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望去，扬州城四周皆是行人与摊贩，我牵着追风在小坡上望过去，还发现一处船坞，那巨大的楼船使我几乎目瞪口呆。
河岸边杨柳依依，许多锦衣华服的才子轻摇折扇，吟诗作赋，神采飘逸。许多兵士手执刀枪剑戟，身披坚甲，在外城巡视。
我想去扬州城内，我想看看里面的风光。但在迟疑片刻后却选择先寻一处商队，毕竟，扬州再繁华千倍万倍，恐怕也比不上天下最辉煌的所在。我的目的可不是面前这座令人心动的城池，而是未来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座天赐之城。
我只想看看那座梦中追寻过无数次的王城。我想目睹它的风采，然后在城中像个疯子般放声大笑。而不是像一个傻子一般，走向一座不叫“长安”的繁华之城。
我四处打听之下发现去长安的商队实在太少了，难得有愿意往长安去的商队，但是似乎他们大多不愿意多带上一个作为累赘的人，我只得选择目的地距离长安较近的商队。
很快，我就寻到一处商队，他们是往洛阳去的，但是具体去做什么他们并没有告诉我。商队的护卫头子见我一人一马，几个不大的包裹，大概是觉得我并不算是可疑，便同意让我与商队的主人交谈。
商队头子带我到了一间城外的客栈，客栈不大，却很精致，商队头子领着我进入一间不起眼的客房。
商队主人姓卢，名平，是洛阳人，身材瘦弱，年纪不大，看面相大约三十岁左右，面白无须。身着华服的他看着脏兮兮的我，在商队头子说出我想要一齐前行的请求后，卢平皱着眉头用带着浓郁口音的官话缓缓问道：“这位小兄弟是哪儿人？要往何处去？”
我回答道：“我是陈村人，想要往长安去。”
卢平摇摇头，说道：“去长安？你要去长安？”我想，卢平大概也不会知道陈村在哪，或许他根本不想知道我的来处，只想明白我的目的。
“是的。”我昂起头，看着卢平眉间深深的皱纹，坚定地回答道。
卢平托着下巴，用诧异的眼神望着我，他似乎认为一个乡巴佬想到长安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但是他貌似也不愿意多说什么，而是带着疑惑地点点头，问道：“为什么？”
“我只是想看看长安，我听一个人说过长安的美好，我想亲眼看看是否真的如他说的那般美好。”我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没有丝毫迟疑。
我知道，这个理由很荒谬，这个时代大概无人能够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只为见到一座王城而不惜跋山涉水千万里前往一个未知的地方？他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功名利禄，酒色财气才是大家追求的东西，不是么？为什么会有人为了见到一座城池而跋山涉水？去追寻一座与自己没有利益关联的城池？
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能理解呢。
但是，我还是要走下去。走出来之后，我自己都想告诉我自己：回去吧。可惜，我已经没有勇气回头了。
而卢平显露出戏谑的表情，语气也高挑不少：“或许，扬州会更加美好。”
“我只想去长安，我不想再解释什么了。”盯着卢平那一双眯着的细长双眼，我平静地说道。与其思考为什么，不如去做，我已经不想继续生活在杨村里，继续成为那里的俘虏。这些问题，我不是早就想通了么？
大概只有我会这么迷茫吧……当初分明已经作出决定。
卢平笑了，声音很轻，但不是嗤笑。
“你的目的是长安？你肯定你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见到长安？”
“我很肯定，我的终点只有一个。”面对身着华服的卢平，我坚定地回答道。
“那你知道长安在哪么？”
“我只知道，长安在西边，西边最豪华的那座城池，就叫作长安。”
是的，我的确不知道长安的确切坐标，即使陈举人说过许多遍，什么通过洛阳，再走潼关一类的。但是我很清楚，不亲自走一趟，靠着没用的地图或者没用的言语，我恐怕一辈子只能在梦里走到长安。
是的，在梦里。
这本就是一个梦啊！
“你果然是个孩子。”卢平说完这句话后，我们都沉默了，这时我发现站在一旁的商队护卫也皱着眉头盯着我，仿佛我是怪物。
“你和我们一起走吧，如果长安就是你的终点，我很想看看你是如何走到尽头的。”卢平笑了一声，却露出一种迷茫而深邃的目光。不过，似乎只有一瞬，卢平很快就发现不妥，然后低下头去。
护卫头子却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当他的喉咙刚发出一丝声音的时候，却被卢平挥手制止住，而卢平依然垂首说道：“不必多言了，带他去车队那儿，让易牙照顾这位小兄弟吧。”
