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想多了，白天不得不付出行动。于是再出去拾破烂时，他也开始了“追逐”的游戏。在人群里锁定一个人——通常是年轻女性——然后松松地跟在后面，相距十米不到。选择这些女孩是有原因的：二十几岁的女孩，步履是与世无争的悠闲缓慢，走路虽然漫无目的却有章可循，热衷于走路时聊天或打电话，警惕性出奇之低的同时自我意识过剩，表演欲望强烈，街头巷尾当做世界舞台一般穿肚而过，姿态与风情五味俱全。朱莉一样的女孩们，个个都是浪漫的化身，行走中的浪漫。
父亲也是这样追随自己的浪漫的。他习惯站立的双腿在漫长的跟踪中重获新生，枯槁却炙热的双手插在裤兜中，上半身微微前倾——保持着倾听朱莉点单、凝视朱莉微笑时的姿态——下肢像烈马一样矫健，但却并没有快意驰骋，反倒温驯地，忠诚地，毫无恶意地追随着主人。
然而事实上，跟踪并没有笔录书上、新闻报道里写得那么容易，人多声杂，注意力难以集中，很容易跟丢；将自己视作隐形人的同时还要保持相当的警惕，是伤神劳累的体力活。
就拿他最终选定的跟踪对象为例：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和朱莉完全不同。如果说朱莉浑身散发着锋芒毕露、无畏无惧的热，那么这个女孩（小哑巴听她同学唤她阿静），阿静就像包裹在一层冰凉的、安静的微光中，莹莹不得语。走路的时候，朱莉是认准了一个目标，心无旁骛地奔过去，旁人皆入不了她眼般狂妄；阿静呢，恰恰相反，常常左顾右盼，扫量着四下的环境，脚步却从不慢下来，像是想快点逃离这片地方。
如此说来，小哑巴之所以决定跟踪阿静，而不是那么多更漂亮、更夺目的女孩，只是在赌气罢了。为什么呢，因为阿静这么东张西望，仿佛故意增加跟踪的难度似的，太讨厌了。小哑巴索性一跟到底，也可以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可以说是小孩子家置气。
阿静的生活里没有背影高大俊朗的男老师，上学下学，项目少、路线简单，容易把握。小哑巴会将她和朱莉进行对比，对比出朱莉的不凡和阿静的平庸，好像有点原谅朱莉了似的，心下一惊，看阿静的眼神又稍稍柔和了些。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好像是阿静黯淡生活中唯一的戏剧冲突了，跟踪时腰板挺得更直了些，也原谅了阿静开拓的千篇一律的路线图。
的确也是这样。待他掌握了阿静上下学的时间表后，他会提前等在校门旁的小巷里，阿静走过后就从巷口钻出来，遥遥地跟在后面，像保镖，也像护花使者。阿静家离学校不算近，但她却总是走路。才跟踪她的那几天里，小哑巴总觉得她在挑衅自己，漫长的归途，漫长的角力。这对初级跟踪者的确是一种挑衅：你够闲？够空虚？够迷茫？够耐心？
是的。
那你就跟着吧。别烦我。
这段对话出现在小哑巴的脑海中，相当于《跟踪申请书》上盖的一个戳。
他知道了许多阿静的细节：她在大路上东张西望，光顾沿途的每一家面包店，挨家挨户地试吃；骑自行车的男同学经过她，她假装撇过头去，她既不打招呼，对方也不打，按一下铃，“叮铃铃”地滑过去；等绕到小路上，她会开始背课文，英语的，虽然哑巴听不懂，但是非常流利；遇到背错的地方，她会捏一下自己的耳朵。
很快他就理解了父亲的感受，追随的过程类似于一种同化，会激发错觉的产生，仿佛自己和女孩同属一个世界，她的语言就是自己的语言。从未看过电影的父亲将朱莉的地下恋情当作一部电影，朱莉穿梭过的大街小巷，流露出的喜怒哀乐，都变成入戏的素材，让他的血液噗噗地沸腾。而对他而言呢，是羡慕。羡慕阿静可以有这么平凡、这么细碎、这么经济实惠的生活。每当这个时候，他会想起曾经为自己的上学问题奔波的父亲，失败的父亲，和最后陡然离开的父亲。又鼻酸、又切齿、又悲从中来。
