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好人与坏人
傍晚，太阳下山后，周敏穿着那件崭新的红色棉衣，坐在桌前吃烤鸭，喝小酒。温情把桌椅也买了回来，原来空荡荡的小屋已经被温情买回来的东西塞得满满的。
温情坐在桌子的另一边，他没有穿那件绿色的棉衣，还是周敏给他那件旧单衣。他说他不冷，穿这个正合适。
温情当然没有喝凉水，周敏均给了他半壶酒。
周敏几口就将半壶酒喝下了肚，有些醉了，瘦瘦的脸颊染上了红色，“其实你不应该喝酒，对你的伤口没好处。”她说。
“那我多吃些肉，你把另一个鸭腿也给我行吗？”温情吃得满嘴油，舔着手指，垂涎地看着周敏手上的鸭肉。
周敏醉然迷蒙地笑了笑，把肉递过去，“酒拿来，我们换。”
于是，一个人喝酒，一个人吃肉。
周敏觉得自己真的喝多了，她好像管不住自己的嘴，总想说点什么，不说不痛快。
“你是好人。”周敏道。
温情很温和地笑，“我娘也这样说。”其他人对他的评价正相反。
“你听到村里那些人怎么议论我吗？”
“听到一些。”
周敏笑，双颊红晕，“那你还回来，不怕沾上晦气。”
温情笑，“好像我也是从魔口被救回来的。你该怕我才对。”
周敏吃吃地笑，“那我俩都是被诅咒的人了，呵呵，狗屁诅咒，只是一个多礁石的海岸而已。为什么要说那地方不祥呢？”
温情突然道：“谢谢你救了我。”
“嗯！”周敏抬头看他，一双迷醉的眼盯得温情头皮发炸，这丫头怎么喝醉后，越来越像女人呢？撩得人心痒。她看起来明明就是一个发育不全的干瘪小丫头嘛！
“不用客气，反正我也收了你的银子。”
温情突然间变得很严肃，“这不同，你救我是下了很大决心的。”
周敏脸上的笑容蓦地顿住，眼中流露出一丝不该这个年龄有的哀伤，“这个故事你也听到了。”
温情点头，“断断继继，并不全。”
周敏再次笑了起来，“那我告诉你吧！在你之前，也就是一年前，我在海岸边救回一个书生，他说他在海上遇到了海盗。侥幸没死，被冲到了岸边。他的亲人都死了。他在我这里住了三个月。这期间，有一天晚上，他趁我睡着没防备，便将我……”周敏涩然一笑，“我反抗过，可是没有用，我的力气那么小，那么小。事后，我气愤地想杀死他，可是他哄着我，诅咒发誓他会娶我，会对我好。我信了，自从爹爹死后，我一直孤单一个人，我也想有个依靠，有个家。后来他说，他要上京赶考。我又信了。我把家里的钱都给了他。可他说不够，到了京城，要打点官员。于是我又变卖了家里一切能卖钱的东西，都给了他。他走了。然而，不到半个月，村里人就说在镇上曾看见过他。我去镇上找到了他，才知道他只是一家富商的管家，出海做买卖。可是商船遇到了海盗，他血本无归，所以他骗了我的钱，好归还东家。他早已有妻室，他不会娶我。而且他根本就装作不认识我。我去官府告他，可是我无权无势，官府叛我诬告，反而被罚赏嘴。从此我便成了全村人的笑柄。”
温情觉得心口的位置抽痛，搞不好他的内伤又要发作，怎么这么痛呢？这傻丫头，救了一个又救一个。若换成是他，是绝不会救第二个人的。这是引狼入室啊！这丫头看着刻薄，其实心软得跟豆腐似的。
周敏仍然喃喃地说着：“我认了，我以为我的苦难该结束了，可没想更可怕的事情又发生我身上。王大竟然出现在我面前。他打我，辱我。没人帮我。村里人只会冷漠地冷眼旁观。我想过死，想过一了百了。我曾经把绳子绑到房梁上。可是最后那一刻我又放弃了，我不是怕死，我是不甘心。我一想起周围人那些冷漠的双眼，那些像看死人的眼睛，我就不甘心。我要活下去，为了爹爹，为了娘亲，我都要活下去。总有一天，他们会得到报应，总有一天，我会过上好日子。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一个好男人，他会像爹爹爱娘亲那样爱我。总有一天……”
