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臧宫的书信,刘秀愣了半天。
臧宫有勇有谋是自己所熟知的,故而使其独领一军出征父城,甚为放心。本以为父城不足为虑,这几日,自己已将全部精力放于养民备战之上。让刘秀颇为惊喜的,是祭遵自入汉军以来,兢兢业业,打理政务甚为妥帖,虽为刘秀门下小吏,却处事干练,事无巨细,无不打理得井井有条,为刘秀省去不少麻烦。刘秀有意再加考究,好委以重任。对祭遵面上冷冷冰冰,可私下却多有注意。而祭遵依旧是副老实本分模样,对刘秀安排尽心去做,再苦再累毫无怨言,还为刘秀引入不少颍川人才,皆被人尽其才,委以书吏、亲卫备用。如今臧宫取父城不下,一下子打乱了全盘部署,刘秀不禁头疼起来。
自己本就无多少兵马,区区两千之数,臧宫统领一千精兵而去,却不能夺取父城,明显遇到了敌手。即便自己放下颖阳、襄城不顾,统帅所剩千人倾城而出,恐怕也难以对付父城守将。冯异!这冯异究竟是何方神圣?刘秀想得头疼欲裂。以眼前情势,若作最坏打算,怕是要放弃父城,转去他地了。如此一来,一切部署付之东流,又需重新规划,刘秀不禁哀叹一声。
祭遵原本老老实实守在门侧,听闻刘秀叹气,又隐约听到冯异姓名,便入门请见。
刘秀很是奇怪。祭遵向来寡言少语,只是尽心办好差事,今日怎么转了性,主动寻自己说话?问道:“弟孙有事?”
祭遵拜道:“属下见将军接到父城军报后甚为惆怅,又听将军连叹‘冯异’姓名,不知可是这冯异惹恼了将军?”
刘秀眼前一亮,祭遵本就是颍川人氏,而那冯异亦是颍川大族,说不定祭遵对此人甚为熟知,也好省去一番周折,便和颜说道:“臧宫久攻父城不下,听闻守将名为冯异。此人倒有些能耐,凭着父城矮破城墙和千余民夫,硬是将臧宫精锐阻于城外。臧宫不仅骁勇善战,且甚有谋略,竟对冯异束手无策,当真出人意料。”刘秀只说父城战事,对心中烦恼若父城不下,则自己全盘谋划尽皆告破之事绝口不提,毕竟祭遵是新收之人,机密之事还是少教人知道为妙。转又问道:“弟孙既然问起此人,不知可与其相识?”
“将军,属下对冯异有所耳闻。那冯公孙谦恭守礼,喜读圣贤之书,尤其善于《左氏春秋》及《孙子兵法》,虽未见其领军受命,但讲起行军布阵确难逢敌手。正因冯公孙才学渊博,文武皆通,才被郡守征辟入府,委以掾属。只是此人素来与世无争,虽然在郡府当差多年,却一直默默无闻,又多受势利小人诸多排挤,空有一身才学,却难以施展,反而被派往父县此等穷乡僻壤监查诸县。”
刘秀听祭遵如此评价冯异,又细想父城战事,顿觉此人确乃难得一见奇才。邓仲华才华横溢已颇让自己钦佩,此人如此才干倒真与仲华有得一比。需知无论是乱世之中,还是太平世道,往往不乏欺名盗世,纸上谈兵泛泛之辈。可冯异此战之前毫无领军经历,仓促之中,仅以破城民夫便能阻住臧宫百战精兵,实属难得。有心招降此人,却觉无从下手。一来无人保举,二来冯异如此疯狂抵抗,全不似其他县城望风而降,听祭遵所讲,冯异并非追名逐利之徒,这般相抗,必有其缘由。冒然招降,恐适得其反。刘秀越想越愁,不禁眉头紧锁。
祭遵见刘秀这番模样,劝道:“将军大可不必如此烦恼,冯公孙非是那种食古不化以身殉葬王莽之庸人。若能使人招降于他倒也是一桩美事。”
刘秀看着祭遵问道:“弟孙既知此人,可敢往父城一行?”
