在刊物检查之前弄个一干二净!”

“好吧,其它的事就不必多说,我劝你还是好好干!”这事办得很顺利,他们是不敢拿自己的位置开玩笑的。往往没有位置的人会不在乎。

晚上,主编说他要去大学里举办一次讲座,名为《成才与改革》,他要毕立陪他去。

主编真能借题发挥,一下子把毕立拉出来了,真是滑稽透顶。他对大学生们说:“你们看看,他,一个普通的农民,我们把他招聘来后,杂志发行量直线上升,这不能不归功于我们的制改革。”毕立木然被推出来站在台上,不知如何回答。他当时只是感到很激动,很难为情,出现在那黑压压的人头面前他不止一次,在过去的无数次批斗会上,他就这么站在众人面前慷慨激昂地发言。后来,他无可奈何地毕业了,然而他拒绝复读考大学。他不是没有自己的打算,大队书圮对他说:“好好干吧,首先入党,然后可以保荐你上大学。”200多天之后,那个梦就破了。时代的突变往往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也许这样对毕立更好一些,他终于没有成为愚弄时代的牺牲品。他走上了属于自己的路。

毕立满可以回忆一下,他当时接受的是什么教育,从小学到高中,几乎全没有课本,除了一本直接为农村服务的县编油印教材,几乎别无他有。他参加批斗会不下百次,另外还有几乎一半的时间集体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种教育得到的知识几乎等于零。他得到好多次夸奖,有一次一个县教育组的人对他的校长说:“你注意他,这小家伙好像有点不凡!”当他快要毕业时,高考制度恢复了。他坚持不复读,事后他总想当时他为什么那么固执。如果他坚持复读,一年不行两年,读大学不行读中专,中专不行的话,县一级师专总该是可以的。那么他又会怎么样。后来,他才知道一切侥幸的路全被堵死了。他又不愿认输,同他一同回乡的那些同学大多在两年后都结婚了,一天只围着他们的几亩土地转悠。而他却鼓足勇气,横冲直撞起来。他知道,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已,没有人能为他指明道路。他无所求,只求痛快,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只知赚钱,不断地赚钱。后来,他感到破灭了。但命运之神又一次给他幸运,他首先是惊讶万分,真没想到有这样一个位置等待着他。但事实告诉他,他只不过充当了一个高级乞丐。这里简直是个魔鬼之地,他无法成为主人翁,而只是一个小偷,窥视着人家的窗子,时不时想偷一点什么过日子。

毕立想到自己之所以能如此幸运地成为高级乞丐,是因为主编进行的一次人生赌注。他幸运地闯了进去,却万分痛苦地无法退出。

毕立被人推到大学生们面前,有纸条递上来了,问他是用什么方法使杂志发行量直线上升的。他不知所措:“我我原以为我干不好,没想到一干就走了运!”学生们哄堂大笑,他脸像泼了血水一样骤然红了。他下台后久久不能平静,心想:他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物吗?往往,人应该战胜的是自己,否则,他永远只能是个奴隶。如果一个乞丐不把自己看成乞丐,他的美德也会同样地光彩照人。毕立对主编大叫:“我被你们耍弄了!”

毕立好像有点茫然不知所措地回到宿舍。他扑倒在床上,望着楼板,眼里是一片模糊:回去,回去,怎么向故乡交待,人们怎么看他?那块土地显然不属于他了。这里完全呆不下去了,走是无疑的,只是时间长短问题。那么到什么地方去呢?什么地方才能属于他?死吗?装着不慎跳到江里去,让浪打沙埋?不!不!毕立坐了起来,抓着自已的头发,狠命地揪:死,我不会甘心的,为什么我要去死呢?不!我没有理由去死!母亲曾说:“过日子嘛,有女人就行啦!”生活往往是如此简单,可被他弄得那么复杂多端。所有的人似乎对他宽容起来,好像大家都在尽快地摆脱他的纠缠。起先,他设法接近他们,并获得了他们生活的秘密,他能够在他们中间穿来穿去,他们告诉他说,他对他们不会构成威胁,他们可以向他倾吐一切秘密。往往人总是这样,不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心里难以轻松,而说出来又害怕有朝一日会让人抓小辫子。他从来无法把自已放在和他们同一位置上,总是感叹自己的命运。不就是户口、文凭吗?面这类东西在生活之中又占多大的比重呢?可他就是摆脱不了。现实生活中人们又确实看重这些,好像是一个人的塞本生活,没有它,你再有能耐也无济于事。

毕立特地把占发凯送上了列车。临别时,占发凯说:“七六年是中国历史的分水岭,中国永远也不会回到过去,任何强有力的人物也没有能力让它回到过去。现在,我们的时代走进了困惑的山谷,它很快就会摆脱这一切的!”他说得很快,似乎很自信。

“困惑?”毕立有些不解。

“农村经济改革怎么往前走,困惑;城市改革为什么无法施展,困惑;赤字不断地上升,困惑;今后怎么办?困惑。我以为这一切困惑是因为只触及皮毛,想在旧政上有两棵新枝成为希望,那是幻想。我们的历史责任是,告诉每一个中国人,让他们自己办自已的事,自己想自己的事,自己走自己的路,让他们讨还人的尊严!这是第一步!”

毕立叹口气说:“一个人在理想的世界里过日子也许很幸福的!”

“好吧!我们不说不高兴的话了,分手的时候应该高兴才是。”占发凯说。

毕立笑笑说:“我希望在历史的丰碑上看到你的名字。”

占发凯说:“谢谢!”便紧紧地握着毕立的手,“也许有一天,我们会走到一块来的!”

占发凯一去杳无音信。后来,毕立才知道他的下落。一天,路冶芳来找毕立,一见面就说:“我预感到,我们这个时代将会出现一大批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政治家、文学象和诗人。你看看五四时期的一大批伟人,我们这个时代和五四运动是一个绝妙的重复。”当毕立告诉她,黄河之滨有一具尸体占发凯死了的时候,她说:“占发凯是谁?哦,想起来了,那个异想天开的人物!这不是过去军阀混战的中国,这是一个一元化的中国,我们为什么要寻求一种乌托邦的生活呢?所以,人该实在一点。过去,我们都太天真了!”

