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雪峰山会战胜利的消息传到战时首都,大街小巷顿时成为了欢乐的海洋,市民纷纷燃放鞭炮庆祝。此时,正值中国国民党四中全会召开,战区总指挥何应钦将军登上主席台,向大会作了雪峰山会战的军事报告,会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这场惨烈的会战被《纽约时报》称为“中日战争的转折点”,自此,中国战区再无大战。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8月21日,侵华日军代表今井武夫将军飞临芷江签订了投降书,低下了高仰的头颅。
桃花坪。深秋暮色里,孟章母亲在萧瑟秋风中,扶着溪边古柳朝对面的青山张望。望着望着,她仿佛看见孟章挎着火枪,枪口上插着一丛金灿灿的野菊花,正笑吟吟地向她走来。到了风雨桥那头,却挥挥手,转身走了,宽阔的背影渐行渐远,融进了苍茫山野里。
母亲不由得呼唤道:“孟娃子,你回来——”
回来——回来——回来……空旷的田垅响起了深情忧伤的回音。
这是母亲对儿子的深情呼唤,是大山对子孙的深情呼唤。
公元二00五年。秋日,清早。
在东升的秋阳映照下,从辰州市开往雪峰山深处虎头镇的早班车上,坐着一对年轻男女。他们显然是处于热恋中的情侣,那女孩依偎在小伙子的怀里,不时指着车窗外挂在山岭间的流泉飞瀑,和路边万绿丛中的一树红叶,发出一声声惊叹。
见他兀自听着MP3,并没有跟她同心同德观赏这秋日的山景,便噘了樱桃小嘴,在他脸上捏了一把。看着男友取下MP3,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不由得意地格格笑将起来。
那小伙叫侯山亭,重庆秀山人,是市志办的干部。一日翻看市志,看到桃花坪和雷公寨瑶汉火枪队英勇抗日的事迹,心里不禁一愣。桃花坪,好熟悉的地名,记得在家乡的族谱中看到过。族谱记载着,秀山侯氏始祖明武公,妣艾氏,是镇远公次子,明初从辰州府桃花坪迁往秀山,遂于秀山繁衍生息。到了山亭这一代,已是明武公三十三世裔孙了。
这年正是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的日子,山亭决定利用双休日去一趟桃花坪,一来可采访火枪队的抗日事迹,进一步充实市志有关火枪队的记载,二来可寻根问祖。他与同事一商量,同事认为很有意义,只是岁月沧桑,不知还有健在的昔日火枪队员么?山亭与大学同学兼女友的晓云一商量,晓云倒是兴致勃勃,说正好秋游一趟呢。
山亭决定去桃花坪和雷公寨后,又细细地准备了一番。火枪队手持火枪与武装到牙齿的日军战斗,他们是怎样打败敌人的呢?当年火枪手的武器火枪的射程到底是多少?他带着这些疑问,在网上查了不少资料,又将市志关于火枪手事迹看了一遍。
于是他知道,火枪产生于宋代,叫突火枪,枪筒为竹管,其射程就可想而知了,因此那时的火枪其威慑力远大于杀伤力。明清以降,发明了金属管火枪,有效射程大有提高,但也在50-100米之间。明朝军队的神机营实际上就是火枪火炮队。康熙时期著名的雅克沙之战,清俄的部队都使用了火枪,清军取得胜利,迫使俄国人签订了<尼布楚条约>。那是清军对外战争中取得的第一场胜利。
至于西方,英国佬16世纪初发明了火绳火枪,也就是大仲马《三个火枪手》中的火枪,后来,改进工艺,发明了燧发火枪,精准度和射程有了提高,美国独立战争使用的就是这种改造升级版的枪。
而雪峰山深处的山民们使用的火枪是火纸火枪,长长的生铁铸管枪筒,连扳机和枪托都是生铁铸就的,扳机扣动打火纸后,轰隆一声,铁砂做的弹丸就击发出去了。山亭想,也许正如发明了汽车后马车工艺就不会改进一样,有了步枪,火枪的工艺也停滞不前了,因此眼下山里的猎人使用的火枪还是当年火枪手的火枪工艺吧。
他特地在农贸市场请教了一个卖野味的山民。那个彪悍而朴实的汉子告诉他,他使用的火枪还是祖父传下来的,估计有效射程在150米之内。并且好客地邀请山亭上他们家乡去跟他们狩猎,火枪的枪声响亮,很好玩的。