温情神情动容地站起来，走到周敏身侧，蹲下身，“会的，你会找到好男人，你会过上好日子。”
周敏笑着，眼泪却不停地往下掉，“会吗？你觉得会吗？可是为什么，每次我觉得日子快要好的时候，噩运就会降临呢？
温情轻拍她的肩膀，“你醉了，去睡吧！睡一觉，当你醒来，什么都会变好的。”
周敏还在笑，“我没醉，这些酒怎么会醉呢！很小很小的时候，爹爹便用筷子蘸酒给我喝了，所以我的酒量很好，爹爹都喝不过我。”
“那是你爹让着你，乖，去睡觉。”
“我爹呢？我爹哪去了？”
温情很耐心地说：“去睡觉，在梦里就能见到你爹爹了。”
“你骗人，我爹爹从未在梦中出现过，对了，我爹爹已经死了。你知道我爹爹是怎么死的吗？他是被海盗害死的。”
温情的表情突然间僵了一下，“你要是再不睡，我就打晕你，然后拿走你所有的钱。”
周敏吃吃地笑，“我才不相信呢！你是好人，我终于救了一个好人，你比村里的那些人强多了。他们看起来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其实都是混蛋。爹爹死了，他们就欺负我这个孤女。村里的族长，长辈说我年纪小，说我管不了家财，所以爹爹留下来的家产便被他们一样一样地占为己有，还美其名曰是为我保管，可是瞎子都看得出来，吞进肚子里的东西，怎么会舍得往外吐呢！”
温情安慰道：“不怕，他们早晚会遭报应。”
周敏道：“对，老天会惩罚他们，包括害我爹的海盗，他们都会遭报应。”
温情表情又是一窒。
周敏又道：“你觉得我脏吗？”
“不，不脏。”
周敏又哭又笑，“怎么会不脏呢？我都觉得自己脏。”
“脏的是他们。”
“骗人，都是骗子。”
温情皱了皱眉，“你若不睡，我先去睡了。”说完走了，不一会儿又走了回来。
周敏呆了呆，“你怎么又回来了？快走吧！县衙已经发通告寻找王大了，真要露出马脚，有我一个人替他偿命就行了。我不想再害了你。你知道他们会以什么罪名叛我们吗？奸夫****，嘿嘿，颠倒黑白，他们最擅长了。”
温情只是轻叹一声：“睡吧！”轻轻在周敏身上一拂，她便闭上了眼睛。将周敏抱起，放到刚刚铺好的褥子上，轻轻盖上棉被，看她红彤彤的脸颊，蓦地一笑，“傻瓜，我是那么不讲义气的人吗？”看到睡梦中的周敏皱紧眉头，立即安慰，“好了，好了，睡觉。以后一切有我，丫头，别怕。”
这一觉，周敏睡得很香，并没有宿醉后的头痛。睁大眼睛便看到自己身处在一片红配绿的绚烂世界里，刺得周敏眼花。掀开大红被坐了起来，这是自己的那间屋子？
大绿门帘被掀开，温情笑眯眯地走了进来，“你醒了，太好了。我们早饭吃什么？我都快饿死了，我本来想做的，可是面条我擀不出来。”
周敏一指头顶，“这是什么？”
温情道：“帘子啊！我们睡觉时中间拉上帘子这样会比较好。”一副设想周到的样子。
周敏又问：“那为什么一半是红的，一半是绿的？”
“这样看起来会比较好看。”
“好看？”
温情点头。
周敏仔细观察温情的表情，确定他的确是认为好看而非故意戏耍。周敏觉得她的头开始痛了。一指门，“出去。”
“呃？”
“出去。”
温情很无辜地说：“可是早饭……”
“没有什么早饭，出去，出去，不许进来。”
温情站在门外喊：“我忙活着一早上，肚子都咕咕叫了，有什么事情吃完饭再说吧！”
一根棍子飞了出来。温情立即噤声了。
周敏气呼呼地环视整个屋子，他还真是忙活了一个早上啊！把她的屋子变成戏台了，这再搭个台，就能唱戏了。
温情忙活一早上，周敏忙活了一上午，才将屋里收拾得勉强能入眼了。