毕立几乎想揍她一顿才解恨,想想也就原谅了她,就像她对他的宽容一样。那时,今天是北风,明天也许是南风,更可怕的是四面八方来风,谁都是那么昏头转向的。

送走了路冶芳,毕立有些病恹恹起来,疲惫地坐在写字台前,把台灯打开,白白的墙壁上印着他呆坐的黑影。围着这个呆呆的黑影,有几个影子跳来跳去。首先是四眼那个童年想当他父亲的人走进来了,问他:“你失去了什么?你又得到了什么没有?”毕立说:“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史杰跟着来了,还是那副极冷的面孔。毕立看了他一眼,便垂下头去,不敢再看。他觉得他在史杰面前很心虚,又不知是什么使他心虚。半晌,他倔强地抬起头来,冲着史杰吼道:“我还要干!”史杰冷笑一声说:“你要干些什么?你回答我,你干了些什么?”四眼叹口气说:“人谁也不能免俗,你持有一个城市居住证,有那么一个大专文凭,有那么一两个姑娘围着你转,你会心安理得地过着和常人没有两样的日子,你会很满足的。但你没有,你没有!你就永远超脱不出这衣食住行的折磨。”

这当儿,另一个黑影倏然而进,那正是石帅,她似乎在嘲弄着毕立,那微笑直叫毕立想哭。“我才知道你的自私和软弱,一个自私的个人主义者,乞求变革则是为了你自己,而你得到这一切时,将会极力地保护那个你咒诅的等级观念。这就是你,谁也无法来救你的!”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毕立抱着头,痛苦地发问。那些黑影悄然而退。

晚饭已过,毕立一点食欲也没有,只感到心跳加快,浑身乏力,气喘不均。他瘫坐在靠椅上一动不动。几次想起身,像被人重重地按着不能动弹,这种情形使他感到在两个石柱之间,石柱慢慢地向他倾斜,他不知退让,恐怖和死亡在他周身荡漾着。他只听到身体不知哪一部分丁当一晌,眼前陡然一黑,似乎失去了知觉。他使出全部气力,慢慢地移向床边,合衣而卧,似睡非睡着。窗外几个跳橡皮筋的小女孩欢闹着充塞在他脑海里。不知过了多久,窗外起先是风的沙沙声,又一会呜呜作响,在风沙之中,有一队铁骑驰过,那些金戈长矛闪闪发光,好像这些古代将士把毕立拖了起来,带到一个令人恐怖的地方。他端坐在一个古装长须的老者面前,这老人他曾在一个雷雨之夜见过。他止不住讷讷地问道:“先生,您曾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是什么意思呀?”

那个垂须老者只是看着毕立,两眼毕露凶光,像刺进他的腑肺一般,他再也没有力量抬起头来,感到背上凉飕飕的。他又禁不住望了那老头一眼,原来他不是毕立想像之中的老者,而是菩萨婆婆的阴魂。她带着一副死相,眼睛深陷,上下嘴唇萎缩,露出的牙齿像绿宝石一般放光。她那双小脚依然是那么尖瘦而且有力,像钢针一样直扎进毕立的心里。毕立冷汗直冒,痛苦万分却咬牙切齿不肯作出痛苦的呼唤。

这样对视着,毕立身体往下坠,铅一样的沉重,慢慢地上身被什么抽空了,显得轻飘飘的,可双腿沉重乏力无法动弹。这样好像过了100年,毕立叹口气说:“我不会向你认输的!”

菩萨婆婆狞笑着,向毕立慢慢地移动着逼进,眼里的凶光化作寒气袭来。毕立才知道这是他的敌人,他一声尖笑,想后退;菩萨婆婆说:“你想出路?你干的好事,牛尾巴村现在是什么状况,家家供着谁你知道吗?你干的好事!出路,你要的是什么出路?”

“出路,出路,我说不清楚,我只知道沉重和压抑,我只要求摆脱,摆脱!”

“摆脱,怎么人们又回到了我的怀抱?”菩萨婆婆猛地揪住毕立的头发,往上一提,尖叫着说:“摆脱!永远也别想摆脱!”她狠狠地把毕立一扔,他便被抛上半空;然而,又有一个人用巨手把他接住。他一声惊叫:“啊!您!”

毕立感觉到这是另一个世界,他置身在群山起伏的主峰之上。那人把巨手放在他的肩上,一阵沉默。

毕立有些兴奋却又无法说什么。那人问:“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不清楚,也许我是找您来的!”

“也许。”那人一阵大笑,很爽朗的样子,“好啦,我们平等了,你有什么就说吧!”

“我无法说您好与坏,您在我心目中永远是个谜。我说不清这为了什么。是否有了您才有我们这个时代?如果没有您或许是戊戌变法成功或者是孙中山多活几年或许让蒋家王朝站住天下或者沦为外人之手会是怎样一个中国呢?您怎么回答这类问题?”

那只巨手在毕立肩上轻轻地拍着,使毕立受到了鼓舞,他又说:“有人说您的成功最多只能算继洪秀全农民起义后一次成功的农民运动;还有人说马克思主义在这块土地上被全盘歪曲了。您的砸碎一切的文化运动还会来临吗?有人说这就是秦始皇一个无形的长城的建筑。有人说您太懂中国历史,是不是有意砸碎过去的一切而重新塑造一个孔圣人?您的成功是什么?”

那人问:“这些话都是你的想法吗?”

毕立回答说:“是的!”

“那么你为什么有这么多想法呢?”

“我总是弄不清楚却又总想弄清楚!”

“那么,你可以说说你为什么要去弄清楚呢?”

