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像苹果般明丽的小脸此刻却挣扎万状,仿佛沉湎于痛苦地回忆之中,无法自拔。
景客来一言不发,并没有挣脱开她的手,任由她抓着。
他知道自己现在所承受的痛苦,与少女心里的煎熬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我想起来了。”过了很久,少女突然开口,目光黯淡而无神:“那个怪物,它是人,不是一个人,是好多好多人,他们要杀尽我的家人。我爹爹、妈妈躲进密室还是没有逃脱……我藏在一个竹篾下,屏住呼吸,外面有商管家和仆从拼死替我挡住了他们的视线,我才侥幸躲过一劫。”
景客来的眼中闪过一道慑人精光:“有没有看清他们的装束,或者他们其中一人的长相?”
“没有,当时太乱了,那些请来的武林人士被杀退以后,所有的家丁仆人就四散奔逃,但一个一个死在那些人手里。哦,对了,我无意中看到其中一个人用的武器好像是伞!”
“伞?”景客来眉头一跳,眼睛遽然睁大,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对,黑色的伞,就像当初见到的那个矮人一样。”
“伞么……?”景客来神色又一分分凝重起来。
“我还听到他们说了一句话,什么八月十八……天义盟……那一天,一定会有很可怕的事情……”
“我知道了,辛苦你了。”少女刚刚说到这里,景客来却忽然伸出手,在少女颈口处轻轻一点,轻声道:“好好地睡一觉吧,明天一定会好很多的。”
少女闭上了眼睛,面上带着晶莹的泪珠,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景客来看着她俏丽的面容,心有所触——这一次,她又是否能做个好梦呢?
见她熟睡过去,景客来燃起了一炉清心养神的熏香,才再次走到窗前,眉头深皱起来,看着深沉的月色。
“黑伞门……又出现了吗?”
虽然第一个听到了山雨欲来的风声,可是,可是,现在的自己又是否有机会把这预警的山风传出去?
他站在窗口,黛青色的衣袂在风中飘飞,人却仿佛已经与天青色的远山融为一体,沉静而厚重。
他的目光眺望着远方,恒远弗界,僾然在期盼着什么。
从漫长的黑夜,一直到天边出现第一抹曙光,他一直站在那里。
光明象征着希望与勇气——光明来到的时候,黑暗也一定会退散。
所以,当天边那一抹亮白色夺目的光芒出现时,竟也仿佛生命的曙光,景客来眼中某种东西忽然也被重新点燃了。
“该走了。”他目中忽然放出了光芒,回头望了一眼熟睡中的少女,轻轻地推门而出。
门后面有什么?可怕的刀与死亡?
他已经不去想。
他只知道这个世上总有些事情,是无法逃避的。
刚一出门,他就已经看到了一把刀。
一把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好刀。
好刀从来不是用来看的,而是杀戮——所以这把刀,虽然被收入了刀鞘,却仍散发着迫人眉睫的杀气。
比刀更可怕的,却是握刀的人。
他虽然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但浑身上下却仿佛已经透出逼人的寒意。
“你已经准备好?”黑衣刀客眯起了眼睛,忽然冷冷道。
准备好什么?是决战,还是送死?
黑衣刀客没有说。
景客来道:“好。”
黑衣刀客僵硬的面颊动了动,忽然冷笑道:“可是,我只怕你知道了一件事情以后还需要时间准备。”
景客来道:“什么事情?”
黑衣刀客看着景客来的眼睛,一字字道:“我杀你的原因。”
景客来眯起眼睛,道:“难道不是有人出钱买我的命?”
听到这句话,黑衣刀客忽然仰天大笑,他笑得很大声、很骇人,仿佛凭空一阵狂风:“可笑,可笑!出道十余年,我‘敕涅’何时听令过任何人?”
景客来的瞳孔在收缩。
他的手心已经微微渗出了汗水——他忽然发现自己错了,只错了一点点。
但高手相争,这一点点就已经可以把他送上死路。
——这么些日子以来,他居然连对方为什么要来杀自己都不知道。
黑衣刀客又道:“你可知道我来自何方?”
景客来沉吟,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传闻之中,极西之地的星宿海上,有一座敕夜岛,岛上的人非但都姓敕,而且刀法超绝,每隔三十年岛上便会有一人踏上中原,挑战武林之中的各大高手。”
听到这句话,黑衣刀客忽然用力地拍了拍手,冷笑道:“不错,我正是此次遴选出的‘敕夜双子’之一。”
景客来道:“双子?”
黑衣刀客道:“不错,这一次从敕夜岛上出来的,一共有两个人,我和我的哥哥‘敕劫’。”
景客来眼睛动了动,冷冷地看着他,道:“那么,你之所以挑战我,就是想要杀了我出名么?”
黑衣刀客长笑道:“名?名利于我,也不过是过眼云烟,我若想要,随时都可拥有。”
景客来心头一震,心中仿佛骤然覆上一层阴影,吃吃道:“那是,那是因为什么?”