温情走进来，然后惊异地看向周敏。
周敏瞪眼，“你看什么？”
温情有些怀疑地说：“你是不是被我娘附身了？”怎么收拾屋子都收拾出一样效果？
周敏气，“我可生不出你这种败家儿子。”她哪点像被鬼附身？
温情怀念地说：“我娘说过类似的话，她说，‘我怎么生出你这个败家儿子？’”
周敏无言了，“你出去吧！今天晚饭也不要吃了。”
温情和气地道：“你别生气，我真的没骗你，你看，你桌上放茶杯的位置，你叠的被，枕头夹在被子里面。还有这窗帘，连打的结都跟我娘一模一样。”
周敏看看四周，怎么可能呢！这村里的任何一个人家，大部分都是这样啊！怎么自己就偏偏成他娘了？“我还没你大呢！请不要乱认亲。”
温情笑眯眯地说：“我知道啊！我比你大四岁，对了，我今年十八岁。”温情自我介绍。
周敏看着他，“你出去吧！今天晚上睡外面。”
“呃！那……要不，你十八，我十四，这样成不？”
周敏随手便将桌上的茶杯扔了出去，扔完便后悔了，天啊！她的银子。还好，温情手快一把接住了。周敏刚想吁口气，谁知温情的手却突然间滑了一下子，茶杯就这样掉地上摔碎了。
周敏这个心痛啊！暴跳，“你赔我茶杯。”
温情眼神很无辜，“是你扔的。”
周敏开始跳脚找可以打人的东西。温情很有眼色地转身溜了。
周敏坐在椅子上喘粗气，无意间一转头，看到那面温情新买的铜镜，铜镜里映出她红扑扑的双颊及略微上扬的嘴角。
周敏呆了，原来她已经这么瘦了，以前爹爹常常掐她肥嘟嘟的双颊，笑话她是胖妮子。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照镜子了，久到已经忘了以前长什么样子。镜中的人双手颤抖地抚上自己瘦削的双颊，那双一直冷漠的双眼如今蓄满眼泪。
周敏蓦地一笑，她这样算是有生机吗？果然比以前多了一些喜怒哀乐，好过行尸走肉。那人好像总在惹她生气。他是故意的吗？喝过酒以后，他们的关系好像不一样了，不，是更早之前。早到王大还未出现的时候。那时候的他就已经在悄悄改变她了。
晚上，两人睡在同一间屋子，用一布帘相隔。周敏躺在原来的那张床上，而温情睡的位置则靠近门边。
现在，村人对二人议论得很多，不过，周敏只当没听见。而温情则更不在乎了。村人自见识到了周敏发疯的凶悍行为后，对周敏更加敬而远之了。周敏乐得清静。
周敏翻个身，睡不着，屋子里放个暖炉，靠近她这边，很暖和。是临睡前，温情特意抬进来的。用黄泥做的炉坯，那人用了三天的时间，总算是做成一件东西，他本来要买的，可自己心痛银子不同意。所以他便只有自己动手。周敏无声地笑，自爹爹死后，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身体很暖，心也很暖。
“你叫什么名字？”她不自觉地说出口。
黑暗中，温情嘴角扬了起来，“你终于想知道我叫什么了。”
周敏无声地张了张嘴，怎么说出来了？“我以为你睡着了。”
温情笑道：“是睡着了，我在做梦，梦见有个小丫头问我叫什么名字。”
周敏笑，“那你叫什么呢？”
温情自豪地说：“温情，我叫温情，温柔的温，柔情的情。
周敏顿了一下，“真怪，像女孩的名字。”
“嗯，我娘也这么说。”
周敏瞪眼，怎么又扯到某女人身上去了？“那这个名字是谁替你取的？”
温情高兴地说：“我自己啊！我希望我娘能温婉娴雅，柔情似水，便在我六岁的时候起了这个名字，好时时提醒她。”
周敏无言，谁摊上这么个儿子谁都柔情不了，“我跟伯母真的很像吗？”
温情道：“一半吧！脾气很像，不过，我娘很美，这点不像。”
周敏想把鞋子扔过去，想想还是算了。
温情继续又道：“如果你们见面一定会惺惺相惜，可惜我娘死得早。这辈子你们是别想相遇了。”
