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见自己这般狂妄都不被汉帝怪罪,一时胆气壮了起来,况且此番前来,匈奴也知大汉正与陇右打得不可开交,绝不敢再与匈奴交恶,右薁鞬日逐王早有交代,趁着汉帝无暇顾及北方,多多讨要金银财帛,以关中现今局势,大汉多半会无所不从的,故而舔着脸说道:“我匈奴虽然有数不尽的牛羊、望不到边际的草场,可与中原相比倒还真是稍逊一筹,今见大汉以锦作花修饰街市,如此富庶真令我边鄙之人大开眼界。只是这般铺张当真可惜,听闻大汉天子素来心怀仁善,我匈奴边陲生活艰辛,莫不如多赐些财帛锦缎,也让我等蛮荒小民感受感受大汉天子的隆恩浩荡,总胜过挂在枯树之上只为一饱眼福吧!”
匈奴使者丝毫不顾及身份,张口便向大汉索取重利,满朝文武还当是听错了,先是一愣,再一瞧使者那一本正经的模样,这才回过神来,不尤嗤之以鼻。匈奴说到底还是荒原蛮夷,不识礼仪廉耻,不解中原教化。匈奴此番战败入朝,就算还未称臣乞降,可上下尊卑显而易见,岂有打了败仗还妄图诈取钱财的道理?就算挛鞮比确也有些实力,然而这般自以为是如同井底之蛙不免惹人耻笑。群臣正欲上前反驳喝斥,就见皇帝面色不改,稍带笑意,依旧宽和如初:“天子富有四海,乃万民之主,匈奴虽居边陲,与大汉生隙数十载,然而今日有意修复裂痕相与亲善,大汉也必不会薄待。况且北地苦寒、民生凋敝,朕也深恤匈奴子民艰辛,便如使者所请,黄金、锦帛系数相赠,交接之事与使匈奴中郎将商议就好。只是还望使者代传朕意,请右薁鞬日逐王深知大汉和解之念,也拿出匈奴当有之诚意,与我朝相安相亲,再无兵革之祸。”
皇帝竟然就这样同意了匈奴使者漫天要价无理取闹?群臣皆是不明所以,看不懂皇帝何故这般忍让。匈奴蛮夷素无信义,就瞧这挛鞮比对匈奴大单于出口不逊,便知其与北方诸部闹得不甚愉快,不过恃强凛弱拥兵自重罢了,与自己兄弟亲族尚不能相容,又怎能指望他对大汉生出相亲之意?就更别说与大汉和睦共存永熄战火了。殿中窃窃私语之声此起彼伏,大司空宋弘听得有些怒火中烧,这北蛮子也太过骄狂,如若真被他讨去封赏,以挛鞮比那贪得无厌的秉性,只怕会助涨匈奴嚣张气焰,愈发不知天高地厚,且近来还收到一份密奏,本来还暂无实据,宋弘也不想早早禀奏皇帝,可此事只怕与匈奴脱不开干系,还是报于朝廷警醒皇帝的好,遂上前拜道:“万万不可!”
见宋弘站了出来,殿中一时静寂下来,群臣本来都是心中不快,对那使者的狂妄愤愤不平,只是皇帝已经开了口,碍于天子颜面,众臣也不好当着外人面出言强阻,只能将话憋在心里,宋弘却开口反驳,众臣也都舒了口气,细细听辨宋弘欲作何说辞。
刘秀一听宋弘开口,便知他要干什么。宋弘虽然性情温顺,却刚正不阿,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桓谭受宋弘举荐拜为议郎,此子极善鼓琴闻名于世,刘秀每每征战回朝,偶有闲暇宴请群臣时,便请桓谭演艺,此举便引得宋弘甚是不满,劝谏刘秀:“臣之所以举荐桓谭者,欲令辅佐国家以正道德,却作郑乐以乱《雅》、《颂》,令朝廷耽悦郑声,实乃臣之罪过,恳请陛下惩处!”刘秀深以为然,遂再也不使桓谭鼓琴于朝堂而安于政务。而刘秀长姐湖阳公主寡居许久,刘秀怜惜姐姐孤苦,欲选良人结亲,问于阿姐,得知属意于宋弘,然而宋弘早已婚配。刘秀虽觉为难,可为了阿姐幸福只得勉强一试,旁下无人时于宋弘开玩笑:“人言贵易交,富易妻,大司空今列三公,富贵不可言,不知对此言有何观感?”谁知宋弘对刘秀招亲之意心知肚明,却义正言辞反驳道:“臣闻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宋弘都这样说了,刘秀也只得断了这个念头,只是多赐财帛于姐姐加以慰藉。以此两事,足见宋弘秉性,此刻当庭相阻,必然是对自己忍让匈奴使者,甚至要从其所请赐赠财物以求平息事端之举心存不满。