“可是……”护卫头子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卢平却抬起头，最后，护卫头子在卢平尖锐的眼神下还是应承下来。
我觉得十分古怪，却又说不上何处古怪，便随着护卫头子一齐走向车队。
“小兄弟，你真的要去长安么？”护卫头子突然向我问道。
“是的。”我回答道，没有迟疑。
“你知道长安的情况么？”
“高楼矗立，宝塔凌云，珠光宝气，遍地奇珍，或许这些都不能够形容长安吧。我没有见过长安，我不知道贴切与否，但是我总觉得这一切象征的美好言语，都无法和长安的美好比拟。”我有些兴奋，却还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缓。
商队的护卫头子的表情很奇异，皱着眉头，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他说：“如果你不是疯子，那么你就是傻子。”
接着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是一阵大笑，接下来，我们都沉默下来。一段半里长的路，两个人都再也没有言语，我牵着追风，追风也默默地不再嘶叫。
“易牙，公子让你做些事。”
走到商队的马队处，商队的护卫头子从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的人群中唤出一位年轻人，那个年轻人皮肤黝黑，双眉似刀，一双炯炯有神的双眸。黑衣裹着坚实的肌肉，腰间别着一柄无鞘的长刀，看上去就像是那些书里描述的侠客一样。
他叫易牙，这个名字我从这一刻起已经记住，而且似乎永远无法忘却。
他们进行短暂的交谈，护卫头子在转达卢平的话后，指着我说道：“……这个小子的目的地可是长安呐。”
只见易牙眼中一亮，露出洁白的牙齿，轻声问道：“长安？”
易牙望了护卫头子一眼，护卫头子摆摆手。
“是的，长安。”我再一次在他人面前强调这两个字。
“长安啊，听说那里比洛阳还要宏伟，是真的么？”易牙问道。
“或许吧，因为我没去过洛阳，也没去过长安。”我回答道，“我只知道，长安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而美好的不仅仅是那儿的风光。”
我望着扬州城的方向，仅仅在城外，我凭着一双眼睛就能够感到那儿的繁华。但是，这种感觉与我梦中长安的感觉不同，是的，是因为这里是扬州，而不是长安。
“那还有什么美好的地方呢？若论风光，扬州恐怕才是天下一绝吧。”易牙露出微笑看着我说道。
“你们好好谈谈吧，易牙，这位小兄弟就交给你了，明日辰时前咱就得出发。”护卫头子对易牙说道，然后转身离开。
易牙似笑非笑，一副高深的模样。我有些腼腆地坐下，迎接着易牙扫视的目光。
“要不要换件衣裳？”易牙友善地问道。
“谢谢，还是算了吧。”我很清楚，扬州这里的成衣店里的衣物必然很贵。
“可是你的衣裳……”易牙指着我肋侧，我低头一看，果然有个大窟窿，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破的。
一些变化，总是在不经意间就突然发生，根本猝不及防。
“我送你一套衣服吧，虽说有些旧，却也是可以掩体御风的。”我呆呆地看着易牙从他的包裹中取出一套不薄的黑色布衣，然后递到我面前来。
“换上吧，没事儿的，接下来的一两个月里咱可是要一齐度过的。”易牙微笑着说道，露出几颗白白的牙齿。
我接过布衣，对易牙尽力撑出一个微笑。
“谢谢。”虽然你我的声音很轻，但是我想易牙依然听得见，因为他笑着对我点点头。
或许是因为年龄相仿，我们似乎还算谈得来。易牙走过许多地方，所以我一直向易牙打听一些陈村外的事情，不再是谁家的鸡少了一只，谁家的田地被蝗虫毁了一块之类的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亏得易牙不是一位没有耐心的人，面对我一些近乎无理取闹的问题，易牙也为我解答。
因为背井离乡，易牙成为我在陈村外第一个能够倾诉的人，当天晚上，我们聊得很晚，易牙告诉我许多高山河流，许多富丽堂皇的城池，还有洛阳城的辉煌。
但是，他也告诉我他没有去过长安。
“长安么？我也想去瞧瞧，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易牙是这么对我说的，但是我注意到，易牙的眼神中带有一思逃避的味道。
“我们可以一起去。”我想让一个人陪同走到长安，毕竟，这条路太长，即使起点是在洛阳。
“我的父亲还在洛阳老宅里等我回去，我回洛阳后，怕是不会再往长安走了。”易牙微笑着看着跃动的烛火，轻声说道。
我感觉到一阵失望，但是还是笑着说道：“明日就要赶路，今夜要好好休息呀！”
说完，我们都沉默下来，很快，我就躺下睡着了。
或许，这是我这些天来睡得最安稳的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