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俊的食量比想象中的大,粟米粥和黄米饼成碗的送到嘴边,盘子里的菜不论荤素尽皆倒进喉咙里,风卷残云似的收进填不满的肚子里。
谭羽则静静的在旁边嚼着精致的点心,对比之下视觉冲击极其强烈。
夜色已深,在吃掉了第六份剩菜之后,白俊心满意意的打了一个饱嗝,舒舒服服的往地上一躺,品味着嘴角油腥味道的余香。
“现在可以给我讲讲什么叫做两脚羊了吧。”谭羽递给他一杯水,直截了当地说。
“诶,问什么不好问这个。”白俊抱怨了两声,懒懒的坐直身子,把水一口灌下,发出一阵咕嘟声后才缓声说道:“所谓两脚羊,就是指人。”
“人?”
谭羽读过许多先秦典籍,诸子百家从未有过这种比喻,孔孟儒道更是不曾提及。
“对,就是指人。”白俊说着,挺直了脊背。“不过是胡人对汉人的称呼,你或许没听过。在胡人眼里,羊是食物,两脚羊就是用来吃的汉人。那些个胡人打仗,捉住的男人全部杀掉,小孩子当成自己的族人养,而女人则被视作财产,没有饭吃的时候就是一锅肉。”
谭羽死死地盯着白俊的眸子,他不太敢相信那些话是真的,但是白俊的淡定而自然的目光让他很不舒服,一丝恐惧微微蔓延开来,于是,他知趣的不去看那双眼睛。
“或许你不信”白俊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毫不留情的补充道:“但我亲眼见过,也吃过,这世上就是有着这样的事。”
那是熹平六年的事了。
“你知道熹平六年发生了什么吗?”白俊忽然问道。
“熹平六年……”谭羽在脑中飞快的搜索着,“是我们跟鲜卑打了一仗吧,三路大军被打得一败涂地。”
“嗯,有一家父子四口人参加了那场战争,结果只有二儿子活着回来了,但逃兵被捉住一样是死,所以只好举家逃亡。逃亡的前一天,母亲受不了悲痛自尽了,十九岁的二儿子烧了房子,带着五个年幼的弟弟妹妹开始南跑,急促的连刚嫁人的四女儿都没有告诉。逃亡的路上,遇上疫病,死了几个人,没有粮食了,又吃掉了其中一个,最后只剩下二儿子,七女儿和小儿子勉强撑到了最后,在远离官兵和胡人的地方活到了现在。这故事怎么样。”
“不怎么样。”谭羽撇撇嘴,看了看早已全黑的天色。“今天太晚了,我要睡了,明天你准备一个好玩的故事给我讲。”
“行,只要有吃的,讲什么都行。”白俊拍了拍肚子,信手将几块黄米饼和一只烧鸡,几大块熏肉用盐布一包,背上木筐起身离去。
谭羽有些尴尬的一笑,他实在不懂白俊的小家子气,在谭府,剩菜从来都是抄进大锅里,分给谭家旗下的佃户们以示恩德,至于谭府之中,绝没有吃隔夜饭的习惯。
谭羽绝不会懂白俊,不会懂那个放肆张扬的笑脸背后隐藏着什么。
等白俊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晚冬的夜浓的墨一般,连月亮都隐没入了阴云之中,万家灯火尽时,人们为了省下灯油而早早睡下,在这个时代光明甚至也成为了大户人家的特权。
但白俊家中点着灯,小小的屋子,摇曳的火光,远远看去像是一叶飘摇在风波之中的小舟,比漆黑的夜更令人恐惧不安。
白俊不经意的叹了一口气,信步走进简陋的小屋。
他选择性的忽视了跪在几张符前的二哥,拨开一道粗布帘子,走进了里室。
“七姐,你看看我给你带回来什么好吃的了。”他摆出一副天真无邪的笑脸,将盐布里的食物一点一点的摆在小木案上,又缓缓的舀了一瓢水,一起端到床边。
床上的女人挣扎着坐起身,皮包骨的身体几乎撑不起她,分明的骨节在用力时的那份苍白令人心疼,明明是十五岁的妙龄,却因久病而消磨去了活力,脸色腊黄枯槁得毫无生意。
“小九,这些东西哪来的?”七姐用沙哑的声音问他。
“谭府开宴,我去打下手,累了一天才换来的。”
看着白俊那带有几分抱怨的笑脸,七姐也没法再多问什么,于是捏起一块黄米饼,缓慢地咀嚼着,但吃了没几口,她又脸色一变,猛的干咳几下,吐出些许血丝来。
“又咳血了?”二哥的声音从屋外传来,白俊赶忙否定道:“没,七姐只是噎到了。”
没有回答,只有七姐断续的咳嗽声还在回响。
白俊真的不想让二哥知道这种事,否则他一定会烧上一碗符水端过来逼七姐喝掉。白俊年纪小,可也知道烧纸灰只能让病情恶化,绝不能治病的道理,可二哥这两年不知怎么的,偏好此道还毫不自知。
看着眼前的七姐白俊心上就是一阵痛苦,一年以来他想尽办法也没能让七姐的病情好转,大夫说这病治不好,运气好还能活个五年十年,运气不好根本就是朝不保夕。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白俊真的不想在失去家人了,真的不想再经历一次熹平六年的痛苦了。
熹平六年,他一共失去了八位亲人。
他永远忘不了严肃的父亲、大哥和温柔的三哥,他们出征的那一天,骑着高俊的褐毛马,马上系着锋利的马槊和首环刀,穿着在阳光下亮的耀眼的铁扎甲。他们穿着大红色的战衣,戴着鲜红的盔缨,像一道红霞一样带着所有人的目光将银白色的钢铁长河延伸入了塞外的沙海之中。
一次离别成了永恒。
他永远忘不了二哥逃回家时候那狼狈的模样,首环刀不翼而飞,马槊折了一半,银色的扎甲镀上血色,与鲜红的战衣融为一体,那匹高头大马倒在院子里再也没能站起。那一夜母亲哭得是如此凄凉,一边哭一边把父亲生前的衣服投入火中,第二天清晨,只剩下火炉边一具冰冷的尸体。
于是,他三岁而孤。
他永远忘不了四姐出嫁的前夜,五个姐姐抱着他说笑一夜,而那些笑脸早已成了记忆。他没再见过四姐,倒是目睹了染上疫病后昏死在路边,弥留之际的八姐那扭曲的表情,还有忍受不了痛苦吊死在古槐树边的五姐,十三岁的她只有五尺高,娇小的身体摇曳在风中,最后只有乌鸦作陪。
最令他记忆深刻的死亡还是六姐的死,她就像一只小兽一样蜷缩着身子倚着树干,眼睁睁的看着饿疯了的二哥挺着刀子逼近自己,饥饿夺走了她最后一丝力气,整个过程静默的可怕。七姐颤抖着身子护在他面前,双手死死的捂住了他的眼睛,但那些四溅的血液依旧刺痛着白俊的眼睛。
该接受么?这种绝不正常的命运?
他这么想着,在心里埋藏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此生,绝不做待宰之人。
那年,他拉着七姐的手,跟在二哥身后走到清河,那一程被他铭记一生。
后来他曾跟人说,那一年所行不过千里路,却似走过了他生命中前十个本应无忧无虑的年头,从那之后,他再也做不回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