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娘子冷睨道:“少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难道你不是打的这样的算盘?十万两,好大方!好慷慨!话已说完,你们可以做个明白鬼了!”
语未毕,手腕一震,利刃已呼叱而来。
沐堇秋且挡且护,疾声道:“你别为难芰荷,她身子不便。”
红娘子一怔,仰首间不由笑出泪来,手上动作却纤毫不乱:“ 贼子!你可知?我一直盼着我和岩哥能有个孩子!可是,他说我们陪着闯王征战,有了孩子实是不便。于是,我二话没说喝了红花!啊!啊!如今我再没机会!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他!真是老天开眼!今日我正好便送你三人一同上路!”
裂散入风的剑气逼得沐堇秋像是一只豹子,闪避攻袭,无所不用!
他心内不禁暗暗微苦——他再有道理,也难与理智尽丧、几近疯狂的红娘子说上话!
泼剌!
他不用听,也知是芰荷将那骇得浑身俱颤的船家推入江中了。于船家而言,江中怎么也比船上安全!
交锋之下,红娘子觉他内力圆浑,招式融变,讶异中强聚真气于腕间,奋力刺砍之下,连杀招都不知祭出!
只怕师父见我这没章法的刺砍,会气得吐血!
红娘子心神一恍,便觉他趁隙向她挥掌。她见掌风凌厉,本想闪避,却惊觉自己已然动弹不得。心下一凛,问道:“你会破空点穴?”
她自不知,这两年来,沐堇秋不但勤练剑法,再凭一己悟性,已将碧霄剑法、花雨剑法、梅香九式的经义全然习得,赢她不过在旦夕间,只是……他实不愿与她纠缠下去!
“是。我的功夫得自戴氏前辈,而我也只学了点皮毛。”沐堇秋言毕收剑。
他说的是实情,但在红娘子听来却似是在讥讽她。她惨然一笑:“罢了,反正岩哥死了,我也早不想活了!动手罢!”
芰荷上前执了她手,将过往种种都讲与她听。红娘子原不想听她解释,但觉她极是真诚,终于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沐堇秋的家族,沐堇秋让李岩异日退出朝堂的真正原因,牛金星偷听沐、李谈话……事无遗漏,一一说来。除了……袁一鸣易容成了沐堇楠,殷子皓是她的哥哥。
她口齿伶俐,逻辑清楚,红娘子心内已然相信,却仍不甘这数百日来的纠结只是一场误会,冷声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芰荷从怀里拿出一块玉来,黯然道:“我何必骗你?这便是能证明他惠帝后裔身份的玉。”
沐堇秋有些愕然:“这玉不是……我不是放在给大哥的信中了么?”
芰荷垂眸道:“对不起,堇秋,我让唐朗取了出来……其实,我从不相信你不是你爹的亲生儿子……”
沐堇秋接过玉来,滋味复杂,思忖一番还是将它贴身揣了。
芰荷转眸向红娘子,恳然道:“红夫人,我今日所说绝无虚言,请你相信我!”
红娘子冷笑一声,见她说话时习惯性的护着腹部,便道:“你连你的男人都骗,要我相信你,很难,除非你能用你的孩子起誓。”
“这……”芰荷有些为难。
“不敢吧?”
“敢。”她咬了咬唇。
“那好,你照我说的念!”
“我万俟芰荷对天起誓,今日我所说的所有话都绝无虚言。若有半句虚言,我腹中孩儿必将不保,夫妻恩义断绝!”
芰荷随她说完这番话,心里隐约不安,她对红娘子所说的自然全无虚言,但对沐堇秋……
红娘子起身拂袖,道:“既如此,我便先去了!”
这……看来能冲破穴道的不止沐堇秋一人……
芰荷暗吃一惊,更笃定红娘子是真的信了她,便问:“红夫人这是打哪儿来呢?”
“我要去晖州与师父会和。”
“红夫人师父是……”
“师父是高人,自号‘无名’,不过,师娘背地里叫他‘袁大哥’。”
想起沐堇秋曾自称“忘语”,芰荷自知这人也必有一段要隐瞒的过去,也不多问,便静听她续道:“我领着义军同时对付李贼和北钺人,处境维艰。今年二月之末,便听说陆自成那奸贼在通山神秘失踪了;而后,又听闻孙可法正领着兵将与北钺军鏖战,周边各镇却拒不发兵,我本来便在左近抵抗北钺,自要出一臂之力。怎知在此遇上你们!”
“红夫人如此胸怀,芰荷佩服之至。”芰荷笑道,望向四下的眸光却很是疑惑,“不过,你的义军……”
“此时正在胤州城内歇息。先前我……好吧,其实,我是想来看看我憎恶的沐二公子是不是可能在此栖居……”她脸颊一红,别过头去,“你们要寻人,请自便罢!我们走陆路!”
二人未及言别,她身形便已驰入江面,不过几个跃闪,已消失于葳蕤草木间。
“吓死我了!”愣神间,那船家的声音骤响于船尾。
芰荷实在掌不住,“噗”的一声笑了,沐堇秋却忍了笑去拉他。
沐堇秋夫妇俩终于二十四日入夜时抵达晖州。二人见城门紧锁,忙纵步攀沿,轻松越过城墙。
甫一下地,芰荷便见城门前的几具死尸,北钺兵与汉军都有。骤见此景,胸腔像被人倒了个个儿,旋即便蹲了下去,直欲呕吐。
沐堇秋一壁帮她舒背,一壁暗想:现下这般光景,也不知岳父沈传喜是否安然无恙。
满城静谧得不成样子,在一勾胧月的微光下更显出死一般的肃冷,而那鼻尖血腥之气如此浓酽……
尸骸可以匆忙掩葬,鏖战的惨烈却无法遮掩!