“起先,我感到我受到了愚弄,我非常反感。大家一起呼唤黄金时代到来的时候,我同样兴奋,可现在我只感到被人给耍弄了。为什么我总是被人愚弄和耍弄呢?我想搞清楚这一切。我力求用我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却只有沉重和迷惘,找不到出路;我回过头来读孔子读孟子又向董仲舒讨教,也极力寻找您的思想基础,并寻求横的对比,从日本从美国这两个国家找他们成功之处,我感到生死不明的过着不是滋味。我要发挥和创造,却无法去发挥去创造,读着历史我才觉得我们民族在一次又一次地呼唤‘救救孩子!’可总是看到的是屠刀闪闪。您喜爱鲁迅,我不敢说您不关心孩子。我又想,如果您像华盛顿那样坐朝10年后交给他人,那情形又是怎样呢?我不清楚,只想问一下,您知道您的后代需要什么吗?他们都想解决什么吗?不不!我不需要回答,我只想问一问,您的回答可能会使我害怕的。”

那人宽容地笑了笑,站了起来,俯瞰群山良久。

毕立说:“民可以使知之,不可以使由之。”

群山却说:“民可以使由之,不可以使知之。”

那人回过头来说:“我最大的错误也就是我给中国最大的贡献。我的没有充分认识到民族劣根性的顽固,新的观念没有建筑起来我就退出了历史舞台。我想,解决中国民族的办法是10亿中国人的运动;解决中国民族问题的途径是让孩子们接受全新的教育,这样需要长期的不懈的努力!你们这一代人是不幸的,因为传统的烙印太深使你们无法自拔,你们应该告诉所有的孩子们,让他们知道!”那人停顿了一下,回过头来,俯下身去,用手扶着毕立的肩膀,“我把中华民族推到一个空前绝后的试验场上,我之所以能够这样敢于这样,是因为中华民族这块土地上是平均主义和强暴专制最其妙的结合。我导演10年,不是悲剧,恰恰相反,他逼着我的后人寻找到另一条道路。我痛苦的是,我被完全纽曲了。我可以说,我的10年每一步打算都不是轻率的,或者让人们认为的个人主义的膨胀,不!”他挥了一下手,“一个古老的民族,沉淀的东西太多了,10年,可以说是美与丑的交相辉映!我说的意识形态是有所指的。”那人回过头来,又很快地转过身去,目视群山,“历史,总该是公正的,过去、现在以至将来许多代人的奋斗会迎来一个真正的共和国!你们的路你们自己走,尽管你们太沉重太迷惘,但未来毕竟是你们的!”

那人又拍了一下毕立的肩膀,很深沉地看了他一眼,便离开了。

毕立只觉得脚如灌铅一般沉重,上身轻飘飘的。他不禁自问:我该怎么做呢?怎么做,还有砸碎那个拜求仙药时的神灵的勇气吗?那种风险和乐趣已经没有了;那又怎么做呢?像在服装厂面对着姑娘们那么随心所欲吗?那一切也没有了。人生的冲刺好像到了极点,在一堆篝火之后只剩下缕缕余烟。

这里是一块古老而广袤的土地,群山环抱,小溪流淌,雪白的羊群在牧童的笛声中自由地奔跑追逐,有几只像是天鹅的大鸟时而盘旋时而小憩。遍地绿草放射着绿宝石的光芒。不一会,所有的宁静被击碎了,一队队兵士凶狠地浦来,血溅草浆;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绿色的牧草又开始了蓬勃地生长。这似乎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后来,时空和大地紊乱了,所有的人们才感到了不知所措。这些地球上偶然生长的生灵人类,向着各自打开的缺口逃亡。若干年后,也许像猴或者猩猩和人一样只能算着从前曾有过血缘。当人们感到人类又一次受到进化的严峻考验时,他们这些落伍只能讲述一个黑猩猩或猴能讲述的故事:从前我们曾有过近亲血缘。

毕立猛然感到自己皮肤毛发正在脱落,慢慢地化作一堆白骨,倒伏在田野绿草丛中。他这才感到幽灵的可怕,四周黑魆魆的。不一会,几个拖着长尾巴的生灵对他指手划脚一番,他才慢慢地站起身来,知道自己也拖着长长的尾巴。他忘情地跟在他们后面,当风沙满天飞舞的时候,尾巴抖动着。寒流阵阵向他涌来,那长不出毛发的身体无法承受得了,便在一阵嬉笑声中,他重新倒下去,思想的幽灵好像同时枯萎了。在一片火光之中,他被唤醒,然而,道路茫茫,一片黑暗,举着火把的人们告诉他说,请他掏出自己的心,用心做成火把才可以点燃。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倒了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毕立被微风唤醒,好像是早晨,四周和天空展开了梦一般的画面。他的热血涌了起来,开始迎着朝阳狂奔,开始他所希望的欢呼。起先,他很清楚的记得好像是身着一套中山装,显得庄重严肃,带着他所有的正气;然而他又觉得胸前有一条极好看的领带在飘飞,便俯身下看,原来是一套西装,显得潇洒自然而又风度翩翩。他脸型瘦长,戴着宽边的眼镜,一副智者的神情。他突然感到身后有时又在两膝之间同样翻飞着一条领带,往下瞧,他又羞又愤一声尖叫,把身后的那东西拖了起来。那是一条长长的尾巴,他脸上阵阵发烧,伸手一摸,那文明的服装下掩盖着的却是无法掩盖的毛发。他猛向前蹿了几步,斜倒在溢满霞光的草地上,用双手捂着脸,希望四周从此没有光明,他要逃避所有的同类以及所有的生灵。这当儿,他反弹似地跳了起来,那些小草正在窃窃私语。他跳上半空,几只小鸟惊慌逃窜,嘴里怪叫着:“怪物!”他又跌在地上,冲着天空,天空突然阴暗下来。他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怖,对着苍穹,呐喊着:“我不!我不!”过了一阵,他又感到自己睡在床上,好像刚才抽过烟,那烟头已经点燃了他的被子,他伸手想抓住那冒烟的地方。但他无法动弹,好像被人按住了一般。他想呼喊,却无法出声,烟雾已充塞房间,不一会火苗窜了上来。他惊恐地挣扎,床却在倾斜。黑喑面对他大声嘲笑,床头是一个幽深的黑洞。渐渐地,床往下倾斜,那洞口里只有床移动的吱吱声。床慢慢地移动,恐怖撕扯着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使他大汗淋漓。火苗把洞口照亮了,阵阵阴风袭来,又是阵阵寒流。他用尽全身气力呐喊,却无法喊出声。床还在往下倾斜。他身子发抖着不停,床的另一头挂在洞口上,他只觉得悬在半空中。

