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妖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苏轼《水龙吟》
康熙三十九年,冬,紫烟捧日,日光似蒙着一层细纱,映照一泓冰纹,如破明镜,道道裂痕刺目。浩汗霜风寒若刀剪,却独独割不断满腹愁肠。独绕寒池,田田莲叶已凋,悠悠碧水已凝,唯朦朦水汽氤氲刺骨……伫立云汀,痴凝冰湖,泪木木滑落,芝兰缓缓俯身,从暖袖抽出手来,颤颤地抚了抚坚冰。
“姐姐……”银月腾前一步,嗖地拽起芝兰的衣袖,捂住冰凉玉葱搓了搓,夹着几许哭腔道,“天寒地冻,莲花池都结冰了,放不了水灯。姐姐,回去吧。人死不能复生……姐姐节哀。”
幽幽垂眸,痴痴凝着坚冰倒影,啪嗒,啪嗒,珠零玉碎,泪落连珠,芝兰哽了哽,声若漫天飞絮飘零,哀戚断肠:“神武门……送太太……远远只瞧见一个背影,不想这一见……竟是……永别。二十年……足足二十年,我未曾见过阿玛一面,未曾跟他说过一句。银月,你可知……我们父女最后一面,竟是在额娘的葬礼。为了额娘……我怨他……怪他……可……如今……你可知……我有多悔……”
玉肩簌簌,芝兰抽泣得不能自已。拂了拂泪,银月紧紧揽着芝兰,抬眸朝石阶上捎了个眼色。
星眸蒙着轻雾,若儿吸了口气,循阶而下,俯身轻轻抚了抚莹白貂裘,轻声道:“额娘,别伤心了。外公……一醉不醒,虽是走得突然……可……很安详。额娘的孝心,外公定能感应到的。皇阿玛该到了……我们早些回吧。”
攀着女儿的胳膊,芝兰缓缓起身,抽帕子轻轻拭了拭泪,振了振,道:“若儿,天冷,你先回,额娘稍后就回了。”
若儿撅嘴暗叹一气,瞅了眼银月,道:“银月姑姑……”银月会意,微微点头,道:“格格放心,奴才会好好照顾娘娘的。”
望着女儿亭亭玉立的背影,星眸闪过一点柔光,芝兰不由喟叹:“岁月如梭,一晃若儿都十二岁了,好像前日还见她攀在秋千上顽皮捣蛋,一眨眼的功夫便静了下来。”
银月搀着芝兰,缓缓拾阶而上,唇角轻抿一丝欣慰笑意,道:“格格性子静下来,便愈发像姐姐了。”
稍稍垂眸望了眼银月,星眸氤氲雾簇,芝兰抚着银月的手,紧了紧,叹道:“孩子们大了,我们……老了。”
银月反手握住芝兰的手,微扬唇角,振了振,道,“我是老了,可姐姐哪里老?依我瞧,姐姐更像格格的姊妹,和我初见姐姐时差不多模样。”
唇角掠过一丝解嘲笑意,芝兰瞅着银月,摇摇头,轻声道:“花开花落……这些年送走了多少故人?敏妹妹幼我两岁,去年竟……没了,而今阿玛又……如何不是岁月催人老?
