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莲江伏击战不到一个时辰顺利结束,但仍有几股残敌突围后钻进林海逃之夭夭了。
孟章他们听得山那边的枪炮声响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后,渐渐停歇下来,只偶尔传来三两声零星的枪声。
他们下了山,去几处路口的埋伏点看了一圈,都是平安无事,没见着一个鬼子。孟章好生失望,心里痒痒的自言自语道:“侠炮仗倒是好运气,捞得这么大场合的仗打,我等能捉得几条漏网之鱼也是好的。”一边叮嘱众人要继续注意警戒,说着一起朝蛤蟆冲的谷口摸去。
到得谷口,他们在山腰丛林里潜伏下来,居高临下监视着谷口那条羊肠小路。此时已是日暮时分,红日西沉,将血色余晖涂抹在寂寥的山坳上。一只山蛙探头探脑从草丛里爬出来,鼓着眼睛瞪着一条水沟边的鼻涕虫,正欲往下跳时,后腿被草绊住了。待挣扎着跳下去时,那虫子早躲进了草丛中。
蹲了一会,谷口仍是静悄悄的。孟章道:“等得好心焦,我去对面山嘴那边看看。”说完与李木匠一手提了火枪,弯腰摸到那边山林里。
山那边阒然无声。孟章仔细观察,谛听着,忽然发现一只大头牛皮靴的脚印,不由悚然一惊:鬼子!鬼子摸过来了!与此同时,他听得蛤蟆冲方向传来一声轻微的叫声,微弱得如同遥远的一声叹息。
仔细倾听了一下,丛林里一片死寂,只有山风微微的飒飒声。不好,鬼子绕到蛤蟆冲了。等他飞快地奔回潜伏的地方,但见一名队员一动也不动地趴在地上,背上正汩汩地冒出血沫来,另一名队员则斜躺在水沟里,胸口一大摊血渍,两眼失神地望着日头偏西时分的天空。是一个鬼子,还是两个,三个?眼前的一切让他浑身发冷,已来不及多想了。
孟章铁青着脸,一个声音在脑海里不断怒吼:杀了鬼子,杀了鬼子,不杀了鬼子不是男子汉!狂怒使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急忙与李木匠朝树枝折断的地方追去。
孟章边追边想,男子汉大丈夫面对凶残的敌人,你可以愤怒,你可以痛恨,但绝不能生气,他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着山林的一切动静。
奋勇追击了十几里山路,还是没有发现鬼子残兵的踪迹。李木匠气喘吁吁道:“队长,穷寇莫追,再往前就是野猪岭了,就追到这里打止吧。”
孟章铁青着脸怒道:“鬼子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一定要追上去把渠宰了!”又望了李木匠一眼道:“要么,李师傅你就先回桃花坪?你告诉我娘,说我天黑前就回来,省得老人家牵挂。”
李木匠如受了奇耻大辱一般涨红着脸道:“这是什么话!我如今是人一个,卵一条,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队长不怕死,难道我就怕死吗?”
孟章点头道:“那我们就继续追击,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等一定能追上鬼子。”
快到野猪岭时,他们凭着猎人灵敏的嗅觉,终于发现了鬼子逃跑的痕迹:路边有一棵折断的枯枝,孟章低头捡起树枝看了看,发现枯枝折断的茬口一片新鲜的灰白,显然敌人刚刚过去没有多久,两人互相望了一眼,点了点头。
涉过一道溪涧,他们在溪岸的一丛刺篷里,发现一顶钢盔挂在小路边的矮树枝上,定是敌人慌不择路逃命时掉下来的。
再往前跑了一会,他们终于发现有几条土黄色人影在前方的疏林里出没。李木匠一看就急忙端着火枪开了火。
孟章急道:“快快卧倒!”
但已来不及了。这股从黄莲江战场逃脱的敌人如同输红了眼的赌徒,眼下输得只剩一条短裤,但也令他们足够欣慰了,因为只要摆脱追兵,就有可能逃离这片危机四伏的山林与洞门的守军汇合。因此这些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虽是惊弓之鸟,但一闪身在树后开枪还击,只见李木匠在密集的枪声中一头栽倒下来。
孟章赶紧滚到一块青石后,看那李木匠时,已经是满脸殷虹的鲜血,手脚不甘心地痉挛了几下,接着就一动也不动了。
看来这股残敌不敢恋战。他们击倒李木匠后,迅速消逝在茫茫林海里。孟章眼冒怒火攥紧了火枪,爬起来小心翼翼继续跟踪……
就在李木匠的火枪与鬼子的步枪响起来的时候,埋伏在前方野猪岭准备伏击鬼子溃兵的国军特务连和兄弟部队却早已接到了上峰立刻转进后方的命令。
特务连鹿连长本来准备在这里痛痛快快地歼灭日军的残兵败将,接到命令后百思不得其解:扎好的一个口袋等着日军的残余兵力来钻,为什么要放开一条口子呢?
