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静悄悄地回到外廊,大妈还在桌前笑着,笑的中途还打了个呵欠,脸和声音都扭曲得不成样子。自己竟然会害怕这样一张脸,真是莫名其妙。他谨慎地自如地走,不要像朱莉那样张扬,不要像父亲那样压抑,不要像母亲妹妹那样无知无觉。一楼和二楼的过渡台上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听起来与寻常路人不同,有布料的摩擦声。孤儿继续走着,离大妈还有十米……五米……他决定了:要是被大妈喝住,就跪下求饶,利用自己的优势,博取陌生人的同情。脚步声越来越近,扶着楼梯的手读不出年龄,露出一段土黄色的衣角。大妈抬起头来,孤儿侧首望去——一个和尚,正慢慢地走上来。
这个和尚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身形巨大,第二印象却是“轻”,与其体积不相匹配的质感:一半是因为脚步轻巧,一半是因为神态轻松,仿佛在说——没关系,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孤儿虽是急匆匆地走着,心里却好像舒坦了点,仿佛现下的局势也突然落入他的掌握之中。和尚上罢楼梯后环视了一圈,目光温和,但当他与孤儿目光相接的那一瞬间,孤儿觉得那眼神有点长辈的嬉弄。和尚走到大妈的左侧,左侧立刻水泄不通,为孤儿提供了绝佳的掩护。孤儿连喜出望外都来不及,情不自禁鸣了声响鼻,蹿进了澡堂里。
澡堂里热气氤氲,入浴的剪影朦朦胧胧,水声稀里哗啦,如坠山间。孤儿三下两下脱下衣服,在长凳上堆出摇摇欲坠的小山,便奔向喷头。滚烫的水覆过他的表面,像血液一样温暖。像生命一样绵延不绝。他想起父亲,一个死于拳脚下的“跟踪狂”。
时间真的过得这么快吗?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当时他和母亲接到派出所通知去认领遗体时,看见了朱莉。奇怪的是——他对朱莉的存在根本不感到奇怪。毕竟他和父亲都感受到了她的耀眼与美丽——这些东西往往都是危险的。
派出所的警察问朱莉:
“你认识这个男的吗?”
“认识,学校门口卖饽饽糕的。”那还是朱莉吗?她身上那点孩子气的东西,好像在一夜之间就衰败下来了。
“你们学校?”
“不是,是十二中。”
“你在哪里发现他的?”
“从上个月起,我周末逛街时经常遇见他……但是也不走近跟我说话。”
“他跟踪你?”
“对,一开始只是跟踪,后来就越走越近……还特别奇怪地笑……”
“你与他交流过吗?”
“没有……他是哑巴。”
“后来呢?”
“后来我看他一走近就尖叫起来,然后有人来救我……”
“他反抗过吗?”
“没有……他一声不吭的……他是个哑巴……”
“他表现出伤害你的意图了吗?”
“他特别奇怪地笑……也不说话……”
“你说过了,他是哑巴。”
“对……然后有几个人冲过来救我……他表情还是很奇怪……他们急了,就打了他几下……”
“见义勇为?”
“……对。”
小哑巴越过桌子看着朱莉。她在人造的日光灯下显得那么放松,如同卸下一具心头重担。年轻。她在小哑巴的印象不再是美丽、灼热这类审美感觉,只是年轻,缺乏理解力的、自私的年轻。论年龄,小哑巴比她小了一大截。但是苦难能过早地给人带来智慧,其实也就是让他太过仓促地苍老。
所以,小哑巴心想,这就是她的解决方案。为了保护她青春期里最重要的秘密、最隐秘的激情,她也成熟了,像年轻的母鸡张开羽翼,让宝贝不被人发现。父亲喜欢看着她笑,也像是看着某件宝贝,或许是生命中那一点点浪漫,能让自我得到表达。可能朱莉就像蜡烛一样,看到一点点笑容,就误当做黑夜里的风,要把自己的光芒掐死似的。本来嘛,人和人是无法相互理解的,在有声的世界里尚且如此,何况是在无声的世界里。朱莉一定觉得跟着自己的那个人很可怕吧?一个美艳的少女,总会发现这世界有太多威胁。而父亲呢,他只是“活该”。
母亲并没有上诉。要么因为贫穷,要么因为卑微。总之,她还试图让生活继续过下去。墙漏了个洞,就从别的地方——好比说胸口——取出点什么,然后勉强堵上,防风防雨。她依旧带着妹妹去卖饽饽糕,然后给哥哥分派任务——拾破烂。上学读书变得更加不切实际。一家,三口,残兵败将似的散落在城市的不同角落,面对不同的岔路口;在谷歌地图上看的话,实在像关系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陌生人,唯有神态是一样的:像被滚开水烫过的玉米穗子,虽是蔫蔫儿的,却还想着难看地挣扎一阵,过一阵算一阵。
夜里唯独他睡不着觉。窗口的光隐约打在母亲的床上,床还是那么窄那么脆弱,她一个人睡着像是刚刚好。母亲的想法很简单:当家的不在了,娃还在,他死得糊里糊涂,但是自己又能做什么呢?生活不还得继续吗?更何况,人没得再糊涂,跟那个小姑娘也脱不了干系,理在自己这边,带好娃,仁至义尽了。于是在更艰难的生存中,一个犯了错的父亲被抹去了。唯有儿子在这种蒙昧的死寂里整晚整晚地醒着。黑暗中睁着眼,就像张着嘴而说不出话一样——感官产生出徒劳的疲惫。总有什么感觉不对。在最初的羞耻与愤怒褪去后,剩下清醒的痛楚和遗憾。他开始替不明不白死去的父亲不值,替不明不白被忘记的父亲不值。人不应该这样活着,又这样死去。可为什么呢?那又该怎么办呢?他想象着在十几个周末里追随朱莉归来的父亲,夜里是否也曾经这样,合不上眼。眼前闪过无数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