山亭在翻看地方志记载着火枪队的抗日事迹时,感叹只有区区几百字,并不能了解火枪手抗日事迹的全貌。他只知道,桃花坪和雷公寨的父老乡亲有不少参加过火枪队,不过现在只怕都已经作古了。当然,山亭也知道当年的火枪手也没有蠢到手持火枪与日军打阵地战的地步,他们多是利用熟悉山地的地形地貌采取伏击和打冷枪的战法打击敌人。
因此我们这些后人不能因为没有经历过那场使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时候的战争,就对当年火枪手的一腔热血采取一种虚无主义的态度。那样的话,就愧对先烈了。
山亭在车中想,中华民族是爱好和平的民族,但树欲静而风不止,那个东海的近邻不时闹出拜鬼的丑闻,我们万万不能麻痹大意啊。
总之,一个人,一个民族面对强敌还是需要这种精气神的。在和平时代,尤其是眼下我国海疆极不太平的时代,我们不能未战先怯,我们更需要唤起这种精神的回归。毕竟,无论什么时候,一个民族的血性和正义感总是不可或缺的。
就在山亭坐在车上浮想联翩的时候,汽车在盘山公路颠簸了两个多小时,虎头镇到了。
二人在一家葛面铺吃了一碗香辣可口的葛面,因桃花坪没通班车,便租了一辆摩托,往桃花坪赶。到了桃花坪,在村民的指引下找到了村长。
村长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汉子,叫侯德亮,一听说城里来的干部也姓侯,问了家世渊源,竟然同为元帅公公的子孙,细细排了辈分,说他还应该叫侯干部叔叔呢。德亮便亲切地领着二人先去瞻仰侯氏祠堂。
山亭站在元帅公公金身塑像前,想着自己身上也流着这元帅公公的血液,不由自主地领了晓云,满脸肃穆地鞠了三个躬。那晓云走出祠堂时,在他耳边嘀咕道:“我还不是你侯家过门媳妇,今日就给你祖宗老子鞠了三个躬,赶明儿上我家,非要逼着你给老爸老妈磕三个响头不可。”
村长家就在桃花溪边。进得屋来,见堂屋里有一位老人正坐在木马上打草鞋,山亭忙着打招呼。可老人只是望了他一眼,继续兀自打着他的草鞋。村长解释道:“这是我爷老子,耳朵背听不见。渠是闹日本那年生的,今年六十了,听我公公说,我爷老子侯春岳的名字,还是一个叫志摩的外地读书人起的。”
听说村长家来了干部,堂屋里进来了一大群乡亲。山亭说明来意,那群男女见他并不是政府派来的扶贫干部,脸上写满了失望,站了一会就走了。
德亮听说山亭此行除了寻根问祖外,主要目的是拜访当年的抗日火枪手,便道:“要了解火枪队么?我公公就是火枪队的,还当过班长,叫侯孟林。可惜渠老人家五年前就过世了。”
山亭心里有些焦急,忙道:“未必村里就没一个当年的火枪手还健在么?”
德亮憨憨地搔了搔后脑壳道:“解放那年,火枪队随雪峰部队起义,在城里工作的这几年听说都过世了。只有雷公寨的春侠公因打日本人那年伤了一条腿,后来没有参加起义,火枪队至今只有渠一个人还健在呢。”
山亭记得市志里有他的名字,忙问道:“就是当年火枪队的副队长么?”
德亮道:“正是渠。老人家命好呢,赶走日本人后,不顾渠爷老子三爷和哥哥春义的反对,娶了寨子里春箫公的寡妇做婆娘,解放后渠划为贫农成分,而渠的哥哥春义倒被划为地主,在****中给斗死了。”
山亭听了不胜感慨道:“回头我们要去看看老人家,听说当年他打鬼子好勇敢的。”
忽地心念一动又道:“我知道火枪队长叫侯孟章,他没能看到胜利的曙光,鬼子败退前夕牺牲了。你能带我们去他的坟上看看吗?”
德亮站起来道:“渠确实是鬼子败退前夕牺牲的,按辈分还是我的叔公呢,听说从前和我家还是邻居。走,我带你们去看看。”边说边提了把柴刀,领他们往后山走去。
到了后山,德亮在前面挥着柴刀披荆斩棘开路,到了一座坟墓前站住了,回头告诉二人道:“这就是孟章公的坟,不过只是一座衣冠冢,他的尸骨已经融入了大山里,无法找寻了。”说罢朝前方的簇簇青山望了望,又道:”不过,农业学大寨那年,从山那边的野猪坑传来消息,说他们在开荒造田时,挖出了一座荒坟,里面还有一杆锈迹斑斑的火枪,不知是不是孟章公。”
在萧瑟秋风中,眼前的坟墓上荒草凄凄。感慨万千的山亭和晓云采了一把金灿灿的野菊花,轻轻放在坟头,低头为这位草根抗日英雄默哀。山亭想,在这凄凄荒草下,又埋葬着怎样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呢?在那烽火连天的岁月里,血性的山里后生在生命中绽放,在生命里凋谢,又会让生活在和平时代的年轻人得到怎样的启发?