“鬼扯淡的生活，”他在心里口齿不清地骂道。
有时候，想得太伤感了，他会失一会儿神，脚下步子要么响了些、要么快了些，总之，对一个跟踪的人来说有些醒目，于是阿静可能会回过头来看一眼，或者直接头也不回地加快步伐，脚下生风。
也不知道是一周还是两周后，阿静放学的时候多了个女伴。她再也不去面包房试吃了，也不在小路上背课文了，她和女伴走得更慢了，还交头接耳且笑且行。看到阿静有了伴，更像个平凡的女初中生了，她们女性琐碎的热闹更衬出他这个猎人的无力与无聊，哑巴觉得好没意思。有时候跟完大路就掉头走了，完成任务似的。
哑巴有好几天没有去中学门口等阿静。于是他这段时间相对空了出来，中午太阳和煦的时候，他可以在公园里看老人遛狗；傍晚时分，他还有闲情在小巷里看太阳的影子一点一点移向西角。挺悠闲的，也挺无趣的；同时，闲下来的时候父亲的气味就近了，心中的躁动越凶猛，这让他憋屈得慌。或许是继承了同样缺陷的缘故，他总觉得自己与父亲的羁绊比寻常父子的来得更深，深到什么程度呢？就好像他们不是父子，是一胎生的同胞兄弟，是一个病豆荚里的蔫豌豆。正因为这样，现在和老人们一起晒着太阳的他，如此寂寞、如此寥落、如此不安——仿佛背叛了父亲的意志。
他突然想听听阿静背英语课文。听不懂也没关系，听着听着就懂了也不一定。
正是放学时间，东门口家长和学生往来如织。哑巴没有像以往一样躲在巷口，而是在东门正对的马路对面站着。这时候他刚好看见阿静。她站在校门这侧的马路边，他们之间隔着一个红灯，几十辆汽车。再次看到阿静的时候，他觉得，好像不是他在等她，而是她在等他一样。她的刘海似乎剪短了一点，还是穿的半新半旧的衣服，薄荷绿色的，整个人的光线产生了微妙的变化。遥遥看着，他觉得他们似乎都在对视了。日光温柔地打在马路上。
红灯迅速地闪烁几下，跳成绿灯，它像给哑巴使了个眼色：还不快走。哑巴迅速地掉转头去，这下阿静走到了他的身后。于是在这一段短暂的路途里，跟踪的简直要变成被跟踪的。哑巴有点着急，埋怨阿静走得慢，半天赶不上来；又担心她走得太快，追上自己来对质。总之，这几十米的路走得十分煎熬，但那种刺激感又回来了，在全身的各个血液巷道里奔腾，骏马似的。
快到第一家面包店了，他连忙躲到店门前凹进去的小巷里，差点撞上理发店里出来倒水的师傅。师傅用扬州话骂了他一句：“小孩子边去，不要到我这里皮脸！”这时他余光里看见了阿静浅粉色的运动鞋，慌不择路，紧贴着理发店师傅的屁股往店门口走，师傅听到声响转过身，又惊又气地翻掌作扇耳光状，“差窍啊你！”他想掉头又不敢掉头，抓耳挠腮，窘态尽显。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听到背后传来轻轻的笑声。
（会是阿静么？）
那笑声让他在剩余的跟踪路上都很沮丧——暴露了的跟踪当然是失败的，被纵容原谅的跟踪便是败上加败；沮丧之余还有疑惑：这轻而易举的纵容和原谅从何而来？回家的路上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可第二天他依旧去等阿静，这次他刻意提前了十五分钟，总算能赶在她后面。第三天他还是去了，第四天，第五天……他几乎可以确定，自己被人发现了。阿静的书包上挂了一个小兔子，她不怎么穿校服了，她在面包店不会忘情地流连太久，像外面有人在等似的；她背课文的声音像蚊子一样小；她停下来系鞋带的时候，耳根憋得飞红。尽管如此，哑巴还是跟着她，其实，正因为被发现了，而她默许了，他才更要跟着她——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深深浅浅，一对年轻的默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