以利相交者利尽而散,想用钱财笼络匈奴,只怕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其实刘秀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此种做法实有破财免灾之嫌,作为天子对蛮夷低声下气,实在有失威仪,可天下局势又岂能顾惜个人颜面?虽然刘秀这样做,确实是为了缓和匈奴矛盾,更深一层用意在于,匈奴愈是这样蛮横无理,朝廷愈是厚加赏赐,在卢芳伪朝之中可就有了另一番韵味。卢芳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僭越称帝,很大程度上是依仗匈奴扶植,今日匈奴遣使入朝,只怕卢芳早已深为不安,若得知挛鞮比收受汉帝大量财帛,其心中又会作何感想?如使卢芳生出疑虑,误以为挛鞮比出卖伪朝,想必两贼之间多少有所生隙也会相互防备,卢芳党羽心生戒惧,伪朝自然也就难以长远。这般以来,征伐隗嚣、公孙述也就暂无后顾之忧矣。只是这些算计却实不好明言,省得机密外泄令匈奴有所警醒。宋弘出面反驳,一下子让刘秀有些进退不得,只好含含糊糊地劝阻一句:“大汉礼仪之邦,匈奴远来朝拜,自当有所赐赠,此事朕意已决,大司空就不必多说了。”
宋弘不知皇帝所想,丝毫没有退让,不依不饶劝阻道:“陛下,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匈奴狼子野心觊觎中原,必要严加惩处方使其得知我大汉不可轻犯,又岂能赐赠财帛徒资敌寇?臣得密函,上党太守暗通匈奴图谋不轨,背弃中华,欲投胡虏。右薁鞬日逐王若果真有亲善诚意,又怎会两面三刀暗中收买不臣之徒?若听之任之,还不知要挑唆起多少个卢芳奸贼来,万望陛下明鉴!”
此言一出,立刻引得朝中一片喧哗。前番乐浪王调起兵谋反,便与挛鞮比、卢芳脱不开干系,今日又有上党太守生出祸端来,如真出了事,那可真是捅破了天。要知道乐浪毕竟远在幽州,对中原未必有多大影响,可上党却处并州,紧邻司隶,与洛阳可是近在咫尺,若此事属实,这挛鞮比敌对之意昭然若揭,赠其财货可不就被他用来收买包藏祸心之辈了?一时朝中怒骂匈奴使者之人不在少数。
刘秀闻听此言也是一惊,遂向匈奴使者问询道:“彭宠、卢芳、王调之事尚在两国交兵之时,暂且不提便是,只是右薁鞬日逐王既遣使朝拜,却又暗中作此勾当,究竟是何用意?还请使者为朕解惑!”
那使者本来听闻皇帝同意赐钱还满心欢喜,此番出使总算得成使命,可宋弘捅出这样一桩事来,使得皇帝动了怒意,心中立刻惶恐不安起来。这使者实不知还有这样的事,眼见上至皇帝下至群臣都是一副要吃了自己的模样,哪敢应承此事,吓得面色惨白连连摆手:“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右薁鞬日逐王诚心相交,必无此举!”
见匈奴使者不认账,刘秀压了压心中的不满,转问宋弘:“大司空禀奏此事可有实据?”
宋弘虽得密报,却还真未掌控实据,提出此事只想警示皇帝莫赠匈奴财货罢了,听闻皇帝细问,宋弘一时有些语塞,迟疑良久如实禀奏:“微臣暂未得实据,只是上党太守确有嫌疑,只需细细盘查,便可……”
“哈哈哈!”匈奴使者闻听宋弘并无证据,一下子来了劲头:“好个并无实据!大司空臆测一番便敢信口开河,置我匈奴右薁鞬日逐王于不义之地,莫不成像我草原萨满一般先知先觉?本使虽然来于外土,可也听闻大汉纲纪肃然、律法齐备,今日闻听大司空之言,真真长了见识!”
被那匈奴使者抓住疏漏一番折辱,宋弘有些尴尬,虽说上党太守之事有些端倪,若继续探查下去,想要得出实情也非难事,只是今日为了阻止皇帝封赏匈奴,宋弘在朝中仓促提出,确实欠缺深思熟虑。宋弘面色尴尬一时无言以对。
刘秀虽知宋弘素来公正,既然能说出此事必有其缘由,可在堂堂大汉朝议之中,外族使臣众目睽睽之下,拿这没有根由之说劝止皇帝,实在太过儿戏,遂想草草结束此事:“大司空不可如此胡言乱语,既无凭据那就莫要强词夺理,且先退下吧。与匈奴言和之事就如方才所言,中郎将这便去与大司农筹备赏赐之物吧。”
那使者见宋弘受到皇帝斥责,有些得意洋洋掂不清分量,愈发不依不饶起来:“大司空刻意诋毁我匈奴右薁鞬日逐王,陛下若无交代,只怕我草原子民难平心中之愤!”
