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新年刚过，王友义从杭州回到生产队。
下午3点左右，他来到戚子家，向大毛伯问好，送给戚子一条粉红色人造丝小方巾。
戚子接过一看，上面均匀地布满了微型小孔，手感非常柔软、舒服。她朝王友义微微一笑：“谢谢，真好看，你蛮会买东西的。”说完转身拿来塑料皮夹子，要付钱给他。
王友义笑着说：“这点小东西，没几个钱，算我送的。”
戚子是个大方爽直的人，就故意变着腔调毕恭毕敬地说：“那就谢谢王老师了。”
王友义忍不住哈哈大笑。
戚大毛向来厚道、讲情义，去年，王友义对他女儿的帮助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总想答谢他一次。今天机会来了，他说：“阿子好得（多亏）你帮助，我要谢谢你，今朝在我家吃夜饭。”
王友义稍微一迟缓，马上答应。
农村传播消息的速度不亚于城镇，总有一些人特别喜欢嚼舌根，今天说张家长，明天讲李家短，甚至捕风捉影，把芝麻说成冬瓜。这几天，戚家兜里盛传消息：
“你晓得哇，王友义与戚子搞对象了，大毛叫王友义到他家去装（做）女婿，已经请他吃过夜饭了。”
“王友义看相戚子了，过年上来就先到她家去，听说戚子围的那条粉红丝巾就是他送的。”
“两人倒是蛮相配的，就是年龄相差大了点，王友义的成分又勿好？ ？”
过了一个多星期，有人当面开起了玩笑。见了大毛就说：“大毛，这几天开心得了，要当丈人阿爸了。王友义蛮好的，有眼光，有眼光。”
也有人劝告：“大毛，你家阿子要样子有样子，要水平有水平，笃定可以找个军官，全家光荣，阿子可以随军，勿用摸泥巴头了。我帮你做媒人好了，保证你满意。”
“王友义成分勿好，会影响阿子前途，大毛你要想想清爽，不要糊里糊涂。”
大毛听后，总是红脸一笑：“没有的事，我叫他吃餐饭是为了感谢他对阿子的帮助。”
见了戚子，赞同的少，反对的多：
“阿子，凭你的条件，四只袋（军官）、吃皇粮（国家干部）、穿白衣裳的（医生）、穿劳动布的（工人）像（由）你挑？ ？”
“王友义人倒是蛮好，相差九岁，勿好，大了点。”
“他成分勿好你要吃亏，今后养了小把戏（小孩子）要跟着倒霉吃亏？ ？”
戚子听后，开始时红着脸说没有的事，还骂他们乱讲。而后就不予理睬，或者避开就走。
见了王友义却说：“小伙子，有眼光，有眼光。”
“王友义，你年纪不小了，像戚子这样的好姑娘到哪里去找？胆子大一点，想要我做媒人，早点告诉我。”
“戚子‘嘎来煞’（很聪明能干），善根对她又非常关心，肯定会有前途，估计她不会看相你。小伙子啊，女想男隔层板，男想女隔层天？ ？”
王友义听后，总是笑着说：“谢谢关心，谢谢关心，没有‘嘎回’（这样的）事，你们不要乱讲。”
戚子的确喜欢王友义，但她一直把他当成大哥、老师，根本没有从这层意思上想过。自从出了花边新闻后，戚子感到不好意思了，这几天看见王友义老远就避开。
王友义嘴上反对别人议论他与戚子的事，心中却暗自大喜，因为他早已爱上她了，苦于无机会表达。一是喜欢戚子的人品、长相和能力，也喜欢戚大毛为人厚道，容易相处；二是明白自己讨不起老婆，戚子是独养女儿，需要上门女婿，对他来说是个机会；三是从与戚子的交往来看，戚子不讨厌他。年龄不是问题。现在众人的议论，等于帮他在做媒，捅破了窗糊纸，所以十分高兴。唯一感到不自信的是自己的家庭成分，一想到这里，他的眼睛里全是忧郁的目光。
一转眼，春天来了，小河岸边上大大小小的朝天杨柳绿了，柳条随风摇曳，十分活跃。桃树开花了，越开越多，娇艳美丽，热情奔放。田野里的花草、麦苗和油菜长势一天比一天茂盛。太湖岸边的泥滩上，到处冒出了尖尖的、嫩嫩的绿色小芦苇，高高低低、粗细不一，呈现出一派蓬勃向上的生机和活力。
王友义今天精神特好，吃过晚饭，他又想起戚子来了，并有点兴奋，随即拿出碳素铅笔和一张16K的铜板纸。他把纸用图钉钉在一块小木板上后，坐在竹椅上，左手握住木板左上端，斜竖在左膝上。
他想了一想，右手拿起铅笔“嚓嚓嚓”、“嚓嚓嚓”在纸上画了起来，手臂上下左右不断地挥动，不一会儿，就为戚子画了一幅半身素描像。
