娵音讪讪的——他该不会是被自己弄傻了吧。不过,她还是牵住了他的手。
霎时,淡淡的暖意透过手传来,使她有些焦灼的心稍稍平复。
“我所能觉你手之温度,恰如三春杨柳间微风送暖。而你,是否也是此般感受?或许那风只有短短一瞬,亦或许,那风极轻极浅到难以触摸,但,当它拂过我眸时,我愿睁开懵懂之眸去凝望这人间,只因这人间曾有风之痕。”他语声低低娓娓道来,一字一句真实无欺。无尽温柔怎诉?尽化于这段话中。
暖?
殷司给过,很近,却又远在天边,而如今,陆吟松将暖送给她,不求任何东西,单纯付出,试问这世间几人能做到?
“其实,或许你喜欢的不是我,而是喜欢与这个世界不同的人,比如我没有儒家学说的概念,比如我不遵循男尊女卑,比如我脑中有许多文豪留下的记忆……这些,任谁穿越过来都能做。”娵音如是劝告。
“天色不早了,郡主早些睡吧。”陆吟松蹙眉,扶娵音躺下,为她盖好被子,出了房间。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陆吟松一路神游天外地吟诗,末了发现自己还徘徊在平宁郡主府附近,自嘲地笑了笑,叹一句“真要如是就好了”,离去。
概念?她的骨子里不甘堕落,即使本为这个世界的人也不会如等闲女子般深藏闺阁。至于那些诗句,他虽惊艳,但断不会因此就对她倾心。她一直是故作少年老成却频频失措而不自知,而她那幅《百花争鸣图》的水平烂到不行,他却真正被震撼到。
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将画中他和其他人隔开了一定距离,画中他伸出的五指枯瘦如柴,似握虚空,什么也没抓住,脸上却挂着个歪歪的笑脸,诠释着淡泊怆然与乐观。
第一次震撼诧异,后来多次欣赏就再也无法忘记。没有人如她这般解读他,读他的心。所以,他先前也能读出她的心,懂得她。而愈接近,愈了解她的坚韧,他越无法就此退场。是缘是孽,无从而知。
娵音摇着头盖好被子睡觉,一边为陆吟松的执着无奈,一边心生疑惑。按理说殷司会派暗卫什么的放在她身边,一保护二监视,甚至,她也逮到过几回,这些人今日怎么这么安分?
两个答案,一是暗卫被人支开,二是由于主子的事先吩咐,使他们袖手旁观。
“在就出来。”娵音沉声喝道。
数个黑衣之人自屋宇上跳下,平稳落地,“郡主果真聪慧。”
“你们刚刚哪里去了?”她的脸很黑。
“乃是去追刺客。”
“拿下了?”
“是。”
娵音无语地捂住头,“你们都不来维护本郡主的贞操吗?”
黑衣人们茫然地看著她,“主子说郡主有危险则保护郡主,周家公子一没拿刀二没拿枪,郡主无恙,而外头有动静,是以我等未救郡主。”
“滚出去!”这就是一个高智商的人的属下?她算是领教了。不过,这些人平日里定然未涉世事,被殷司弄得脑子里只有任务,对保护人的概念只是生死。然而,她不信殷司没有想到。
半夜三更,她翻了个身,身边有人,她瞬间清醒,二话不说,嘴里模糊念着“登徒子”,手下的动作却快若闪电,雪光一闪,匕首快准狠地搁在身边之人的颈上。
“娵音。”那人的声音微含笑意,伴随着一种奇异的气息席卷娵音的全部意识。
娵音顿时醒悟,慌慌张张收回匕首,但原则是不能放弃的,她寒着脸转到背对此人的方向。
“外衣褪去,指尖可动。第二层衣,手腕可动。第三层衣,小腿可动……仅余一件衣裳时,暴起足矣。”他漫不经心地拉过她的发不轻不重地扯着,如同扯着她的心。
“所以呢?”她闷闷地问,声音透过被子传出,格外模糊。他知道的未免太清楚了吧,而她知道,他肯定没用空闲时间观看全过程。有些推测,源于深刻的了解,他便是如此。
“我信你,故,我愿袖手,看你翱翔,有伤有痛,我来治愈。”他话音刚落,娵音就重新转过身来望住他。
他面容沉静,因她染了些许笑意,只是那依旧掩不去他一肩风尘,以及眉间满载的疲惫。
“你睡吧。”她的疑惑失落被另一种饱满的情绪填满,她伸出手强行阖上他凝视着她的眸,顺便在他的额上敲了敲,“再睁开眼,我揍你!”