天下明月夜,二分在晖州,那样盛放到极致的繁华,便剩这满目疮痍的浓浊血气了么?
芰荷欲哭无泪,沐堇秋抚着她背,问明她老宅的方向,小心走去。在一家已然荒凉的酒楼前,芰荷停了停。
“怎么了?”
“你看,这里你还记得么?”
沐堇秋仔细一看,依稀见那仄歪的牌匾上书“品香楼”三字,不由莞尔:“记得,你我就是在这里遇上的嘛。这又是一桩才子佳人的故事。”
她涩然一笑,道:“堇秋,若那时我没被福伯捉回去,你会不会把我留在你的身边?”
她忧伤的眼神出卖了她心思,她想听到的是个“会”字,可沐堇秋不愿骗她,摇头道:“不会,我会劝你回你父亲身边去。”
“可是,若不是那时我和你分开,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嗯?”
芰荷正待答话,却听尖啸与铁蹄之声自城外遽然响起。
他们没弄清是什么状况,却听城里有人疾呼:“快!盾铎又来偷袭了!”
沐堇秋忙护着芰荷就近躲在品香楼里。
凌乱的桌椅后探出半截脑袋,大抵见是汉人,那人才松了口气。沐堇秋忙低声向他询问当下形势。这人却瞅着芰荷,迟疑道:“小姐?”
“福伯!”
这人趁月下微光再打量一番,不由喜极而泣:“小姐……小姐!你这孩子这是藏哪儿去了?你说你游山玩……”话未说完,转眸见眼前俊美男子的温然笑意,才蓦地明白过来。
“福伯,这是我的夫君,沐堇秋,字枫碧。”
他嘴唇翕动一下,终只“哦”了一声,但听芰荷疾声问:“就你一人么?爹爹呢,哥哥呢?”
福伯怔了怔,抹抹眼角,才说起当日之事来。
沈传喜收了来信,觉得她让他们辞官还乡的说法很是有理,父子俩便都照做了;他们也在这里候着女儿。可惜沈传喜却在年初生了暴病,不愈而亡。此月中旬,北钺军兵围晖州。孙可法在此际督师,固守孤城。北钺军乘机诱降,其主帅盾铎先后五次亲自致书,孙可法都不启封缄,双方这一僵持,便是七个昼夜了。
芰荷突闻父亲病逝的消息,当即背过气去,被沐堇秋掐得人中红透,才醒转过来。她泣不成声,直呼自己不孝,沐堇秋一边劝慰,一边问起家里其他人来。
福伯皱眉垂泪:“有些北钺兵闯进城来,四处劫掠烧杀。我们家里家大业大,自是免不了被劫掠一番,纷乱里,不少人都……哦,你嫂子她也……”
芰荷痛哭流涕,好一会儿才收泪问道:“那么哥哥呢?”
“公子已至督师麾下,誓言守城。”
芰荷望向沐堇秋,虽未言,他却读懂了她的意思,便道:“我马上去。”
他将此事当做理所当然,芰荷更是愧疚,一把拉住他,低头道:“我哥叫……他叫做……沈子皓……”
声若游丝,全神贯注的沐堇秋却听得很清楚,应声后才倏然一惊:“沈子皓?这名字?殷子皓?”
他的身影被笼在昏茫中,可眼色却亮得骇人,直刺得她身子都似蹙缩了几分。福伯见他似要吃人的目光,忙趋前护雏般的掩着她。
“对不起,堇秋,我早该告诉你的。”芰荷瑟瑟抖着。
沐堇秋“哈”的一笑:“早该?有多早?是在你哥欺骗熙儿感情时,是在他刚混进白云庄时,还是在他告发白云庄时?”
“对不起,堇秋!”她搡开福伯,抱住沐堇秋的腿,“其实哥哥是在乎熙儿的,否则,他便不会在告发白云庄之前,让人将她送出去了呀?还有,那账册大多烧了,余下的四本也被曾镜明找到交给了袁……沐堇楠,他拿什么去告发你们?这件事,事有蹊跷……我觉得这是沐堇楠刻意这么做的。其实,我早把这件事告诉熙儿了,她也这么认为……”
“你住嘴!他把熙儿送走,只是为了方便告发我们!你还在替他辩白么?”
“哥哥他很疼我的,他答应了我不伤你的。我想,我想,是因为,是因为当日里伯父死了,你又将我逐出门去,所以,他才……他才……”
沐堇秋听她这么一说,气得快炸了肺,不禁厉吼道:“这么说来,还是我的错了?你骗了我,我让你滚,我便得罪他了?他便要害得我们家破人亡?万俟芰荷!不,沈芰荷!我是上辈子欠你的是不是?啊?不弄得我家破人亡,你们就不安生?”
尽管唐朗当初斥骂他一通,他对这前因后果已然明白,也不想再追究她的无心之失。可当他得知自己确为庄主亲生儿子,而他心爱的女人却促成了这一切的发生,他的心里当时就憋着火。好容易放下怨仇,与她来到晖州,帮他寻她父兄,却没想到……
没想到!她竟还有事瞒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