“啊”他终于喊出了声。

从恶梦中醒来,他无法回忆梦中的故事,也无法睁开双眼,感到没有力量做这件细微的小事。汗水打湿了他的内衣和被套,皮肤一阵发紧,头皮麻木,心猛跳不止,口腔干渴得非常厉害。他使劲伸出一只手,寻找电灯拉线,他感到太恐怖,他极需要光明。他拉亮电灯,才稍微放松一点。他往床边移动,因为汗水把他的身体弄得湿漉漉的。他吃力地移动了许久,“咚”地一声,人掉到地板上去了。他似乎没有感到疼痛,心里在想:是不是可以放心了?他感到自己是一个活的躯体,尽管当时还是麻木不仁。过一会,他伸手去摸屁股,人似乎还是在梦里。他摸了一下又一下,感到那里不会出现一个怪物,便沉重地喘了一口气。他本能地移向那个热水瓶,这是个奇怪的热水瓶,滚烫的水一倒出来就成凉水。他抱着热水瓶,狂喝了一阵,好像有了点气力,便慢慢地站了起来。

毕立终于被凉了起来。

他和他的朋友到山里去了一趟。

他的母亲终于死了。母亲死的时候,他正在山里。他似乎已经感觉到了母亲的死。母亲十分瘦小,头发花白,经过一个月痛苦的折磨,她失去了笑容。她终于无声无息的死去了。在毕立眼里,她是很高大的。她很小的时候害过天花,毕立曾为此叹息和遗憾过。当她年老的时候,她脸上呈现的只是斑斑点点。她从来没有停止过劳作,对所有的事表示了自己的理解。她说,很小的时候,大人把她许配了毕立的父亲,因为两家原是亲戚,可以亲上加亲。她第一次看到父亲时,父亲在深水之中的一棵树上哭着不肯下来,因为祖母狠狠地打了他几巴掌。他流着鼻涕,两条鼻涕把嘴像封条一样地封住了。他哭着把鼻涕一伸一缩,绿绿的像死蚯蚓一般让人可恶。后来,两口破箱子,还有一顶半旧的轿子,轿门上贴了一个“囍”字,就这样把她打发到了毕家。关于嫁的故事,是毕立从母亲的同辈人那里听到的。走了半天,就放一挂鞭炮,算作迎亲。入洞房时,母亲发现父亲穿着一条祖父给他的裤子,父亲是怎样脱去这条裤子的,母亲永远也不会去讲。当时父亲的嫂嫂煮了一碗鸡蛋,用红水涂成红色,放进洞房里;又用两个暗红色的酒杯象征性的倒点酒,这就是所谓的“交杯酒”。后来是闹洞房,这是父亲的同辈人向毕立说笑话告诉他的。闹洞房可以三天无大小。祖父认为,他家祖上是单传十一代,到祖父这一代便有两个儿子。父亲很不情愿遵守闹洞房这一规矩,便虎视眈眈地守在门前,门上挂着门帘,是用白洋布绣着几朵花的门帘。他用阴深的目光加愤怒的语言对那些兴奋的年轻人说:“可别胡闹过了头!”这一句话破坏了情趣,年轻人们索然无味地呆坐一会,便悄然离开了。到了夜晚,父亲第一次和女人睡觉,很恐惧,双手像拽着两只死鸡,垂着双肩一动不动。母亲也许是因为女人的缘故,以为自己被遗弃了一般难过。她哀伤地哭了起来。这一情形是母亲和父亲吵架后,毕立从母亲嘴里得知的。父亲呆呆地坐着,有点不知所措。由于哭声震惊了祖父,他猛地用力推开了房门,狠狠地扇了父亲一耳光,骂了一句:“王八养的,跟女人睡觉也要我帮忙吗?”这一句话是叫偷房的人听到,以后总让毕立感到愤怒和羞耻。后来搞土改,父亲和干部们在一块,也许是土改也许是祖父的强悍塑造了父亲,使他拥有了一个关于年轻人的经验的体会,这一体会使毕立懂事之后常常被弄得不知所措。再后来,父亲母亲在爱与恨的交织之中完善了五个孩子。母亲给了他们生命,却无法给他们思想。于是,她总是在惊惊乍乍之中生活着。毕立没有见到死去的母亲,好像她只给他留下了一件东西,一件使他不知该扔掉还是该奉守的东西。

母亲终于死了,死之前发出的只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她闭上眼睛时,毕立还在山里,他正冲着群山高叫:“我不清楚,我该怎么办!”山恋起伏没有回声。母亲之所以闭上眼睛,是因为她刚刚感到了休息的可贵。祖父说过:“眼睛一闭,什么也就完了!”

祖父也是在深受病痛的折磨以后去世的。他在病床上躺了一年。他生平克勤克俭,在病床上躺着总是一个劲地讨着要吃,叫家里所有的人都避而远之。他把屎和尿都拉到床上,那屎尿味臭不可闻,好像他的肺腑都在腐烂。他死之前对着家里人大骂:“你们这些不肖子孙!”他的死是非常可怖的。到下半夜,全家人都守在旁边,他便开始呼唤那些几年前就死去的人的名字,向他们讨饶,求他们捆松一点。他奋力挣扎,最后才算咽了气。祖母慌忙拿一把镜子,放在他的口前,没有出现热气,便大叫祖父。于是,全家人开始大叫起来。祖父眼皮微开,瞳孔发光,使受尽折磨的家人们都动了一点真情。死是对活人的解脱也是对死人的解脱。

母亲死之前,出现了短暂的回光返照。她拉着弟弟的手,很清晰地说了一番话。她似乎对弟弟不太放心。她没有提到过毕立。当她病重的时候,弟弟要给毕立发电报,她坚决不同意。她说她见到毕立的话,就撞死算了。弟弟只好遵命没有让毕立知道母亲的死讯,她对弟弟说:“我们也是毕家的人,我们都要进祠堂去的,象谱上要有我们一家的名字,我们独种单传,盼到你们这一辈人才有了发旺。”弟弟默不作声。

