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没有说出话里的‘她’是谁,但黑衣刀客显然已经明白,冷冷道:“这一点,就算你不说,我也自然会做到的!”
听到这句话,景客来的脸上微微露出释然的神色:“多谢。”
没有人注意到,在景客来说出这句话以后,一旁观战的女子,身躯居然微微颤抖起来。
她紧咬着嘴唇,目光死死地盯着景客来,但终是一句话都没说。
两个人都已经不再说话——他们之间的话已经说完,只剩下流血。
当最后一抹明丽的阳光被那一片叆叇浓云遮蔽之时,黑衣刀客忽然动了。
他一共在地上踏了八步。
这八步,每一步都比前一步要快上三四分,当最后一步踏出时,他的人已经好像一道急射出去的飞箭,用的正是武林之中早已失传的轻功身法“八步赶蝉”。
可他的刀还是没有出鞘。
他二十岁之前,在敕夜岛上,终日便只习练一件事——拔刀。
在黑暗中拔刀,在骄阳下拔刀,在悬崖上拔刀,在海穹边拔刀,迎着狂风拔刀……他一日里至少要拔刀上万次。
无论谁能够把一件事十年如一日地修炼,他一定都会成为其间最顶尖的高手——更何况这样一个十年只习练这一件事的高手?
所以,只要是他拔刀,就必定有一个人要倒下——从他出道以来,绝无例外。
他此刻虽未出刀,却远比出刀更可怕、更具有威慑力,因为无论谁都知道,只要他的刀一出,对手就必将迎来石破天惊的一击!
景客来一路飞退,神色木然而刻板,好像已失去了全部的魂魄——他既没有出招也没有防守,只是在不断的后退。
他是不是真的已经做好了送死的准备?所以才毫不设防?
这一刻,没有人看得出他在想什么。
就在此时,天空中那轮冉冉的骄阳忽然从云层之中微微显露出来,虽然只是泄了一点光芒,但却仿佛激起了黑衣刀客心中无穷的杀意。
锵的一声,黑色的刀骤然飞出,在空中带起一道可怕的厉芒,仿若雷霆闪电,挡者必死,无人敢直缨其锋。
刹那间,景客来手中的扇子也嗤的打开,一轮金灿灿的圆月仿佛又重现人间。
老板娘看着这熟悉的一招,喃喃道:“是圆月无缺……”
可她刚刚说到这里,脸色就忽然变了,因为她发现原本那一轮饱满的圆月忽然出现了一道细小缺口。
一道缺口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那道慑人的刀光扑出之时,正好出现缺口——那已经与死亡无异。
“不,不要……”这一刻,老板娘的脸色骤然变了,仿佛一下子失去了血色,变得煞白,她再也站不住了,踉踉跄跄地奔跑着,朝着两人决战之地跑去。
黑衣刀客听不到老板娘的呼喊,他的眼中只有面前这一轮缺月——尤其是那个若隐若现的缺口。
他绝没有认为景客来在自寻死路——他只知道,自己若是轻视对手,现在只怕已经死了数十次。
眼前的缺月看似留有破绽,仿佛一剑就可破开,但他又很快发现这样的缺口竟然隐隐有着三四种奇异变化,这些变化不仅可以把虚化为实,也一样可以把实化为虚。
他还想在看明白一些,却发现自己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刀已出,如果这一刀没有刺进对手的身体,就一定会刺进他自己的身体。
因为这是他最快、最强的一刀,就好像毒蛇会噬主一般,这一刀的威力,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
所以,他来不及细想,刀光一闪,只能毅然迎着那个圆月的缺口,直刺了进去。
刀光,更是电光。
“叮”的一声细响,缺月大破,鲜血飞溅,景客来的身躯已如同破袋般,倒飞出了三丈远。
“住手,住手!”看到这一幕,老板娘已经失声大叫,她一个趔趄,扑倒在了景客来身前,浑身瑟瑟发抖,不住道:“不要杀他,不要杀他……”
出奇的是,这一刻,黑衣刀客真的没有动。
他只是停在原地,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站着。
见到黑衣刀客暂时没有下手的迹象,老板娘立刻转过身,前去查看景客来的伤势。
待得真正看清了景客来的伤势,她不禁低低地呼了一声:鲜血已经染红了景客来的衣襟,一道极深的刀痕从景客来的胸口一直蜿蜒到他的左肩,鲜血正缓缓渗出。
老板娘慌忙间,正想要为他包扎,景客来却慢慢握住了她的手,苍白如纸的脸上浮现出了浅缓的笑意,喃喃道:“现在,现在……你不恨我了么?”
老板娘用力地摇着头道:“我不恨你,我从没有恨过你。我只是……只是有些赌气,想要找个人来教训你,所以才找了这个刀客。我本以为他根本不是你的对手,谁知道他的武功居然,居然这么可怕……”
景客来微笑着,轻轻地拍了拍老板娘的额头,有些吃力道:“你呀,怎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那么孩子气……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呢……”
老板娘的神色却有些黯然:“我虽然没有变,但你却变了,变了好多好多,变得我都已经感到陌生。”
听到这句话,景客来的眼神忽然黯淡下来,他知道自己已经亏欠太多——但他也分明地知道,这些亏欠恐怕终其一生都没有办法补偿。
看到他神情的变化,以为他牵动了伤势,老板娘脸色一变,立刻道:“你等一等,我去叫人给你拿药。”
“不必。”景客来点了点伤口附近的几个大穴,暂时止住了渗出的鲜血。
他忽然抬头看了眼对面依旧站着不动的黑衣刀客,道:“他怎么样?”