顿了顿,凝脂玉面一瞬清肃,星眸氤氲愈甚,芝兰深吸一气,道:“银月,这些年,好在有你一路相陪,谢谢你……只是,太委屈你了,我这心里……”
泪蒙了双眼,银月急急垂眸,凝着乌青地砖,唇角轻抿一点笑意,咬咬唇,道:“姐姐说的哪里话?我的心思……姐姐懂,我该谢谢姐姐成全才是。这些年陪着姐姐,看着姐姐琴瑟和谐、儿女绕膝,我很开心,真的……”
林荫幽径,花盆鞋咯噔骤止,迎面莹白耀眼,成韵不由呆住,冷冷一栗,木木拢了拢青色绒裘。柳儿怯怯抬眸睨了眼几尺开外,急忙行礼,微扬嗓子道:“奴才见过良嫔娘娘……”
成韵雷击般颤了颤手,少顷,恭顺地施了个万福,轻若无声,道:“见过良嫔妹妹。”
一怔,抬眸望了一眼,银月急忙抽手,欠身行礼。
星眸闪过一点惊愕之光,顷刻,双颊悄染一丝绯红,芝兰缓缓踱近一步,唇角浅浮一丝笑意,福了福,些许尴尬,道:“成姐姐客气……”
憔悴面色顷刻惨白,嘴角颤了颤,成韵又福了一礼,声音稍许低颤,道:“妹妹贵为嫔,品阶在我之上,便该我向妹妹道安。妹妹的回礼,我实在受不起。”
绯红愈甚,纤纤玉手木木地拢进暖袖,芝兰轻吸一气,抿抿唇,恳切地说道:“这些年姐姐深居浅出……当年作保一事,登门道谢,却未见着姐姐。今日总算得了机会,谢谢姐姐。”说完,盈盈福了一礼。
惨白面色映着梅红,泛起一抹幽光,成韵幽幽望了眼妍妍红蕊,唇角浮起一丝浅笑,清婉道:“妹妹无需多礼,那本就是我欠下的债。”
痴痴回眸,凝着娥眉黛玉,笑意愈浓,眼角簇起一抹细痕,成韵又福了一礼,道:“我该谢谢妹妹才是。佑儿……多亏了妹妹养育,没有妹妹,就没今日的佑儿。佑儿受封为贝勒……我知……都是托妹妹的福。”
“成姐姐……”芝兰踱近一步,伸手想要搀起成韵,手却悬空生生僵住,顷刻,掠过一丝解嘲笑意,缓缓缩手,垂眸凝着青石地砖,道,“佑儿聪颖孝顺,深得圣意,受封是迟早的事。我没做什么……”
抬眸凝着苍白面色,星眸闪过一点幽凄,芝兰贴近一步,关切道:“姐姐保重身子,改日再去看姐姐,我先回了。”微微点头,成韵木木挪退几步,避让着请芝兰先行……
瞅着莹白貂裘褪成一点白,隐隐晕入朱红宫门,成韵深吸一气,眸光凄怨哀婉,稍稍扭头,瞥了眼近侍,泛着泪光,哼笑道:“当年,我和她……一个上三旗格格,一个辛者库贱婢……一个天一个地。呵……造化弄人,如今却是她在天……我在地。你瞧她……竟半点不曾老,瞧我……哼……垂垂老妪矣……”
柳儿怯弱地低瞟四下,凑近几步,搀住主子。
鼻翼微颤,眼角潮润盈眶,一滴晶莹滑落,成韵扬手拂了拂,倔强地仰望空蒙天际,痴痴叹道:“所谓造化……不过是他的心意罢了。有他……便是辛者库贱婢……亦能脱胎换骨……”
“娘娘……”唯恐主子祸从口出,柳儿紧了紧主子的手腕,一瞬,尽是不忍,压着嗓子道,“脱胎换骨?恐怕没这么容易……皇上虽一早开金口封了她,都几年了……却迟迟没下诏。若不是她运道好,皇上要封和嫔娘娘,顺道捎上她,恐怕她还等不到诏书。和嫔娘娘不过十七岁,她?”
柳儿凑着主子贴了贴,撅着嘴,眸光闪过一点不屑,宽慰道:“娘娘可知,宫人们私下怎么议论的?都暗地里笑话她呢……她这般岁数,同和嫔娘娘一起受封……这心里能好受?”
嘴角浮起一抹冷笑,成韵凄凄地瞟了眼近侍,幽幽踱起步子,摇摇头,叹道:“宫人知什么?这诏书……确是蹊跷。看来……过不了多久,我又该备礼向她道喜了。”
一愕,柳儿嘟着嘴,满腹疑云地瞅着主子……
翌日,腊月冰凌阻不了六宫炽沸。翊坤宫,四妃齐聚……
桑榆端坐主座,扫望三位姐妹,清了清嗓子,道:“荣姐姐、惠姐姐……德妹妹,我一向……快人快语,便不兜圈子了。今日破晓,宫里就炸开了锅,讹传满天飞。荣姐姐,你……怎么看?”
唇角浮起一丝轻蔑笑意,荣妃紧了紧帕子,轻笑道:“准格尔一役,国舅为国捐躯,佟佳府的女儿入宫,皇上封她为……贵妃……又有何出奇?”语气虽轻缓,言及“贵妃”二字,声线却不由颤了颤,荣妃竭力振了振,唯是心头莫名痛楚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