因为天狗的事,弟弟曾惊恐了好一阵。他的情绪变得游离不定。后来,家乡人搞了一个募捐活动,出钱造家谱,而且有一个大人物捐了两万元,修了很大一个祠堂,可以跪上500多人。毕家是很有气派的,家家出钱,这是一个自发的活动,人们都很积极。捐千元以上者还要立碑留名。弟弟坚决不捐钱,也不去立家谱。他一下遭受众人的指责,说他的心已经喂狗了,连祖宗也不认了。母亲无法去说什么,偷偷地交了100元钱,给人家下跪希望能把她一家写进去。所有的人一齐嘲笑她。她回家后就病倒了。

这个造家谱的事虽然牵涉到一个中央的大人物,搞得声势浩大,但毕立一点也不知道。也许是弟弟不敢告诉他,他似乎担心哥哥因此会干出冒险的事。其实冒险的是他自己。他起先也不大清楚为什么要反对和抵制,也许是想干出一件更惊人的事和毕立相提并论,但他没有做到。他组织了一帮人,想半夜去捣毁祠堂,那帮人一听,舌头吓出了一寸多长。他才知道他无法行事了。一个夜晚,他的育菌棚叫人给彻底地砸了,他只有愤怒却没有回天之力。他像丧家狗一样哀哀地吠了几声,便守在母亲的床前,守着一个最后的日子的到来。母亲已无力去指责她的孩子们,父条也默不作声,望着一干二净的育菌棚,只是长叹一声,自然地把一切过失和自已的过去牢牢地连接在一块。

10多年前的一天,村上所有饿着肚子的人被父亲赶到队里的仓库里,他虽然也病恹恹的,但仍用洪亮的声音说:“困难是暂时的,同志们!我们一方面要克服困难,另一方面要保证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卫星还是要放,高产还是要夺。为了给上级一个答复,也为了我们明年更好的试验,我决定:第一,今冬要翻地三尺,我们是湖区,我不相信挖不出肥来;第二,把棉桃都移接到一棵树上,还要给半人高的稻子灌浆。我不相信我们会失败的,你们很清楚,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有没有谁种出如此高大的棉杆和如此高大的稻谷?为了明年,我们今年必须这样干!”

“干,******的个X!”祖父跳了起来,“上了几天农校,就山东的驴子学马叫起来,再干叫人都饿死了!”

父亲几乎没有眨眼,他大声说:“基干队!把这个搞破坏的人拉出去关禁闭!”

祖母后来对毕立说:“从前的政府有这么霸道么?现在的政府是不讲人情的!”她有一半欣赏自己的儿子。

毕立问:“后来呢?”

“我是他的亲娘,我要维护他干革命,不像那个老家伙。但你父没有说那老家伙是坏分子,只是说他搞破坏。也难怪,他是他养的嘛。那家伙就是不肯原谅他。他是吃政府的饭,自然要按政府的话去做事唦!”祖母恨恨地骂着祖父,好像中国所有的女人们都要骂男人的。

母亲终于死了。她死的时候不像祖母那样大张着嘴巴大睁着眼睛,一副叫人恐怖和凄惨的景象。她似乎睡得很沉,是因为不打算睁开眼睛逃离这个叫她饱尝辛酸的世界而去的。祖母死的时候,母亲恨恨地骂着:“断气了!”原来,祖母和母亲结下了仇,并不因为母亲抢走了她的儿子,好像有点别的什么原因。毕立幼年的时候,就发现母亲对祖父的感情,一种好像说不出的感情。有一次,祖母当着毕立的面狠狠地给了母亲一耳光。母亲没有回娘家,好像她无法赌气,也没有反抗,只扑在床上悲哀地哭了许久。这一幕至今让毕立颇为好奇。

毕立终于被凉了起来。人们总是很礼貌地回避他。他在湖南有一个贩卖木材的朋友,到这时来寻找他推销木料。他只是冷冷地一笑,自然在做生意的人当中高出了半截。这个厚道的山里人把他奉若神明,他说他非常想毕立去他们那儿,想让家乡的人看看他拥有一个做记者的朋友。毕立去了。这个短暂的离开,使他彻底的放松了。他知道他只有离开,不管是被迫的还是自然的,总该要离开。当返回走进这个都市时,他的压抑感直线上升。自从他送走占发凯,他对火车站唤起了无限的亲切感,他知道这是一个预兆,他终将离开这里,去何方,也许是家乡,也许是綦晓静所向往的那块净土,或者连他想也无法想的地方。他不愿意和占发凯同行。夜里,他被恶梦惊醒大汗淋漓,喝光了那瓶凉水,他的胃一阵痉挛,一股酸水涌出喉咙。第二天,第三天,以至后来许多时候,他总那么干呕,直到泪流满面才算结束。起先,他对海拔呕吐,叫海拔惊慌了好一会;又对路冶芳呕吐,路冶芳也不知所措;也对綦晓静呕吐;可独独不对尹小宁呕吐,他大为奇怪,弄得自己也不知所以然。他找医生,医生说这是神经性呕吐,也许是心理上的原因,要他放松。他一下对医生呕吐起来。

毕立才知道人们都需要一种逃避,走进山口的时候,他更强烈地感到了这一点。从竹林中涌出的阵阵气浪,还有紧靠山脚小溪旁的村舍,使他说不出有多舒坦。大都市的拥挤消失了,这里只有牧人和牛群羊群;大都市的明暗争斗也消失了,这里只有劳动号子和山歌舒缓的回响;林涛和潺潺溪水以及铺盖山峦的小草像在给他述说一个古老而宁静的故事。

毕立走近村口,猛瞧见一棵老树,也许它在这里独站了几百年。他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惊叹,便用双手环抱树围,只是他的手太短了,怎么也抱不拢。朋友告诉他说这是祖宗留下来的。“祖宗?”他重复了一句。每一个村口都有同样一棵大树,是当时人们定居时栽下来的。

