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医院门口,四月的春风正暖,阳光正好。右边的杂酱面馆生意正兴隆,客人进进出出。老板是个胖大婶,脸上不由自主的洋溢着笑容。她也许在想,今年孩子的玩具又可以多买几个了,辅导老师又可以多请几个了。也许周末可以加一个书法班?或者古琴班,听说现在琴棋书画都挺受欢迎,胖大婶自己不懂这些,孩子得懂啊!
娅就这样看着,不仅仅是那一家面馆。还有车马如龙的大街,大街两旁的行道树——它们已经开花了,还有街道尽头卖菜、卖水果的小贩,那些明明嘈杂明明吵闹的声音,在娅听来都是那么美妙。——这才是人间哪,烟火的人间——娅这样想着,她又将目光转向了胖大婶,看着她来来去去、端盘擦桌,如同一个舞者,又像一个灵魂歌唱家——“二两的杂酱面,不要葱。”“三两的豌杂,多放辣子。”。。。娅这样看着,于是好像真的成了胖大婶,随着她的扭动而扭动,随着她笑而笑,随着她忧愁而忧愁。
直到。。。“嘿!娅妹儿!来啦!”
在娅恍恍惚惚盯着面馆的时候,胖大婶不知道何时看见了她并且迎了出来。胖大婶满脸笑容,就像看见了自家孩子一般,用手拍了两下娅的肩膀,“娅妹儿,吃啥呀,杂酱还是姜鸭面?今天我给你多放两勺肉。”又怜惜的看了看娅不算丰满的脸庞,再卡了卡娅的手腕,“可怜的妹儿肉这样少呢,婶儿每回给你带肉你又不要。婶儿那肉多着呢,差不了这点。今天必须得在我这吃啊,肉我给你多放两勺,哈哈哈。”
娅只能苦笑,她不算瘦吧?在跨过门槛的一瞬间,她想到——不算瘦吧?跟胖大婶比起来。。。算瘦?那是不是要多吃点肉。。。可是她吃肉从来不长的。。。浪费粮食嘛这不是。。。唉,下回要吸取教训,不要在这里傻站着那么久。
胖大婶跨过了门槛,娅随后也跨过了门槛。胖大婶进门便喊:“侯三儿,快给我妹子来碗。。。”她回头问娅,“啥面来着?”娅小声小气的答道,就杂酱面吧。又以微乎其微的语声说道,肉就不要了。胖大婶自然没注意到这一句,四周的声音愈发嘈杂了,胖大婶回过头去,“侯三儿啊,给妹子来一碗杂酱面,二两。。。不,三两的!”“好咧!”胖大婶看了看四周,没人注意她,于是轻悄悄的走到厨房,贴着侯三耳边说道,我妹子长得瘦,她的那碗你多放点肉。侯三答道,好咧,老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亏本的不是咱。胖大婶一记头刮子向着侯三呼去,笑道,没大没小的,我是老板!侯三也笑着做出了一副奴才行礼的样子:喳。
胖大婶从厨房出来,走向娅,然后站定,眼睛还朝着娅眨了眨。娅无奈的看着胖大婶,扯了扯她的衣袖,吃不了这么多的。胖大婶没所谓的笑笑,“吃不了没事儿,我晚上留着当夜宵了。”娅叹了一口气,随意找了一张桌子坐下。胖大婶也走过来,用她身上的一块抹布使劲的擦了几下。娅便用手撑着头,看向外面,思绪也随之远去。她又发呆了。胖大婶看着娅,叹了一口气——这可怜的孩子。
面来了。热乎乎的面条,热乎乎的油辣子,热乎乎的杂酱。娅接过来,轻轻地放在桌上,从筷篓里抽出一双筷子,比了比长短,正合适。便放下了矜持,从碗里夹了一夹面放进嘴里。很好吃——娅这样想到,于是第二夹,第三夹。。。
等到那个男人来的时候,娅已经吃了快一半了。风卷残云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坏事,小家闺秀、轻啜淡食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生命是有限的,节约时间是一种活法,享受时间是一种活法。没有谁好谁坏,只是这操蛋的命运!