为什么要相遇？
温情道：“我娘最爱做的事情就是下厨，不过她的厨艺实在不怎么样……喂，你怎么不说话？”
周敏没理他。
“不会吧！真睡着了？我要看看你的睡相是什么样子。”奸笑，起身下地，隔开的布帘上映出他大大的黑影。
一只鞋子飞了过来，于是温情又回床上老实躺着去了。不过嘴巴不老实：“我以前最怕的事情就是吃我娘试做出来的菜肴，那真的需要很大勇气的。但是现在最怕的事情又多了一件。”温情把玩着手中的绣花鞋，“你扔的鞋。”
话声未落，另一只鞋也飞了过来。
温情一手抓一只，“你扔鞋的速度总是那么快。”
“噗！”周敏没忍住，笑了出来。笑过，“把鞋还我。”
温情却道：“没看出来，你的脚够大的。不过脚大走四方，你去过的地方一定很多。”
周敏道：“瞎说，从我有记忆以来，就在这个村子里了，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四方镇。”
温情道：“可我听人说，你们家好像不是本地人。”
周敏沉默了一会儿，“村里人又说什么了？”
温情立即道：“没有，没有，真的没有，自从你用棍子把他们轰走以后，他们就很少说话了。”
周敏笑了一下，“我应该高兴吗？”
“为什么不高兴？”人性如此，欺软怕硬。拳头有时候比讲道理强。
周敏道：“我们家确不是这里的人。”所以爹爹死后，他们才会毫不顾忌地欺负她这个孤女。周敏望着屋顶，静静地道，“我爹与我娘是在庙会上偶遇的，两人一见钟情，然而我爹虽被称为才子，家里却是一贫如洗。我娘的家人不同意。于是，他们就私奔了。可是，我娘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苦日子她根本就受不了，生下我以后，不久，娘就生病，香消玉殒了。从此后，爹爹便独自带着我，爹爹不想再让我过苦日子，所以他努力，努力。终于赚得了一些薄薄的家财，但，老天不公，他不想我们父女享天伦之乐。有一次爹爹出海做生意，遇到了海盗。爹爹永远回不来了，他葬身大海。”
过了很久，温情才硬硬地说了一句：“贼老天有时候的确不公，你……很想你娘吗？”
“有时候，我对娘没什么印象，我所知的一切都是爹爹告诉我的。”那时候，她坐在爹爹的怀中，爹爹便给她讲以前的故事，讲到她睡去。
温情只道：“你有一个好爹爹。”
平躺的周敏，淡淡地笑了笑，“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像你那样无所顾忌地想笑就笑，那就好了。”
温情道：“会的。”
周敏涩然一笑，怎么可能呢！除非她强大到无所顾忌。
温情见周敏许久没出声，便问：“你睡了。”
“没有。”
“你……”温情犹豫了一下，“你为什么不问我怎么受了伤，为什么出现在魔口的岸边？”
周敏道：“我不想知道。”知道他的姓名已经足够了。
温情微微蹙眉，“如果我不是好人呢？”
周敏静静地笑，一个面不改色就杀人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呢！“你是好人吗？”她问。
“呃！”温情为难地，这让他怎么回答？在大多数人眼里，他好像不算好人吧！可是……“嗯，我觉得我是好人。”微微有些不好意思。
周敏笑，“睡吧！”翻个身，闭上了眼睛，好人与坏人的区别又在哪里呢？对我来说，你就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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