后来,毕立告诉海拔和路冶芳,说他发现一个奇妙的村子,那村子紧靠山脚,在静夜里好像置身******之中。村头的那棵古老的树象征意义极强。村子的布局和结构很奇特,当你走进一个门,好像有许多门向你敞开,把你置身于魔宫一般,你很难从原路返回。你看到的屋顶像涂了一层黑漆似的,那有限的几口天井也叫人阴森可怖。走近火塘旁,那儿有堆烧不尽的劈柴,每一个火塘旁都吊着一个猪头,猪头已经被火熏熟了几百遍了,没有人动它一个指头。墙壁多是用石块垒砌而成的,很厚实,似乎可以抵挡炮火的轰击。火塘旁有一个老得几乎不能动弹的人,起先,毕立以为那是一尊木雕,用木炭塑雕的人,因为他全身透黑发亮。这位老人向毕立询问日本人走了没有;而另一群少男少女在一间房里跳迪斯科,唱着最流行的歌曲。毕立感到这样一个世界十分的不协调。

当晚霞西照的时候,毕立才接近村口。有一群人正在追赶着什么。后来,他的朋友也加入了那个追赶的行列。原来是只小兔子。山里尽管竹树茂密,野物已经稀少了,那只兔子被人撕成两半,然后又合扰放在一块,于是人们在说笑声中进村了。毕立默默地随后,走了半天山路,体力的疲惫代替了心灵的疲惫。他马马虎虎洗了一个脚,倒下便睡。正在他睡得很香的时候,他的朋友推醒了他。朋友说兔肉汤!”他有些不情愿地坐起来,端上兔肉汤便喝。

“见者有分,全村子的人都喝!”朋友兴奋地说。

“那么,一只兔子至少要煮上两锅汤吧?”毕立有点诧异,他睡意醒了一半。

朋友说:“就是,掺上地瓜不就行了!”毕立的食欲一下减退了许多,兔肉气味一下被弄得荡然无存。“你们打的野物都是这样吗?”他有些好奇的问。

“就是,这是规矩!”

那个火塘边说不清年纪的木炭人使毕立大为好奇,他好像坐了1000年似的,指甲很长,又黑,只有两个眼皮在动弹,他对着红红的火苗好像永远保持着沉默9他显得十分干瘦,脸部的皱纹被烟熏得无法看清,那张让他坐着的木椅也油黑发光,整个身体似乎已被火烤得熟透了似的。白天,他独坐在火塘旁;到了夜深人静以后,毕立起床小便,他依然端坐在那里,所不同的是他的颈和头部微微下垂着。毕立似乎听到这个古怪的老人唱着一支什么歌,叫人十分发怵。

“山里人没福啊!”围着火塘边时,朋友的父亲对毕立这样说。他是14个孩子的父亲,有三个女儿已经出嫁了,有四个儿子娶了媳妇。他年近七十,还有七个孩子没有成婚,这叫他十分忧虑。老人告诉他,山里水土好,孩子能养活的,山喝不完吃不完,搞什么计划生育?要搞也不在山里搞,山里人还稀得很。毕立笑笑,不想解释。

老人说:“山里人没福啊!先前,先人们错过了一个发财的好机会!”便用手暗指那个木炭一般的老人。

这个故事,毕立自然也讲给海拔和路冶芳听了。路冶芳轻率地说:“神话加梦想等于他们眼中的现实!”

毕立冷冷地说:“我不这样看!”

海拔则说:“人也许为希望而活的成分很大。”

毕立说:“你们想像一下,潺潺流水的小溪旁,是一排桃树,桃花漂流在小溪上,小溪被桃花映红了。每至夜半,有一朵桃花在小溪上漂流,那个巨大的花蕊上站着一个美丽的姑娘,她随溪水漂流,唱着美丽的歌谣。起先,是小伙子们在梦中听见;后来,他们不约而同被歌声吸引,随着姑娘一起前行,痴痴迷迷,直到一片大雾把少女淹没,他们才若有所失地返回村里。村里多少年的宁静就这样被打破了,年轻的血液骚动不安起来。他们被空前地激发起来了。人们都说这是一个吉祥之物,就是怎样去把她弄到手。这个村子里有一个寡妇的儿子,长得非常英俊,只是傻乎乎的。当那桃花上的姑娘出现的时候,他变得非常聪明,而且魂不守舍。有一个夜晚,他对寡母说,他要走了,为了山里人也为了他操劳过度的母亲过上好日子,他必须走进深山,那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他随着那个小溪里的姑娘走了。当那姑娘快走进大雾时,他轻轻地一跳,站在姑娘那朵桃花上。这个英俊的年轻人随着姑娘过了七七四十九道山门,来到一个金壁辉煌的所在,就像在梦境一样。于是,有一群天仙般的少女迎了过来,她们翩翩起舞,好像有一个声音对他说:你要金子还是要姑娘?只能选择一样!然而姑娘们掌握着打开山门的钥匙。小伙子不再犹豫什么,他猛地一把抓住那个领他进来的姑娘。这时,宝库里一片黑暗。姑娘焦急地对他说:抱着我就能闯出一条路来。小伙子大步向前,山门一道一道在闪着金光之中被打开了。山崩地裂般的响声震惊了山里人,他们纷纷打着火把,向山门涌来。当万道金光暴发出灼人的光芒时,山里人被巨大的喜悦击昏了。山里老人叹了口长气说:“山里人没福啊!只要有一人冷静一点冲进去,那什么也就不愁了。”当小伙子抱着姑娘冲出来时,姑娘也许因为获得了爱情而忘记了最关键性的一个警告,让小伙子站在门中不要动弹。小伙子冲出山门,大声呼叫:“我找到了!我找到了财富!”这当儿,所有的山门一起合闭,姑娘在失望之中化作了一个神女峰。小伙子从此端坐在火坑边一动不动,直到现在成一个木炭似的雕像。第二天,所有的山峦长出了树林长出了翠竹也长满了绿草。也许是几百年过去了,或者还会过上几千年,这个故事会使他们的子孙们永远自豪和骄傲的,也许会使他们的子孙心安理得地去生活的。

一天夜里,毕立向这位木炭似的老人询问那个故事,老人不答。毕立后来想,由于他的故事便主宰了山里人的精神,也许他本身是个懒汉,饱根本就没有奋斗过,然而他却主宰了人们的行为和意识。山里人从来就不曾怀疑,他们有过如此辉煌的经历。他们告诉毕立,他们的先祖就是那个射落九个太阳的人,有谁的祖先有过他们先人的盖世奇功呢?毕立一直感到迷惘和疲惫,他的灵魂太爱骚动,但又缺乏更好的精神支柱。他对什么都怀疑,得到的东西他从来没有珍惜过。一个刊物《早春》,他无法征服,自尊与自卑同时折磨着他。他恶狠狠地说:“我想把这个城市毁灭!”