宋弘本就心中不愉,见这匈奴使者愈发放肆,梗着脖子直言皇帝:“微臣恳请半月时日,定可将上党太守之事查个水落石出,若是微臣无中生有,权请陛下惩处便是!只是赐钱匈奴之事万万不可!匈奴蛮子贪利忘义,决不可亲信!更不能舍国家财货而资于外敌!”
“住口!”刘秀听到宋弘并无实据之时就已想将此事含糊过去,事后再细细问询盘查就好,可宋弘却被匈奴使者激怒,在大殿之上纠缠起来,若与匈奴使者不欢而散,只怕分化挛鞮比、卢芳之谋再不可行,看来还是委屈一下宋弘,先打发了匈奴使者再说吧。随即打断宋弘言词,喝斥道:“大司空位列三公,却还不如外臣这般明辨是非,当真有失体统。朕本念你为国劳苦功高不予惩处于你,却是愈发放肆,也怪朕太过纵容,令你眼中全无半点国家法度!即日免去大司空之职,且归家中自省吧!”
宋弘向来得皇帝信任,竟然为了此事丢了官职,众臣皆是一头雾水。宋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直直愣在原地,左右虎贲卫士知宋弘秉性正直,虽然皇帝遣其出殿,也不好折辱了这儒雅文士而上前强行轰赶。过来良久,宋弘这才回过神来,颤巍巍着声音说道:“微臣拜谢圣恩,只是这匈奴之事……还请陛下慎思。”说罢,摇摇晃晃走出大殿。
刘秀看着宋弘背影,心中也是一阵难过,可为了得成心中构想,也只得让宋弘受此冤屈,虽然罢了他的官职,可宣平侯的爵禄依旧留给宋弘,待平定陇蜀后时机成熟,可以放手北伐匈奴之时,再重新启用宋弘吧。刘秀定了定心绪,向匈奴使者笑道:“朕御下不严,竟生出这等事来,让使者见笑了,今日所议便这样定下,使者且回馆驿暂歇,筹备赏赐礼物之事全权交由韩统处置,待集齐之后,使者验看便好。”
匈奴使者见宋弘竟然丢了官,也是难以置信,看着满堂群臣面色不愉,再也不敢继续得寸进尺,只得行了大礼叩拜皇帝:“微臣权代右薁鞬日逐王叩谢大汉皇帝,愿皇帝龙体康健国祚绵长!”好歹给皇帝给足了面子,这才灰溜溜地退下殿去。
刘秀本还想着暂将大司空闲置下来,以待事有缓和,再诏宋弘入朝,可才过几日,大司徒侯霸等上疏言道:“大司空关乎社稷不可久缺,前将军李通,怀伊、吕、萧、曹之谋,建造大策,扶助神灵,辅成圣德。破家为国,忘身奉主,有扶危存亡之义。功德高深,海内所闻,可当举为大司空。”
听闻侯霸之言,刘秀倒也知其在理,大司空位列三公,的确不好长久空置,免得于国不利,毕竟陇蜀战事一时还无眉目,若拖个一年半载,总不能将大司空也一直这样空闲下来吧?李通乃是自己妹夫,情谊非比寻常,前些日又在西城立下大功,倒也确实是个人选,然而李通却数有推辞,言天下略定,欲辞官归家养病。刘秀知李通乃是避嫌,免得世人以为皇帝任人唯亲,犹豫之中,侯霸众人又是数次请封,刘秀终是将此事定了下来,拜李通为大司空,有特意恩准李通闲时可在家休养,有事则入朝视事。
就在李通得拜大司空后,赏赐匈奴右薁鞬日逐王的车队装满了几十大车,浩浩荡荡向草原深入驶去。车队满载金银锦帛,惹得沿途路人驻足观瞧。为保护使团,刘秀遣使匈奴中郎将韩统领兵千余护送,使得这队车马愈发壮大,沿途鸣锣开道好不招摇。匈奴使者何曾这般风光过,兴高采烈回报右薁鞬日逐王。只是让他没有注意到的是,韩统已将赏赐匈奴右薁鞬日逐王之事大肆宣扬,传播于草原各部。挛鞮比本来瞒过卢芳入使长安,这般一来再也无从遮掩。消息不胫而走,传遍茫茫草原,待传入九原县后,卢芳伪朝群臣得知此事,一时闹得沸沸扬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