祭遵笑答:“非是属下胆小怯懦,其实军中便有更为合适人选。”
“哦?你所言何人?”刘秀很是奇怪。
“前几日,属下曾为将军引荐几人。其中冯孝正是冯异从兄,而丁綝(lín)、吕晏皆是冯异同乡,相交甚密。若有他们相劝,想必冯公孙即便不降,也可摸清父城底细,好对症下药,消去冯公孙疑虑。”
刘秀喜道:“既如此,快快请几人进来商议。”
冯孝三人敬重刘秀军纪严明、于民无犯,在祭遵推举之下,入汉军任职,几日来刘秀军务繁忙,少与相见,听祭遵相邀,一头雾水来到大堂。听闻刘秀问起冯异之事,皆道此子德才兼备,如能投效刘秀,必是得力干将。听刘秀说起冯异领兵相抗之事,冯孝主动请缨,愿即往父城,劝弟来降。
刘秀见收降冯异有望,喜上眉梢,又想冯异此等人物,怎能失了礼数?想至此处,刘秀传令点齐五百人马,又将颖阳之事交由马成、祭遵处置,领了冯孝、丁綝、吕晏,亲往父城。
还未入父县境内,刘秀恐自己领兵而来,引得冯异误解,遂传书臧宫退兵巾车乡与自己合兵,也好方便冯孝三人前去说降。
臧宫见了刘秀,又羞又愧,连连请罪。刘秀对其毫不为意,褒奖宽慰一番,见臧宫攻城劳苦疲乏,便命他整军休整,切勿以此自责。
第二天一大早,遣冯孝三人入城拜见。
三人刚走,刘秀命庖人早早准备丰盛酒宴,欲待冯异入营后好盛情款待。可左等右等,却久不见回音,刘秀渐渐担心起来。莫不是冯异誓死不降,扣下三人?还是三人听闻冯异领兵相抗,借机弃自己而去,相助守城?刘秀不禁一丝狐疑,冯孝三人投军时日尚短,难不成是冯异早有预谋,遣三人入棘阳刺探军情?若真如此,那自己真真被戏耍得如猴一般。大意了!大意了!
就在刘秀急得团团转,想派人前去打探时,有亲兵报奏:“于前方小路擒得敌军细作一名,现绑缚营前,请将军定夺。”
刘秀甚是烦恼,随口问道:“怎知那人是敌军谍探?”
“本来巡查兵丁看到一读书先生并未在意,可此人见到汉军前哨后躲躲闪闪,意图遁逃,遂被哨兵擒拿,于其身上搜出官府文书一封,请将军过目。”
刘秀伸手接过,展开观瞧:
今委任郡府掾属冯氏公孙,驻父县监查今夏赋税,县周五城皆受督正。凡不能足缴钱粮者,按通匪论处。望周知。
刘秀还道看花了眼,又细读数遍,竟是冯异委派文书,再看郡府大印赫然在目,如何作假?刘秀拍案而起:“此人何在?”
亲兵吓了一跳:“就在营前静候将军军令。”
刘秀疾步出帐,行至营门,远远看见一人被五花大绑。那人一袭灰衫,身量不高,一张国字脸虽因绑缚而显得苍白,却甚是周正,使人一看便觉很是牢靠。
刘秀向前相问:“足下可是父城冯异冯公孙?”
那人见兵勇对来者甚为敬畏,料是敌营主将,随即仰面朝天,斜眼看了刘秀一眼,冷哼一声:“正是鄙人。冯某不幸落入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可惜我父城乡人无人相护,将受你等贼人屠刀相向。冯某死不足惜,却要劝你一劝,看你端庄文静,也非心肠歹毒之人,少做些伤天害理之事,也为后辈儿孙积些阴德。需知抬头三尺有神明,恶贯满盈必自取其祸。天道轮回,当心今日恶行他日报于己身,悔不该当初!”
亲兵见那人出口不逊,连声喝骂,却为刘秀制止。
此人当真是冯异!刘秀欣喜万分,忙上前解其绳索,又深深一揖:“属下无意间冒犯公孙,刘秀代为赔罪。还请公孙大人海涵,莫与他们计较。”
冯异看眼前这个年轻人对自己的无礼疏不在意,还解开自己绑缚,倒也退去不少敌意,可一想起乡民传闻汉军害民之事,又对他深深厌恶起来。只觉此人举手投足之间无不做作恶心,虚情假意,随手甩开长袖,看也不看刘秀一眼。
刘秀本还热情洋溢地为冯异拍去身上浮土,见他对自己这般冷眼相对,甚为尴尬。回想祭遵之言,冯异谦恭守礼,怎能这幅模样?莫不是自己做错何事惹恼了此人?便笑脸相陪:“刘秀与公孙今日初识,思来想去并不知何时得罪足下。公孙也是知书达理,怎会这般慢待相善之人?”
冯异呸了一声:“你等贼子也算相善之人?你们这群匪贼强人为一己私欲,造反祸国,屠戮良民,还口口声声要恢复大汉天下。我呸!当真无耻,若天下真为你等匪贼所得,这种大汉不要也罢!”
刘秀一愣:“我军素来军纪严明,何曾有过这等不耻之事?”
冯异怒道:“当真是穷凶极恶之徒,对自己所做丧尽天良之事也会轻轻淡忘!乍一看,还真瞧不出你是这等心狠手辣之人。我问你,长聚、唐子之民可是你汉军所屠?”