海拔说:“回去吧!干吗要呆在这里呢?回到你的位置上去吧!”

“那,你说我有什么样的位置呢?”

“你的工厂呢?”

“它已经坍塌了!”

“你的故乡呢?”

“我不敢回去了!”

“那么,你继续去流浪吧!”海拔说。也许真是这样的,一个无法拥有自己位置的人,等待他的又是什么呢?他多么关心改革,改革的实质又是什么呢?他无法知道,改革似乎离他很远很远,也许在他这一代只不过是一个细节一个很小的过程。他坚决地对自己说:“别回到传统里去,否则你将一事无成。”那么,眼前呢?谁又能救他的命?尹小宁对他一个乌有的伯父多么关心。他却实在没有。如果有那么一个伯父,他的路将会是另一番样子的。然而他没有。他第一次后悔地说:“我不该到这儿来!”海拔很高兴地对他说:“你的《依附心理与独立意识》发表了。”那一千来字,在他心身交瘁之时才获得的,那值得吗?他计划写上一组,但谁也不愿意发表他这类东西。说起来,他有过失败吗?似乎没有,只不过是几笔书款,也只不过好像被人玩耍一番。可是,他的心灵呢?他的心灵历程多么漫长啊!过去的日子只是一些浮光掠影,细想起来也只是过眼烟云。可是,他总觉得自己生活得过于久了,好像有几百年了。人的感情的复杂性是多么难以理解。人往往需要别人去理解,更多的时候又不希望人去理解人所有经历的总和才形成一个人,人的多面性是从经历之中获得的。人去研究人是荒唐的,只有高人一等的动物来研究人,就像人去研究老鼠那样才行。作为人无法逃避历史、社会、文化、时代对他的影响。人的复杂往往会有共通的时候,这叫短暂的沟通,这种情形往往是人们在同做一件事时共同获得的,也只能算一个大体的共通。

是的,要解决的事太多了。毕立想。不要建立什么模式什么指导性理论,应该是一个松散的体系,让所有的人都有回旋的余地;更不要用自己的理论去概括世界的一切。这些谁能做到。大家各自为中心,去囊括世间的一切,强逼着人们去接受,久而久之,一切都成为教条,僵死了。人们越来越重视细节而忽略整体。写小说好像只有现实主义是最佳途径,一概排斥和打击其它流派,其实,现实主义是什么东西,那个明确的概念算个什么呢?就像你穿一件红衣服由你,怎么能要求所有的人跟你穿一样的衣服呢?什么叫小说,难道有一定之规吗?而人们往往欣赏顺路走的人们,而把那些另辟途径的先行者视为逆叛。毕立再也无法提起笔来,他说不清楚。中国当代文学是因为缺少什么厚实感,才显得越来越轻飘飘的么?一个古老的民族,一个倍受压抑的民族却没有一部像样的厚实的具有历史感的著作,没有一个像样的属于世界的哲学家思想家政治家文学家,这一切能改变能改革吗?连一个起码的具有生存条件的鸿沟也无法逾越。一张嘴一个欲望就会左右一部国家机器,把人们用强制的手段捆绑起来,想办法不让他们骚动来维系安宁平和,这样能激发人的创造性吗?这样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家,连一个像样的发明家也不具备,所谓民族文化素质太差,这仅仅是历史的原因造成的么?那么若干年后,我们这个时代就成为历史了么?那时的人们怎样看待我们?10亿人口,为什么不能想办法进行人口流动呢?我们能为有人种的地方没有中国人而自豪吗?世界人口的五分之一占的面积有多大?人口流动是不是个现实,能变革吗?显然这又不可能。

毕立终于被凉了起来,谁也不大理睬他。他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就像刚到刊物一样。不过,那时人们对他不大了解,而现在他的形象更糟了。他让刊物蒙受了这般损失,对每一个人来说大小都要受点损失的。大家对他不免有点忿忿然起来。而他则又像做贼一般地躲躲闪闪。他感到心虚,又很愤怒,就像被人拖进赌场,强行让他赌注一样。人们对他的失望是因为抱有巨大的发财的希望。当时,从外地发来几份要刊物的电报,一下就是五万册,叫刊物所有的人都感到兴奋,纷纷赞颂主编的眼力。总编一下也对他亲近了许多,并且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连声表示了几个代表好感的“咹”。可是,那都是过眼烟云了。他失落的是什么呢?其实也没有失落什么,只不过,就像少女后悔失贞的那种感觉,但毕竟还得努力做下去,不要因为输了本就戒赌。

静下心来能想些什么呢?想到编辑部里蹿过来一只老鼠,大家在兴奋的惊叫之中把它活捉,想办法找柴油火烧老鼠吗?毕立用冷冷的目光看了半天,心里对所有的人说:“我瞧不起你们这帮人!”想到他们的软弱和可怜,一点小事就大动干戈,六个书记一起发指示,主编诚惶诚恐,唯怕冒犯,惧怕权贵则极力寻找途径往上爬,这太可恶了。毕立自问:我为什么硬要和他们掺和在一块呢?在他们面前我为什么总抬不起头来?是拜倒在知识的脚下吗?不!知识的脚下绝对不会有奴骨的。那又是什么呢?真说不清楚。那么,他身上带着一种不可救药的病毒?扼杀了他的自立和创造!而这种病毒是来自哪个角落呢?他说不清楚。

海拔给毕立送过来一张小报,很高兴地说:“祝贺你!这是一个好的开头!”