等到那个男人来的时候,那个男人——笔挺的西装,笔直的脊梁,铁柱子一样的腿。那个男人——鹰一样的眼神,锐利而充满侵略,熊一样的面容,好像要露出吃人的牙齿。那个男人,他的手紧贴他的裤线,只有军人才这样——不,还有一个种族,全这样——还有尤它族,也是这样的!
娅也看见了那个男人,她不知道他是什么。军人?尤它?如果是前者,那么这只是她平凡的一天最多加点调味料。如果是后者。。。那么,这将是她人生中不可忘却的一天——永远不会忘记!
她看见那个男人接过了本来该是另一位顾客的面条,随手抽了一双筷子吃了一口。“难吃”那个男人这样说道,没有愤怒或者是别的表情,好似陈述一个事实。娅看了看他,又挑起自己的面再吃了一口,还是那么美味。于是——于是——
娅不得不调整自己的情绪,深呼吸,冷静。深呼吸,冷静!深呼吸,冷静?!于是!怎么可能是军人!没有礼貌,没有约束,没有表情,没有味觉!尤它族的特征全部齐备,这么可能是军人!不可能是军人?!军痞?人奸!军痞!人奸?
不会有好的结果了,娅想到,花花绿绿的银幕,嘈杂的电视机声音,向牺牲者致以崇高敬意的王若男,娅想到——这些一切的一切,在明天都属于她了。
那男人还是面无表情。从怀里掏出了,不是枪或者炸弹,一盒烟。又从裤袋里摸出了一个打火机,平静的点上。深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出去。他扫视了一眼这个小小的面馆,尤其在胖大婶和侯三脸上多停留了两秒,从他的牙齿里蹦出来两个字——难吃。他又浅吸了一口烟,又吐了出来。然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杆枪,不知道是什么枪。也许是玩具枪?在场鸦雀无声,这静寂快要逼疯了娅,她不无幽默的想——这也许是玩具枪?
“嘭!”这不是玩具枪,娅看着倒下的侯三,这不是玩具枪。“你煮的面,难吃。”那个男人看了看死去的侯三,又看了看桌上那碗面,“难吃”。好似想到了什么,他恍惚了一秒,又回过神来,眼睛重新聚焦到胖大婶身上。我们常说恐惧是与生俱来的,那么随着恐惧而来的短暂性失去意识是不是与生俱来的不可更改的呢?不知道。但是胖大婶没有哭闹,没有歇斯底里,甚至毫无反应。她就像一个布娃娃被淘气的孩子撕碎,布娃娃里的棉花随着风远去,胖大婶脑壳里的脑浆随着牛顿的抛物线洒在了娅的脸上,然而娅也毫无反应。也许,也是被吓呆了,称之为短暂性失去意识。
这不是玩具枪。接二连三的枪响声,满地流淌的深红色鲜血和乳白色脑浆证明着这一点。这不是玩具枪,在那个男人不断说着,难吃,难吃并且开枪夺走一个个生命的时候,娅回过神来,这不是玩具枪!然而这时候,原本光洁现在沾着不明物体的鳄鱼皮鞋已经在她面前。那个死神一般的男人,举着死神镰刀一般的说不出名字的危险物品——枪,出现在她面前。她是最后一个了。娅这样想着,无助的,怜悯的看着这一地的死尸,又怜悯的看向那个男人。她轻轻地,以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神啊,佛啊,满天善良的神明啊。请派出天使或者佛子或者别的谁,让这个原本善良的灵魂,回到善良的本质吧。”
娅轻轻的整理了自己,把衣服穿好。然后张开了怀抱,她已经准备迎接死亡了,这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嘭!”一切结束了,结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