老板娘也转头看了看,疑惑道:“不知道。他浑身上下虽然看起来一点毛病都没有,可是脑子却好像有了毛病,不然为什么要站着不动?”
景客来凝视着对方片刻,忽然道:“他在悟。”
老板娘道:“悟?”
景客来点点头道:“不错,他一定是从我的这一招‘圆月有缺’之中领悟到了什么。”
顿了顿,景客来忽然低声道:“天下之大,绝没有完美无缺之物,所以无缺成了有缺,有缺却反而成了无缺,我想他一定也是悟到了这一点。”
说到这里的时候,景客来的眼神忽然又有些黯然——招式如此,人事又何尝不是?
人事之中又何尝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好!好招式!”就在此刻,那个闭着眼睛的黑衣人骤然睁开了眼睛,目光如电,冷冷道:“好一招圆月有缺!中原所谓********,大象无形,也便是这个道理吧。”
景客来微笑道:“我也是生死之间那一刻领悟到的。”
黑衣刀客道:“可惜这一招并不完善……如果能够给你足够时间钻研,恐怕接下刚刚那一刀你不会受伤。”
景客来苦笑道:“可是我毕竟还是没有挡住。”
“出道以来,能承受我一击而不死的,你是第一个。”黑衣刀客沉默半晌,忽然道:“这一战,我输了。”
听到这句话,景客来不由地微微张口,吃惊:“你输了?为什么?我已经没有还手之力,但你还可以动手。”
黑衣刀客的眼中忽然流露出一丝寂寥的神色,慢慢道:“我不是在武功上输给了你……”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老板娘,眼神之中带着一点愤怒与孤傲,仿佛一匹受了伤的孤狼:“我输在了人心上。”
说完,他就忽然转过身,手中紧紧地握着那把黑色的长刀,就好像拥着自己唯一的同伴,身影慢慢地、慢慢地往着长街尽头走去。
这一刻,这个黑色的瘦削身影,仿佛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寂寞与悲凉。
也许这只因为,他现在终于明白踏上中原时,哥哥与自己临别之际所说的话——这个世上,唯一能够相信的,只有你的刀。因为这个世上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你,只有你的刀不会背叛你。
可黑衣刀客的人虽已远去,但他的声音却还在回荡:“景客来,有机会,我们必定还会再见。下一次我们要么是两肋插刀的朋友,要么就是不死不休的敌人……”
“……还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你,既然她爱的是你,那你就应该好好保护她,否则我手里的刀绝不会放过你!上次那几个人大闹万花楼之时,若是没有我在,恐怕早已经发生了一些让你痛苦终身的事情……”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景客来悚然一惊,看了老板娘一眼:“琼儿,这是真的?”
老板娘低下头,闪避着目光,没有说话。
景客来挣扎着站起身,目送着黑衣刀客的背影,忽然有些可怜,不仅可怜这个黑衣刀客,也可怜他自己——人为什么明知道有些事情是错误的,还要继续错下去?
自己是如此,他明知道已经亏欠太多,却一点都无法偿还。
老板娘是如此,她明知道自己爱上了一个不可能爱上她的人,为什么还要苦苦坚持?
黑衣刀客又何尝不是?
他本应该杀了自己,让老板娘回心转意,但他没有,而是选择了离去,让自己独自面对无渊的痛苦。
——这是不是人世间最悲哀的事情?
丁香小筑。
银做的酒杯,象牙的筷。
两个人觥筹交错,谈笑往昔。
他们谈论着过去,谈论着现在,谈论着未来,仿佛已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聊过。
可是,酒宴再好,也终要结束,天下本无不散宴席。
日上三竿之时,景客来忽然放下了筷箸,缓缓站起了身。
老板娘拉着他的手,道:“你是不是还要走?”
景客来点点头,道:“是。”
老板娘道:“你走以后还会不会回来?”
景客来道:“会。”
老板娘眼波转了转,微笑道:“好,我等你。”
她心里此刻纵然有千万言语,也只能化作这短短的三个字——不过,这三个字也已足够表明她的心迹。
景客来露出笑颜,一字字道:“我答应你,一定会回来。”
他既没有说要去办什么事情,也没有说自己要去多久,但老板娘却好似有默契一般——他不说,她也不问。
景客来想了想,忽然道:“我想,还是把陈芯送到丐帮那里,让他们安置收留。因为她的身份有些特殊,我怕她带给你一些不必要的危险。”
老板娘沉吟片刻,道:“也好,不过你若办完了事情,可以带着她一起回来,万花楼正缺人手。”
景客来点点头,道:“多谢。”
“我有一个请求。”不知想到了什么,老板娘忽然垂下了头,低低地道:“我希望你下一次回来之后,莫要再走了……可以么?”
她等了很久,却没有人回应。
猝然间,老板娘惊惶地抬起头,却发现面前的椅子已经空空如也。
如水波般的煦阳倾照而下,房间里只有雕花窗柩前的那一片珠帘在徐徐曳动。
“呵……”她突然无声无息地笑了笑,给自己满上了一杯酒,用那凤仙花汁湛然的手指慢慢地端起酒樽,倏尔间,一颗珍珠般的眼泪倾入了酒樽。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哪知酒未入肠,已作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