鹿雄飞抓起话筒直接问团长,没想到被团长骂了个狗血喷头。团长在电话里吼道:“妈那巴子的问什么问?你问我我问谁?执行命令!”
鹿连长默默放下话筒,一拳砸在战壕上,不由得长叹一声。看来团长接到战区这道诡异的命令后心里也窝火得要命。
按照鹿连长的性子,听到这样不可理喻的命令早就暴跳如雷了,但团长几天前向他透露过,战役胜利结束后,他将提拔为少校营长,特务连长由春山接任,团长一再交代他要好自为之。因此鹿连长虽然不理解上峰如此混帐王八蛋的命令,但也只能压抑着窝火的情绪,紧急集合队伍,命令向指定的位置黎家冲转移集结待命。
然而就在集合队伍准备紧急转移的时候,远处的山谷里,蓦然响起了一声火枪开火的“轰隆”声,接下来又传来了几声三八步枪的“啪勾”声。
连副春山急忙报告道:“连长,山那边有战斗!”
鹿连长似乎成了聋子,面无表情道:“出发!”
春箫心急火燎又道:“雪峰山如今到处炮火连天,山民们是不会有兴趣打猎的,不好,一定是火枪队与日军的残兵接上火了,连长你难道没听见?”
鹿连长一怔,随即挥手道:“我听见了,是熟悉的火枪开火的声音。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全体听我的口令,目标黎家冲,出发!”
此时一排长假和尚出列道:“连长,火枪队可是与我连共过生死的兄弟啊,既然是火枪队与敌人接上了火,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鹿连长转身怒道:“我再说一遍,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谁违抗命令,军法从事!”
假和尚一拧脖子道:“连长怕丢了官帽,我不怕!我宁愿不穿这身黄军装了,也要去接应火枪手!”
春山见状上前喝道:“大胆!你假和尚身为一个革命军人,能这样跟长官说话吗?”转身对鹿连长道:“连长,你看这样行么?我和假和尚去接应一下火枪队,明天天明前一定赶到后方黎家冲按时归队。”
鹿连长想起了团长要他好自为之的嘱咐,心里好生矛盾,沉吟了一回道:“好吧,但务必在天明前归队,否则休怪军法无情。”
鹿连长直到望见他们带了武器渐渐消失在丛林里,还伏在战壕边张望着。他既为山那边火枪手的安危担忧,也为上峰这道向后方转进的诡异命令百思不得其解。
看看日头偏西了,鹿连长默默地转身带着队伍撤出了战场。
却说孟章绕到山背后追逐了一袋烟工夫,他终于发现一个打伤了腿的胖鬼子,一蹶一拐地出现在一片稀疏的油茶林里。孟章屏声静气悄悄抄到鬼子前面的一棵大树后等待着。
胖鬼子正是从黄莲江战场逃脱出来的凉岛少佐。眼下如惊弓之鸟,边走边回头地接近那棵大树时,孟章猛然从树后闪出来,用火枪一把打落了他腰上的指挥刀。
凉岛陡然一惊,转身就跑,直跑出了一片滚滚肉浪。孟章拾起指挥刀,边追边想:宰了他,我一定要亲手宰了这娘卖皮的鬼子!凉岛脚下绊着了落雪天被大雪压垮的,倒伏在地的一棵杉树,突然一个趔趄。正要倒下间,孟章手中锋利的刀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鬼子的头颅飞了出去,犹自在空中发出“啊“的一声惊呼,骨溜溜地滚到了丛林里的枯枝拦叶上。
孟章大口喘着粗气,看着无头的鬼子倒了下去,浑身瘫软地用手揩拭着刀刃上的血迹。此时,没提防背后一把刺刀猛地捅入他的身体。他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骨碌碌地滚下了山坡,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就一锅烟功夫,孟章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非常狼狈地躺在坡下的一条小沟边,那支乌黑发亮的火枪滚到了水沟里。
在背后偷袭的鬼子慌乱间显然并没有完全刺入他的心脏,使他立刻死去,但锋利的刺刀抽出时割断了腹里的动脉,大量的出血将让他痛苦地慢慢步入另外一个世界。那滚烫的鲜血还在一点一滴流着,如一条红色蚯蚓,蜿蜒爬下水沟里,和着清凉的淙淙流水,汇入了山下日夜奔流的桃花溪。
孟章咬紧牙关,心里默念道:”山里的后生可以被打败,但绝不能被打倒。”一边撑着火枪,以亚细亚东部那片土地上农民坚韧不屈的特质,一点一点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孟章撑着那把火枪靠在草木茂密的小水沟护坡上,大口喘着粗气。适才的站立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气力,他又一次昏了过去。