他双手拿画向前伸直审视，无声一笑，觉得很满意。其实，他酷爱画画，原是“杭四中”美术兴趣小组的副组长，由于家庭成分不好，怕被不友好人歪曲，只在夜里关门偷画过几幅素描，所以队里至今无人知晓他的这一特长。
第二天上午，队里叫他到镇上办事，他顺便买了玻璃镜框回来。吃过中饭，把画纸装了进去，挂在墙上，退后仔细观看，觉得非常逼真传神，心里美滋滋的。但怕人看见，又迅速拿下放好。
夜里还做了一个美梦：一大清早，他与戚子携手站在太湖岸上，双肩并立，沐浴在朝霞里，看白鹭在太湖上空自由地展翅盘旋、飞翔。眺望远处，数条小舟上的渔民在湖中撒网捕鱼？ ？一觉醒来，嘴角边还带着笑容。
匆匆吃过早餐，王友义拿出铁耙一看，铁耙与竹柄之间明显松动，就自言自语地说了声“天赐良机”，来到戚子家，请大毛帮他弄好。大毛满口答应，拎着铁耙去了前屋，拿出工具，叮叮当当敲打起来，王友义站在边上观看。
戚子挑着满满的两大桶水，眼看地上，从外面进来，没有发现王友义站在不远处看她。
她一到水缸边，左手牢牢抓住后面的担钩，把水桶稳稳放在地上。接着，身子转向水缸边，右手紧握前面水桶的横档中间，左手抓住桶底边缘，再利用右肩上扁担的力量，三点同时用力，把水倒进缸里。她把空桶放在边上，拿下肩上的扁担往墙上一靠，双手拎起后面的一大桶水，先放到缸边，吸一口气，紧接着双手用力向上提桶，把水倒在缸里。
戚子熟练、麻利的动作，让王友义看呆了，心中暗自赞叹：“多美的劳动舞蹈！”
他兴奋地走上前：“戚子，想不到你的力气这么大，真是文武双全，文武双全啊。”
戚子听后微微一笑：“劳动惯了，所以力气大。你找我有事？”
王友义说明来意后，赶快从纸袋里拿出镜框，递给戚子：“这是我为你画的，希望你喜欢。”
戚子双手捧着一看，露出惊讶的神色：“王友义，你还有这一手，真是想勿到，画得真好。谢谢！谢谢！”她喜笑颜开，把镜框放在就近的饭桌上：“不好意思，水缸没有满，我还要去挑一担。”
“去吧。”王友义手一挥又来到前屋。
铁耙已经修好，他对戚大毛连说了两声“谢谢”，向前门走去。
刚走出屋檐，墙院东面小花坛里那棵盛开的玫瑰一下子吸引了他。叶子碧绿茂盛，枝杆饱满有力，花朵又红又大，十分艳丽。“多好看的花！”王友义心中赞叹着走了过去，把最美的那朵轻轻摘下，放到鼻子边闻了闻后放进纸袋，愉快地走出了大门。
收工了，西边的天空已出现了美丽的晚霞。男女社员急着回家各忙各的去了，王友义心情特好，肩扛铁耙，右手搭在竹柄前端，慢悠悠地走在田野的小路上，沐浴在晚霞里，脸上似乎也染了些红色，眼睛里流露出幸福的目光。
他边走边想：“今天运气不错，戚子对我没有反感。我还要略施小计，看看她的反应。”
七八天后，机会终于来了。得知戚子今天下午要去镇上听课，王友义特地来到她家，说请她帮个忙，回来时到镇上他朋友赵海林家里去一趟，帮他的那双黄球鞋带来。
戚子笑着说：“好的，保证完成任务。”
今天，戚子的打扮与第一天当代课老师一样。她一边往镇上方向走，一边思考着，觉得王友义今天的神色有点特别，凭她的第六感觉，好像是？ ？想到这里，她不仅不埋怨王友义，还会心一笑，佩服他的老机和狡猾。
听完课，戚子顺便买了一把剪刀放在包里，而后去王友义朋友家。
离赵海林家还有两米多距离，王友义穿着一套半新旧土军装，脚穿洗得有点发白的黑色牛筋布鞋，满脸欢笑地从前屋走了出来，迎接她的到来。一见戚子，他就笑着解释，说有点急事要找朋友，所以也来了。你看，他今天的那双眼睛，毫无平时的忧郁神色，特别有神发亮。
戚子凭感觉知道他在撒谎、骗人，但她微微一笑，装出信以为真的样子，心中却在暗喜，佩服自己对他的分析、判断十分准确。
王友义与朋友热情邀请戚子吃好晚饭再回家，第六感觉已经告诉她这一步棋了。出于盛情难却，还有是她思想上早有警惕，不怕王友义什么，戚子爽快答应留下吃饭。
说说笑笑，无拘无束地吃好了晚餐，一看时间不早，他俩告别主人上路了。
天上有些淡灰色薄云，分布很不均匀，也有一些大小不一的纱状白云，月色有些朦胧。
春风轻轻地吹到脸上，温柔而舒服。戚子在前，王友义紧随其后，两人慢慢地走在渠道埂上，海阔天空地小声闲聊。说到尽兴处，两人哈哈大笑，打破了夜晚田野的宁静。
月亮含羞又胆大，一会儿躲进云层，一会儿迅速钻出来亮相，银辉普洒大地。云，越来越少，月光，越来越亮。
快要到戚家兜了，王友义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与戚子并排着走。