“好。”即使是闭着眼,他也能准确地找到她的方位,揽住她的腰。
娵音本来就才醒,睡意很浓,有心想回避无奈意识渐渐模糊,倒是那奇异的气息对睡眠似乎有好处,她自然地靠近了他一些,清晰地闻见那气息,满意地安睡了。
殷司的睫毛颤了颤,终是没有再睁开眼。
就这样,也很好。
翌日,娵音被以相同的方式抱去吃了早餐,这次她留了个心眼,带了鞋子。
殷司好整以暇地看她在怀里掏着什么,笑问:“你莫不是成天带着?”
娵音咳了一声,“是啊,省得哪天某个不自觉的家伙又来了。”她答得不解风情,面上却很解风情地红了。
“昨日我已拿走。”殷司意味深长地瞧她一眼,扬了扬手上的绣鞋,成功地看到娵音勃然大怒。
娵音赤着脚走在地上,地上很凉,她面不改色地走,睨视殷司,十足的女王气概。
“孤峰,去前头撒猪尿。”殷司慢悠悠地吩咐,悠闲散漫地跟在娵音身后。
“殷司!”娵音转身,站定,捋袖子叉腰,怒视他。
“乖。”他漫步来到她面前,摸摸她的头,然后将她拦腰抱起。
“备好轿子,大人要上朝。”他朝下人吩咐,守在外面的人以为大人有龙阳之好,说话之人便是大人的男宠,于是很顺从地去备轿了。
“呵呵,我府里的人,你用得挺熟啊。”娵音阴恻恻地盯着他。
殷司坦然地道:“此言差矣,迟早要适应,不如早些适应。”
娵音是不会傻到问他为什么“迟早要适应”的,小心那个“迟早”被他改成“今天”。
他抱她进了轿,没有出来,她瞠目结舌:“你好像不应该在这儿!”他们明面上可是敌对关系。
“来讨教讨教。”殷司敛了笑意,戴了斗笠,坐在娵音对面很公式化地道。
“褚大人,敢问你衣衫不整是为哪般,明知要上朝也不整理好仪容?”他淡漠地斥责,眼底却很不和谐地存在淡淡促狭。
“是吗,本官出门前可是特意对着镜子正过衣冠的。”娵音咬牙切齿地抖了抖因被殷司抱了许久变得散乱的朝服,又瞧见他神情莫测地望了眼她被束胸布裹得一马平川的身体。
他微喟,移开了眼,明明一字没说,娵音偏偏可以解说出他目光的含义——哎,真平,着实不像个女人。
她气得一个用力,一声“刺啦”响在安静得诡异的轿内,刺激着人的神经系统。
娵音的袖子被她撕成两半,她怔怔的望了望露出来的纤细手臂,放下袖子,又望了望对面之人,对面之人平淡地开口:“褚大人莫不是有龙阳之好?”
“就你那姿色,本官看不上,先生谬矣!”娵音睨他一眼。
他的气息突然变得浓郁,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扶好了她头上一番动作歪斜了的乌纱帽,曼声道:“我看得上你就好。”
气氛瞬间暧昧起来,娵音恨不得钻到马车底。这是变相的调情吗?