德亮在坟前作了三个揖,自言自语道:“从前清明节总是我给渠老人家扫墓的。今年春上我上城里打工为满崽上高中挣学费,回来时清明节早过了……”
三人默默下了山,山亭提出就去雷公寨拜访春侠老英雄。德亮不好意思道:“我还要去地里挖红苕,不然陪你等去一趟。虽然雷公寨至今都没有通电通马路,好在路不远,过了桃花溪上的风雨桥,走五里山路就到了。”
又告诉他们雷公寨的当年国军连长春山公随国军败退大陆时去了台湾,以后以国军上校团长退役后经商,前些年也过世了。渠的后人为实现父亲的遗愿,今年过年时回到雷公寨探亲寻根问祖,见了故乡还是那样偏僻落后,就答应春侠公,提出要资助雷公寨改变落后面貌,答应出资帮助家乡拉通马路。听雷公寨的人说,马路的施工图纸眼下都出来了。
二人到得雷公寨,就见寨头古树下,一个老人扛了把锄头走过来。山亭向他打听春侠老人家,老人笑呵呵道:“渠就是我爷老子呢,这个时候只怕正在屋檐下打瞌睡。”
山亭问春侠老人家身体健不健旺,老人道:“一餐三碗饭,二两包谷酒,你说健不健旺?昨天还用拐杖将曾孙女菊花妹子打得直哭呢。”
二人忙问原因,老人边领着他们往家里走,边说了来龙去脉。
原来昨日在县上外事办干部陪同下,寨子里来了一群日本客人来旅游参观,凭吊当年在这一带阵亡的侵华日军。其中有个叫井上一郎的八十多岁的老鬼子,当年曾经在这一带与火枪队打过仗。老鬼子就站在寨头古树下,不时在人群中对着这片崇山峻岭的昔日战场指指点点。参观后,日本客人为表示友好,向围观的寨民散发着雪白的毛巾,一人一条。
老鬼子看着寨民争先恐后领毛巾,嘴角一撇,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就在这时,正在寨前晒日头的春侠老人猛然站起来,一拐杖将喜滋滋领了毛巾的曾孙女打倒在地,用脚踩着毛巾,愤怒地瞪着老鬼子。那老鬼子在他的目光逼视下,由他的后辈搀扶着悻悻然走开了。
山亭和晓云听了不禁对春侠老人肃然起敬。到得春侠老人屋里,一听城里干部来看他,春侠老人呵呵笑道:“这还是城里干部头一次来看我呢。”忙着一边吩咐六十多岁的儿子倒茶敬烟,一边兴奋地打开了话匣子,回忆起火枪队打鬼子的往事来。
当说到桃花跳崖牺牲时,晓云好奇地问道:“你老人家说你们正副队长都喜欢桃花,哪桃花到底喜欢谁呢?”
老人咧开没了门牙的嘴羞涩地笑道:“渠当然是喜欢我咯。渠和我有说有笑的,可理都不愿理孟疤子呢。”说着起身从一口木箱里,取去一团用白布一层一层包裹的东西,然后一层一层地打开,却是一只褪了色的绣花鞋。老人捧在手心里,良久,忧伤地开口道:“这是桃花跳崖时掉的鞋子……”
山亭和晓云欲言又止,低头看着那只绣花鞋,也不禁为老人一辈子埋在心底的爱情所感动。沉默了一会,晓云问道:“当年的桃花真的乖态得跟仙女一样吗?”
老人急忙道:“乖态乖态,乖态得很呢。”说着转身指着壁上道:“就跟这画上的妹娃一样乖态呢。“
二人一看,壁上贴着的是一副剧照:她正满面春风地在向他们微笑呢。山亭告诉老人,她是中国著名的歌唱家******,就住在北京。老人不解地问道:“歌唱家?歌唱家是做什么的?”
晓云含笑抢着道:“歌唱家就是唱歌给人听的。差不多天天夜里要给大家在电视里唱歌听,大家都好喜欢听她的歌呢。”
老人对唱歌很有兴趣,自言自语道:“这妹娃肯定跟桃花唱的山歌一样好听。”
顿了一下,老人展开他的想象力又道:“渠夜里唱歌给大家听,那日里一定好懈得很,一边坐在京城天安门屋檐下晒日头,一边嗑着葵花籽给娃娃纳鞋底吧。”
二人强忍住笑,鸡啄米似地点头道:“是的是的,她正生了个胖娃娃,要给娃娃做鞋穿呢。”
老人听了孩子似地笑了。画上的******也甜蜜地望着老人笑了。
日暮时分,他们告别了火枪队的最后一名火枪手——一个令他们肃然起敬的山中老人,回到了虎头镇。
在镇上吃了夜饭,他们打算在虎头住一晚,因为最后一躺开往辰州市的班车早走了。在旅社住下,晓云忽然道:“你说当年桃花真的是喜欢春侠老人家?”
山亭用手一点女友的额头道:“这不是明知故问?上大学时,刚开始你不是也不愿理我,而是跟我班上的其他同学有说有笑么?——在雷公寨时,我真害怕你跟老人家说出真相来。”
说完,山亭背着双手望着窗外那片茫茫苍苍的大山。大山在暮色中沉默着,就这么自古至今地默默撑起那方广阔的天空。
良久,一个问题浮出了脑海:抗日战争结束了吗?
报纸上说:抗日战争结束了。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了。
当电视机播放着中央庆祝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新闻的时候,这个问题又浮出了脑海,他一遍又一遍叩问自己:抗日战争结束了吗?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奏响的时候,他终于在那慷慨激昂的旋律里找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