黑衣刀客冷笑:“因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却从走廊的拐角忽然走出了一个风姿绰约的俏丽女子。
她的笑靥就仿佛一片被微风轻轻漾开的春水,肌肤仿若五月树枝上熟透的蜜桃,她的眼神娇媚而诱人,仿佛在那深处藏着数不尽的秘密。
“因为我。”她巧然一笑,和黑衣刀客轻轻地拥了拥,忽然看向景客来,轻轻地笑了起来:“是我要求的。我已经答应了他,只要他能杀了你这个王八蛋,我就嫁给他。”
这一刻,她的笑靥还是那么地娇艳,那么地绮丽,像一朵艳绝群芳的牡丹,但说出来的话,却比毒蛇还要可怕。
景客来的心忽然又冷了。
他那颗原本火热的、燃起了希望的心,好像遇到了一场倾盆冷雨,又被一条无形的鞭子重重地抽了一下。
一个娇俏的少女摇着他的手道:“景大哥,你可终于来了!我们来玩过家家,你扮丈夫,我扮妻子,好不好?”
想了想,她嘟着嘴,建议:“你不是一直想开一家酒馆吗?那你就做那个大腹便便的老板,而我就做老板娘,我们要雇佣好多好多的小二打下手,每天有好多好多客人,开一家天底下最大的酒楼,名字我都已经想好了,就叫做万花楼……”
说到这里,她的脸上又带着一丝浅浅的羞赧之色,轻轻道:“怎么,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吗?我们只不过是假扮而已,又不是真的要……”
灯光下,她明艳的脸上流下一串珍珠般的泪珠:“你既然已经走了,又何必回来?你既然回来了,又何必要走?过去的誓言你既然已经不想遵守,又何苦要来寻我?”
望着对面的人那无声的背影,她忽然又冷笑道:“我在洛阳开了这一家小小的酒楼,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得罪个王孙公子,死无全尸……哼,死了也好,反正我的死活也与你这个王八蛋全无关系。”
“琼儿……”景客来嘴唇无力地动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叫出那个名字。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忽然碎成了无数片,每一片都在隐隐作痛——谁能想得到,那个曾经是世上最爱自己的人,竟已经变成了最恨自己的人。
这是她的错?还是他的错?
他原以为时间是一味解药,可以淡化一切伤痛,谁知道那竟是世上最苦最苦的毒药。
黑衣刀客搂着怀中的女子,眼中放出一点戏谑的光芒,大笑道:“现在,你可明白?”
景客来没有说话,他的神情忽然木然起来,好像戴上了一个面具,再没有丝毫表情。
黑衣刀客摇头,故作惋惜:“可惜你已再没有时间准备了。”
景客来面无表情,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一字一顿:“很好。”
黑衣刀客扬了扬长刀,微笑道:“看来你已经准备好送死了。”
景客来眯起眼睛,没有理会对方话里的刺,冷喝:“走。”
话音刚落,他的人已经飞身而出,轻盈地落在了万花楼的门口。
黑衣刀客皱了皱眉,刚要提步,面前的女子却忽然拉住了他,提醒:“那个王八蛋最厉害的招式叫做圆月无缺,我已经看过他用过几次了,到时候,他若是使出那一招,你就……”
她刚刚说到这里,黑衣人眉梢却忽然动了动,他单手一翻,冷冷地震开了女子,身子一动,也从窗口一落而下。
——在他看来,这是一种耻辱。
他相信自己绝不会输给景客来,所以女子刚刚那些话,立刻让他感觉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侮辱。
更何况,他一向奉行的武道精神也绝不允许他这么做——若要胜,就一定要堂堂正正地胜,而不是依靠一些旁门左道的花招。
老板娘依靠在门边,身子微微颤抖着,眼瞳中带着报复般的快意,脸上却忽然又闪过了一丝转瞬即逝的复杂神色。
她在想些什么?做出这个决定,她是不是也很痛苦?
当她来到万花楼门口之时,就见两人相对而立,景客来的扇子已经打开,而黑衣刀客的刀却还未出鞘。
此刻,正值晨曦微露,前夜寒意虽然还未完全散去,大地却已在升温。
这本该是一个万物复苏,迎接新生的时刻,可悲的是,现在的两个人之中却已不得不有一个人要死。
这个世上,爱为什么总是要与恨相连?
究竟是爱得太深?还是爱得太浅?
天上忽然飘来一片浓云,黑衣刀客缓缓举起了他的长刀,脸色忽然变得平静而可怕,仿佛看不见底的海,肃然道:“这一战,我若是输了,请你把我和我的刀葬在一起。”
虽然在前一刻,他还表现得狂傲而骄躁,但到了真正需要拔刀的时候,他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深沉而可怕。
景客来静静道:“好。”
黑衣刀客道:“你有什么心愿,我也可以帮你完成。”
景客来想了想,道:“我有三个心愿,但并不勉强你替我全部完成。”
黑衣刀客道:“你说。”
景客来看了老板娘一眼,道:“第一,我希望你们能好好照顾那个被我救回来的孩子,她的身世很可怜。”
黑衣刀客道:“我答应你。”
景客来点点头,道:“第二,我想让你替我传达一个消息。”
黑衣刀客道:“什么消息?”
景客来道:“今日正午我希望你能去一次金辰楼,找到一个叫做钻天鼠的人,告诉他三个字。”
黑衣刀客道:“什么字?”
景客来道:“黑伞门。”
“黑伞门?”黑衣刀客皱起眉头,喃喃念了一遍,虽是不懂,但终于还是点点头:“好,这个条件,我也答应你。”
景客来道:“第三个愿望,是我希望,在我死后,你能够好好地照顾她,保护她,不要让她再受到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