他扶好她乌纱帽的时候距离她很近,近到他呼吸出来的温热气息轻柔地覆在她颈上。她深呼吸几口气,几欲窒息。然后,她手忙脚乱地将他推回对面,自己扶正乌纱帽,警惕地盯住他。
她那模样活像一只他曾养过的兔子,受了惊,眼神亮晶晶地望着他,充满了不信任,他笑了,哑然失笑,不肯放弃让她窘迫的机会,施施然道:“其实也非不可救也。”
什么?
娵音顺着他的目光一看,顿时大怒,一边收紧被她撕袖子牵连到的领口,一边在心中暗骂对面坐着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骂着骂着,她疑惑了,就那开了一点的领口她还裹得密不透风,他能看出什么春色来?她突然想到什么,脸红成染了霞光的彤云,美不胜收。
殷司支颐欣赏着,散漫地答:“抱了这么久什么都不知道,你认为可能吗?”
“以后别想踏入我房间一步!”娵音眼歪嘴斜地咆哮。
“换你来我寝居也是一样。”殷司用商量般的语气建议。
娵音正欲反驳,瞧了眼周围的情况,皇宫即将到了,不适宜吵架,只好瞪殷司一眼,将破损的衣袖用自制小夹子夹好,正襟危坐,俨然是清高尊贵的未来宰相。
殷司赞许地瞧她一眼,收回视线,倒没怎么改变言行举止,端的是一副散漫悠闲之态。
此人真是爽哉!娵音嫉妒地想。
“大人,到了。”有专人通报。
得到娵音允许,一人掀开轿帘,笑容可掬地躬身道:“大人,下轿——”那个“吧”字生生停留在了他的喉咙里,因为他对上了一双蕴着微凉笑意的眸子。
被那样一双眸子散散漫漫地打量着,他忽然丧失了语言功能,更深地躬下身,容得娵音与那人踏着他的背下轿,直到那人远去,小厮才发现一种无端沉重的压力消失了,风吹过,很凉,这季节已算温暖,怎么会冷呢?他诧异地摸了摸身上的衣裳,早已被冷汗浸湿。
一路上,娵音目不斜视,视美男如无物,有时走的距离稍近会厌恶地蹙眉,然后又远离。而殷司同样是尽量与之保持距离,避免过近接触。两人虽平淡地闲聊着,却仍避免不了地有些火药味。
“先生的车驾去哪儿了,怎至乘本官轿子上朝的地步?”辛辣的语句被娵音沉声说出。
“昨日夜里有匪,今晨在下出门时未见车驾,又正巧有事想请教于褚大人,是以计较着与褚大人共乘一轿。”
“哦?那在轿中时你怎么不说?”
“因为褚大人在轿中做春秋美梦。”
“你你你,气死我也——”娵音愤怒不已是真的。她有在轿上睡觉吗?不带这么坑人的,还能不能好好演戏了?“那又如何?你又无甚官阶,布衣一个,本官当着你的面睡又如何?”
“你一口一个‘本官’,别忘了现今你无官衔加身,胡乱称什么?”
两人一个比一个毒舌,硝烟弥漫。然而他望着她的眼神始终三分宠溺、七分缱绻,她望着他的眼神始终半含兴奋半含笑意,还有她自己不知的脉脉温柔。
朝殿近在眼前,二人终于不再斗嘴,互哼了一声,分开往朝殿走,其余一众朝臣不知是释然还是扫兴,尽顾着面面相觑了。
释然这两人还算有分寸,知道当今这种乱世也不该给皇帝添乱,扫兴好好一场全武行尚未开始就这么夭折了。
龙椅上高坐的帝王对于不对盘的两人可谓是深感头痛,一边是导师级的为他指点江山的先生,一边是腹有经纶前途不可限量的臣子,他往哪偏好像都不太好,迫不得已,他选择保持中立。
“先生,莫与晚辈置气。”青涟昶慈祥地笑。他显然忘了“先生”的实际年龄并不大,与娵音可以说是平辈。
娵音吐血。她什么时候成晚辈了?她想到一幅诡异的画卷——她端着茶杯恭敬地递给座位上一个满脸褶皱的老者,那老者看她一眼,她也清楚地看见那老者的容貌——殷司!