毕立斜了一眼,始终高兴不起来。他无法为1000多字的铅字高兴。海拔踱着步,伸出两指,高兴而不自在地说:“妈的,交叉进行!”毕立看着他。

“毕立,你替我去见一见那一位女友吧!不知为什么,我实在是不大想去了!”海拔压低声音哀求毕立。

毕立说:“我去合适吗?”

“也许比我合适,因为我好不容易保留一次我以为神圣的爱,我害怕失望,所以,我想保留在心里!”

“我不想去,眼下饭碗都保不住,哪里有心思去游戏?”毕立说。

海拔说:“哎呀,怎么这么胆小呢?城里的娘们很够味,比你在乡下同睡几个还有意思的!”

“不干!”

“干吧,老兄,就算我求你了。你替我去看看,只是一次,因为我现在碰上了母老虎,她坚决要和我结婚,否则要告我;我心情不好,去了会让人失望的!怎么样,回来后我请客,做我一次替身,好朋友帮帮忙总还是可以的吧?”毕立心里说:******,为什么不去呢?口里便喃喃地问:“我去合适吗?”

“咳,有什么不合适的呢?人往往喜欢戏剧性,兴许我心中的恋人会成为你的爱人的!”

“那不是太不够朋友了吗?”

“什么不够朋友呀!哎,对了,我劝你不妨去试试,也许真的成功了,对你有好处。这样说不定你还可以在城里定居下来,免得到处流浪!”

“妈的,真是这样的!”

“那么,不干白不干了!”

“干!”

“我真有点儿后悔了,可别真的下手呀!”

毕立笑笑,这似乎激起了他征服的欲望。

“明天,明天上午8点,你在公园门口向手拿一本《早春》的姑娘走去,怎么样?我向你出售一次艳遇!”海拔双手插进衣兜里,有点心不在焉地说。

晚上,毕立一直激动不安,老想着那姑娘将用什么眼神来看他,欣喜的?哀怨的?或者会戳穿他的西洋镜。他想着,那么第一句话怎么说呢?他搔了搔头皮,想用一副严肃的样子,以居高临下的派头,面对着那个姑娘说:“你好!非常高兴见到您!”那么那姑娘一定会用很礼貌的样子回敬他。穿一套中山装,显得认真严肃,绝对不做出一副逢场作戏的样子来;但那样恐怕会叫人家大为反感,以为你在作弄她。

不,不行,这个不行!毕立心里叫道。穿一套中山装,居高临下,为什么要摆出居高临下的派头,以势压人呢?这是不是心虚?做人家的替身,多少有点不自在,只好用一副严肃的面孔来遮掩吗?这样子一定会把人家吓跑的。

那么怎么办?神交半年多了,这是第一次见面。双方都有一种急迫感,见面时在自然之中又显出不自然。对!装束随便一点,显出一种文人的潇洒来;戴上一副眼镜,表明自己有深沉的思想,那少女心中的模式想必会是这样的。见面时怎么说呢?首先用毫无顾虑的目光打量一卞对方,这样以表达自己对对方一种急迫见面的心情,然后伸出手来,对她说:“终于见面了!”不行,不行!怎么可以第一次见人家就那么仔细盯着人家,这太不检点,让人家感到自己的浅薄和轻浮。怎么可以说“终于”呢?这样会让姑娘以为自己太有吸引力的。可是,怎么说呢?用什么语言既能表达自己的思想又贴切自然能得当地把握分寸?要知道第一印象是至关重要的呀!那么,应该说,应该这样说······

******,我今天是怎么啦?尽胡思乱想起来,不就是一个女人么?女人你见得还少吗?连那种事也干过,最多也只不过是一个城里的娘们儿,城里的娘们有什么了不起?我毕竟有那么一个记者证护身符呢?难怪,我被弄成了这样,真可悲!毕立对自己下命令道:不想这些了!

毕立点燃一支烟,猛抽几口,又显得很无聊起来。于是,打开箱子,那皮箱里只有几件他还算喜欢的衣服。中山装落选了,西服虽然显得有派头也够潇洒,可是,有点拘束。最要命的是衬衣不大好看,领带太刺眼显得很浅薄。怎么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他很愕然,他从来没有注意过穿着。看来明天注定要失败的!他想。

毕立俯身下来,在一张纸上胡乱地写起诗来:

也许对于你对于我相逢不止一次

短暂的相会短暂的分手

可是我们都忘记了短暂的人生

我们总在寻找以为一切来自远方

于是我们装满信念装满希望

从建筑坍塌的地方开始远航

一个又一个停靠站远去了

我们都说下一个下一次就是希望

那不是花草丛中的一首诗么

那不是湖泊中我们遗弃的红帆船么

远征的终点是起步的开头······

毕立胡乱地写着,突然打住了。他自问:干吗要写诗呢?这是干吗?他又胡思乱想起来:我可是海拔的朋友,我可不能比他显得弱,假如我们在湖泊里划船打桨,她要我写首诗怎么办?我可不能拒绝哪!那么,我弄的这个排列组合叫诗吗?怎么一点甜蜜的味道也没有,太苦涩了。如果这也叫诗的话,我一天来它10首也是没问题的。这倒是个实在的问题,那姑娘根本就不知道你长得怎么样,而且她也不在乎,主要看你的内秀。我该来点触景生情才行,比如说在屈原雕像面前背诵一段《离骚》;乘汽艇时我应发点诗人风,有必要时让湖水溅到我身上;还要乘一下渔家小船,静坐湖面来一点抒古之幽情。看来约会是一件极沉重的事,明天的约会将要动用我的全部知识和智慧!诗这玩意是个什么呢?它好像很空,叫人琢磨不透,即兴表演的东西则要精心准备才行。这个,应该试一下!于是,他全神贯注地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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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明日传奇

    明日传奇

    一张诡异出现的纸片,如下金蛋的鹅,每天都会给寒玉提供一笔钱,让他逐渐衣食无忧,愈发强大。但是,它也如催命恶鬼,不停的让寒玉完成一些稀奇古怪的‘任务’。------“我的经验条在哪?不如也让我瞧瞧吧!你当是在玩《地球OL》吗!”‘你完全可以当作是地球OL(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