再次苏醒后,他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望了一眼对面的山坳。山坳上那片密密麻麻的树林,笼罩了一抹殷红如血的晚霞。幻觉里,他望见桃花就静静站在山坳上,对他回眸一笑,然后如走在云端一般,飘飘浮浮地一步一步走下了山坳……
孟章眼前一亮,吃力地从衣兜里掏出一直未及送给桃花的红头绳与绿手帕,心里默念着:你还在生我的气么?你不愿意理我么?我来了,你等等我,我要送你红头绳和绿手帕,与你牵手走在这黄昏美丽的山坳上。
渐渐地,大量的失血,使他陷入了弥留状态。残留的意识让孟章看见了母亲站在溪边古柳下,在使劲向他招手。妈妈,我累了,我要走了……我不能让你老抱上白胖胖的小孙子了,妈妈……
在薄暮时分静静的山那边,年轻的孟章——这个山旮旯里的草根抗日火枪手眼含热泪,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当春山和假和尚在暮色渐浓的山林里找到孟章的时候,孟章的身子已经变得冰凉。两人喃喃道:“我们来迟了……”
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孟章的手掰开,取下了他手中的火枪以及团在手心的红头绳和绿手帕。然后默默地把他和他形影不离的火枪一起埋在了水沟上面的山岗上。
春山和假和尚向新垒的坟头庄严地行了一个军礼,就匆匆追赶部队去了。
夜色降临了,黎明的曙光也将呈现在这片莽莽苍苍的大山里。
安江。第四方面军司令长官王耀武将军接到虎头大捷的捷报,悠远的目光穿越巍峨挺拔的雪峰山,看见了雪峰山会战胜利的曙光。平素不善饮酒的他破例开了一瓶葡萄酒,与司令部军官为迎接即将到来的胜利干杯。
饭后,王耀武哼着山东家乡小调,与身边幕僚信步来到郊外。忽见一口农家水塘前,站着几个持枪的士兵,水塘里几十个光着身子的人在那里洗澡。问明原因,原来在塘里洗澡的是从前线押来的日本俘虏。他绕有兴致地看了会,不禁呵呵笑道:“这些兵卵毛都没长齐,都是些娃娃兵,看来倭寇山穷水尽了。“
随即回司令部,向前线下达了全线反攻的命令:令18军与100军分别左右翼迂回,73军正面进攻河口与洞门之敌,74军正面进攻野猪坑和铁山之敌。作战命令下达后,王耀武将军在安江静听前方捷报。
三日后,在芷江空军的狂轰滥炸下,国军击溃浦城日军,敌联队长重广大佐被击毙。次日,国军57师主力克复河口,残敌正向洞门溃退。又三日,暂六师攻克野猪坑,日军第109联队第一大队长银岛中佐命丧败退途中。
当然,雪峰山会战最后的反攻,由于驻守在野猪岭前线的官兵突然接到了统帅部转进到后方集结待命的命令,扎紧的口袋一下子松开了,国军将一场歼灭战打成了击溃战,给国军抗战战史留下了历史的遗憾。
故而如特务连鹿连长等下级军官,他们当时哪里会知道,军事必须服从政治,国民党四中全会已经在战时首都重庆召开,最高统帅部决定在野猪岭前线放开一条口子,不与败退的日军做过多的纠缠,是为了迅速结束湘西雪峰山会战,为四中全会胜利召开营造良好的气氛。
历史的遗憾只能是永远的遗憾。正如国民政府因为内战在战后拒绝美国邀请国军一个精锐整编师进驻日本本土一样,也正如此后为了中日友好而放弃战争赔款一样。
这些,只能是留在国人心中永远的痛了……
南京。从日军驻华派遣军总司令部作战室里,传来以颂扬“万世一系”天皇为主题的国歌《君之代》要死不活的乐曲声。
“吾皇御统传千代,
一直传至千千代;
直至小石变巨岩,
直至岩石满苔藓……”
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茨将军倒剪双手来回踱了几步,烦闷地关掉了收音机, 站在军事地图前,望着那片江南大山皱眉思索着。
湘西雪峰山,峰岭山脊海拔1000米以上,主峰苏宝顶海拔1934米——是冈村宁茨“300米”心理承受底线的6倍多。这里是中国第二级阶梯地势(大兴安岭-太行山-巫山-雪峰山)的南端转折带。冈村宁茨曾在日记中称“长江南岸地区山连山的地形,使人烦恼”。他给幕僚写俳句,甚至用了一句这样的话——“敌非敌,地形是敌,征战我不爱山水”。
冈村沉思良久,望着那副着色的湘西地图,沮丧地发出梦呓般的声音:“望着它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怎能不想起本土的富士山呢?”面对中国军队凌厉的反攻,不能再犹豫了,否则这该死的大山,将成为十几万帝国军人的万劫不复之地。他颤抖着右手,痛苦地签署了终止芷江作战计划的命令。
6月7日,日军在中国军民的穷追猛打下,以损失两万八千余兵力的惨重代价,败逃回原据点,中国军队收复战前失地,双方恢复战前态势。中国军队取得了历时近两个月的湘西雪峰山会战的空前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