“太爷爷,您喝茶!”
“好勒,我的乖孙女就是体贴。”
……
娵音不敢再想下去。
“自然。”殷司面不改色地应道。
“敢问先生贵庚几何?”娵音睨他一眼,他岿然不动。
青涟昶见这两人始终不能和平共处,只好扶额转移话题:“爱卿们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启禀陛下。”两道声音一高一低一清一沉,却是和谐得很,当然,说话的人本身并不和谐,甚至充满了火药味。
目前无任何官衔的褚大人以及虽是白衣却掌国事的白衣卿相。
“褚大人先请!”
“岂敢,先生先请!”
一众朝臣面面相觑,这两人是要吵一天的节奏吗?
“陛下。”另一道声音苍老许多,这一唤就不动声色地将两人间的火药味灭了个干净。
“爱卿何事?”青涟昶看辛穆的眼神就快发光了。
“臣闻之,欲理国事者,必居其位,然先生与拘影皆无官衔,何以治国?此举不妥,还望陛下三思。”辛穆肃然答。
“此事容朕思后再议。”青涟昶也忘了这件事,沉吟道。
娵音骄傲地瞥殷司一眼,殷司走入帷幕,衣袂微微一扫,潇洒远离之态。两人决计不肯共处一地。
接下来,两人的冲突依旧未缓和,娵音说什么,殷司必会反对,殷司说什么绝妙的法子,娵音必然嗤之以鼻。而后,辛穆会将两人的意见折中,中庸之道在什么时候都是受用的,这么结合一下,倒也不错。
“退朝。”这段时间的公务慢慢可以处理了,今日就不用多加班了,感觉真好啊。青涟昶满意地想。
去平宁郡主府换了身女装,娵音前去宫中请安。今天人到得很齐,不仅有青涟昶,还有解落解月,甚至殷司也在。
“茹儿,来了?”青涟昶温和地朝她笑笑。
“让陛下久等了。”娵音腹诽。他表面上是这么笑着,内心指不定想将她烧成灰。
“怎么不叫朕‘父皇’?叫了可是有金子的!”青涟昶笑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常人察觉不到的冷冽和嘲讽。
娵音感知到隐藏的冷冽嘲讽,不动声色地疏远了他一些,沉声道:“陛下说笑了,叫陛下‘父皇’,是茹儿从前不晓事,如今晓事了,明白远真耗陛下太多心力,又怎能再让陛下为难?茹儿人单力薄,不过但有难事,茹儿甘为陛下驱驰。”那话说得是诚诚恳恳真挚动人,然而青涟昶望着娵音那双比子夜漆黑的眼眸,却感觉自己被浸入了千年寒潭。
那眼神,令人心悸。
“茹儿,你有这份心固然是好的,保重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落儿、月儿,向你们妹妹学学。”青涟昶强压住心悸,对解落解月道。
“诺!”解落解月娇怯怯地应了,心下痛恨,看见父皇的面色不敢发作,只得忍着。
这娇奢女子沉寂多时,她们以为就这么偃旗息鼓了,谁知如此重磅回归?她们着重瞥了眼殷司,殷司虽无太多反应,但她们仍然感觉到殷司待娵音的态度有所不同。
“解落、解月姐姐,许久未见。”娵音朝两位华服美人轻轻一欠身后,又对殷司福了福,“殷先生也来了,真是意外。”
殷司未答,只淡淡看她。
未被搭理,娵音尴尬了一下,随即笑着与其他人打招呼,一个不漏,甚至状似无意地报出了有的人的一些个人隐私,惊得被报隐私的人脸色发白。
在场所有人,噤若寒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