刘秀猛然醒悟。
起兵当日,自己与王匡、马武等人北攻新野、湖阳,而大哥刘縯率王凤等新市部众西击长聚、唐子。新市兵恼怒两乡军民竭力抗阻,破城时屠城泄愤。此事虽与刘氏无干,却也未能及时相阻,以致发生此等天怒人怨之恶行。后来刘縯暗遣谍探散布此事为官府败兵所为之言,但事实如此终有泄露,还是有活口将此中之事传入了颍川,难怪冯异会如此抵触汉军,疯狂抵挡臧宫。刘秀不禁恍然大悟。欲想澄清此中关节,可如今汉庭皇帝正是新市中人,若将罪责推于新市军,不但犯下大不敬之罪,为人抓住口实陷害刘氏,而且无论如何巧言令色,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强词夺理,推诿扯皮罢了,毕竟长聚、唐子之民冤魂不散,血淋淋的事实依旧摆在那里。
刘秀被冯异这般一问,半天不知如何回答。冯异见他这般模样,还道自己所问不假,不尤更加憎恶眼前这个看起来甚是清秀的年轻人,连连咒骂道:“但愿你这恶徒夜深人静之时,也能如现在这般冷静淡漠,忘却死者哀嚎,高枕安卧,可别在睡梦之中为恶鬼所缠,长眠不醒!”
臧宫听闻卫兵传报擒住了父城守将,喜出望外,奔行而来。正听到冯异以长聚、唐子之事辱骂刘秀,不禁火从心起,远远就回骂道:“你这穷酸腐儒,不明真相,出口伤人,活该你被擒受缚,当真是苍天开眼。那长聚、唐子乃新市部众所为,于刘氏何干?你耳聋瞎眼,就听得流言蜚语,怎就未听过刘将军爱民惜民?当真无可救药!正好拿你这污浊蠢人头颅,祭奠我阵亡将士!”
冯异被这突然闯来之人一通乱骂,倒是蒙了一下,转而不甘示弱,回敬道:“你这莽汉无脸无耻,有何资格说我这圣贤门人?快快收起你这等作呕面容,休要出来丢人现眼。大丈夫敢作敢为,将己过推于他人,如市井泼皮无赖,惹人笑话!”
臧宫勇冠三军,岂会饶人退让?针锋相对,骂了个淋漓酣畅。两人就在大营门前,你来我往不相上下。你一句无赖,我回一声蠢汉。吵吵嚷嚷引得营中将士远远观瞧,大看热闹。
刘秀默默无语,正冥思苦想该如何冰释前嫌,好将这奇才收归帐下,就看有三人风尘仆仆自父城方向而来,却是冯孝、丁綝、吕晏。
三人奉刘秀之命入城说降冯异。来到城下,言明自己是冯异亲眷旧友,求入城一见。而苗萌却言冯异外出公干,不在城中。来者身份不明,眼下父城战事吃紧,不得入内,待冯异归来,辨明敌我,再当谢罪。
冯孝三人苦苦哀求良久仍不能入城,又久不见冯异露面,猜他或真未在父城之中,只得先行回营复命。
原来冯异昨日见臧宫退兵,而斥候探得汉军集于巾车乡,又有援军汇合。冯异恐父城兵力不足相抗,故连夜外巡,游说五城,增援父县。却归来迟缓,为汉军巡哨所执。
三人远远看到刘秀、臧宫正在营门与人争执,正感奇怪,走近来发现竟是冯异在此。
冯孝忙喝道:“公孙还不住口!”
冯异转身回看,都是熟人,愣了一下:“兄长如何在此?”转又怒道:“莫不是汉军擒了你等欲胁我献城?哼,当真无耻至极。掳人家眷,算何本事!不过,你等也休做白日美梦,冯异已是阶下之囚,生死早已置之度外。纵你等将我千刀万剐,父城也绝不会如你所愿!”
冯孝赶紧止住:“你这小子,乱讲些什么?还不快向刘将军告罪?”转又向刘秀一拜:“将军恕罪,我这兄弟不知实情,出口伤人,还请将军念在他这份保乡护民的赤子之心,莫与他计较。”
刘秀连连苦笑,摆摆手道:“冯功曹见外了,刘某岂是鸡肠小肚之人?还请你劝公孙一劝,莫要错怪于我才好。”
几人立在营前,尤其是刚才冯异、臧宫一阵吵嚷,甚是不雅,在众兵面前何等难堪?便传令亲卫散去兵勇,各归其位,又与臧宫、冯孝几人,引了冯异回到大帐。为了方便他们故人叙话,刘秀领了臧宫避入隔壁帐房,静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