他觉得全身的血液在快速升温、涌动，手不停地握一下、松开，又握一下、松开？ ？突然，他大着胆子，右手拉住了戚子的左手，又紧紧握住。
刹那间，一股特殊的电流迅速电通了两个年轻人的血脉，从手上、臂上迅速电到全身。
血液沸腾了，在血管里上下飞窜、奔涌、回流，产生了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快感。
王友义的大胆，事前戚子也有所估计，甚至想得更坏，所以她买了一把防身的剪刀放在包里。她本以为对他的冲动会做出坚决、冷静的反抗，想不到“滴嗒”一秒钟后，强大的“电流”就击倒了她、温暖了她，并改变了主意，沉浸在幸福之中。
这时的王友义，真想把戚子紧紧地搂在怀里狂吻，但理智告诉他，今天的测试已经成功，欲速则不达，所以强迫自己慢慢熄灭了青春燃烧的火焰。
他送戚子到家后，回到了自己的小屋，为今天耍的小聪明成功而得意，为大胆、适度的示爱而高兴。今夜无眠，他轻轻打开房门，走到屋前，一阵春风正好扑面而来，感觉真好。他仰头一望，皓月当空，天空深邃？ ？
戚子也毫无睡意，为了保证明天上课有充足的精力，她想让自己快点睡，以看书来催眠没有用，用数数来催眠也无效？ ？
自那晚后，王友义胆子明显大了起来，隔三岔五找理由到戚子家来，戚子和大毛总是有礼相待。随着时间的推移，王友义与戚子搞对象的事传遍了整个大队。
戚善根也相信了。戚子一直表现不错，所以他喜欢这个侄女，更关心她的前途。今晚他来到戚子家，戚大毛也在场。他坐下不久，就直奔主题：
“阿子，看来你真的喜欢王友义了？”
“他人蛮好的。”
“喜欢是一回事，找对象又是一回事。现在提倡自找对象，我无权干涉，但我要提醒你，王友义人是勿错，长得漂亮，人品好，又聪明，但他的家庭成分无法改变，这是个政治问题，对你的前途不利。凭你的条件，完全可以挑个更好的，镇上医院里有个好小伙子，他妈知道你，想叫我做介绍？ ？”善根把要说的话都说了后回家了，他叮嘱戚子一定要好好想想，不要轻率。
戚大毛也说：“医院里那个小伙子我看见过，样子蛮好，听说人品不错，家庭条件也蛮好。”
戚子却与老爸开起了玩笑：“你舍得把我嫁出去啊？谁来为你养老送终呀？”
戚大毛故意一本正经地说：“把你养大了，就不管我了？”
？ ？戚子与他老爸调侃一会儿后就回房去了，准备好明天的工作后，她冷静地思考起与王友义的事来，觉得他年龄不小，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同意与否，必须要向他明确表态。她觉得有些社员与戚叔的话蛮有道理，但转念又作了仔细的分析：一是成分不好不是他的错，毛主席讲过，有成分论与无成分论，关键看具体表现。王友义一直表现不错，深受贫下中农欢迎；二是他做上门女婿，我家是贫农，小孩不姓他，可以减轻负面政治影响；三是王友义对她好，两人很合得来，有共同爱好，讲话投缘，这些都很重要，年龄大不是问题。经过这番分析，戚子得出结论：王友义值得爱，并准备以特殊的方式给他一个惊喜。
时间过得真快，今天是国庆节。天空湛蓝，万里无云，朝阳已把大地染上金色。
戚子一早就起床了，把自己好好打扮了一下。你看，她满脸春色，两根短辫，乌黑发亮，穿了一身“的确良”，上穿粉红衬衫，下着黑色长裤，脚穿搭扣乌绒鞋，整个人显得洁净、美丽、大方，又朝气蓬勃。
她来到王友义的小屋，他正在吃早餐。一见戚子来了，马上笑着站了起来，他正要说，戚子抢先了：“这是送给你的国庆礼物，是我亲手做的。”
王友义接了过来，是用玫瑰红玻璃线绕成的一朵大红花，红得耀眼晶亮，非常美！他捏着约三寸长的花柄，看了又看，喜欢极了。
他抬起头来正要对戚子说，她已经走了。他懂得戚子送花的含义，兴奋得在家里跳了起来，他真想大喊一声：“戚子，谢谢你的爱！”
晚上，他从小店里买来绿色玻璃线，按照自己的设计，在这朵红花的柄上绕出三片向上斜伸的绿叶，绿叶托红花，艳丽而生动。
第二天早上，他把花亲手送给戚子，两人见面，会心一笑，无人多言。从此，两人公开来往，戚大毛视女儿为掌上明珠，只要女儿喜欢，他无意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