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去的官道上,行人见一个身披破袈裟、手持铜杵杖的和尚,一边口中哼哼叽叽地唱着曲子,一边疯疯癫癫地行走,都觉得十分好笑。有的顽童用树枝、土块打他,他也毫不理会,脚下如风一样快捷轻松——他就是风颠和尚。风颠这次背井离乡,决心要朝百座寺,拜千尊佛,行万里路,走遍名山,拜访名师,不达目的,决不返乡。
风颠听闻秦州东南有座石窟,十分有名,便前去参拜。
约莫走了七八十里,风颠望见一山自平地突然崛起,形似农家麦垛之状,当地人们均把此山叫做麦积山。那麦积山分东、西二崖,上有栈道相通。远远望去,只见石窟一排排、一层层,密密麻麻,约有百来十洞。风颠从东边拾级而上,逐洞参拜。
他首先参观了七佛阁,也叫散花楼,后来又到万佛堂(又名石碑洞)。有的塑像不但面目清秀,体态婀娜,而且面露浅笑,十分可爱;有的菩萨与弟子亲密依偎,似在窃窃私语,娓娓而谈;有的童男童女项上各套长命圈,如甘陕一带乡村小儿模样,生动可爱;有的佛像神态潇洒,格外令人神往。
看到此处,风颠心中恍然悟到:“大善实为菩提树,大慈方是菩萨心。”佛乃人中圣贤,也有喜怒哀乐,也有人的思想情感,并非一味庄严吓人,冰冷无情。只不过佛有一般人做不到的持之以恒的善心、热心、慈悲心和奉献精神。人若无私心、贪心、昧心、忌妒心,亦为完人、圣人,甚至会成为佛或菩萨!想到此处,风颠忽觉心胸更为开阔,感悟又上一层,于是对着万佛堂拜了几拜,然后下山与方丈和尚叙谈。
据惠海方丈介绍,麦积山石窟开凿于后秦时期,初名无忧寺、石岩寺。后来魏文帝皇后乙弗氏出家为尼,死后凿麦积崖为龛而葬,义建舍利塔一座,寺院敕赐“净念寺”。以后唐、宋、元、明历代不断增补,使大小洞窟达到二百多个,有佛像七千二百多尊,壁画一百四十多平方丈,在廿肃境内仅次于敦煌石窟。风颠也把敦煌石窟向方丈作了简要介绍。
方丈说:“高僧在金城焚骨超亡:捉鬼破案,更在甘、凉一带焚身求雨解救百姓的消息不胫而走,贫僧亦有所闻。今有大事一件,若高僧干成,功德无量,不知高僧肯否?”风颠听了方丈赞语,连连谦辞,并说:“方丈有何大事让山僧去干?”方丈说:“宝鸡以东,三年大旱,虽有沃野千里,然而寸草不长,民不聊生,饿殍遍地。官府虽多次请僧道求雨,均无效果。吾观高僧目露神光,面呈紫气,气度不凡。此去长安不远,高僧何不揭榜祈雨,解民倒悬之苦?佛祖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场甘雨,万命得活,功德难以估量!”风颠是个爱民如母的僧人,听了方丈之言,心中十分着急,不由得喃喃自语说:
人间造孽天怒怨,连累万民遭涂炭。
若能求得甘霖降,舍去此身又何难?
方丈听风颠答应前去,十分高兴,忙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风颠猛醒过来,连忙说:“百姓之苦,实乃父母之苦,风颠理应义不容辞。然而山僧疯野惯了,信口开河,法力不及,虽心有余而力不足。”方丈道:“忠孝之心可感天地,只要存得爱民之心,上天或许会感动应验,也未可知。高僧不妨试试如何?”风颠连连点头,茶未喝尽,就告别方丈,急忙东行。
从秦州到西安,须经葡萄园一带的石径栈道。那里山道弯曲。路狭难行。路上行人面黄肌枯,一步三摇,多是逃难之人。风颠将身上钱物一律散尽,然而杯水车薪,难解燃眉,想劝父老回家等雨,又无求雨把握,只得独自逆流东行,步履匆匆,星夜兼程。
第三天一早,风颠穿越宝鸡,午后便到咸阳城。在咸阳风颠碰到庄浪卫红城驿徐家磨的徐明德。那徐明德是徐三的堂弟,自从徐三出家后也想落发为僧。这次到咸阳做买卖,货物被灾民一哄而抢,徐明德有家难回,哭笑不得,遂看破人生,决意削发。
风颠身边正缺帮手,听徐明德一心出家,心中高兴,当即为徐明德剃发,收为贴身弟子,赐名就叫明德。
咸阳灾情十分严重,除了旱灾又逢瘟疫,赤地千里,饿殍纵横,惨不忍睹。连县城都饿死百姓无数。风颠原想埋完尸体,然后东行,然而旱情紧急顾不了许多,他一心想直奔西安,欲救更多的百姓。师徒俩星夜急奔,一天一夜便望见了高大坚固、十分壮观的老皇城。
风颠师徒二人来到西安城下,远远望见西门外人山人海,或躺或坐尽是灾民。师徒二人挤到前面,经多方询问才知原委。
原来无数难民将西安城的四个城门统统围住要冲进城去寻求活路,官府怕饥民进城乱抢乱砸,激出暴乱,朝廷怪罪下来无人能够担待,故派重兵紧紧把住四门,与饥民形成对峙之势。
风颠想挤进城去,兵丁说什么也不允许。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风颠也不好作法人城,急得他抓耳挠腮。不料那明德弟子眼尖手快,远远看见城墙上贴着官府聘请僧道为民祈雨的告示,于是上前撕下榜来。兵丁急忙阻拦,明德指着风颠说:“我师父受麦积山惠海方丈委托专为西安百姓求雨而来,还不开门请进!”
四个兵丁将他俩送到城内南校场。风颠远远望见十几个官员正襟危坐在一堆圆木垒起的木坛上,一动不动。
那木坛约两丈见方,八尺来高,周围一排排兵丁严密把守,闲杂人等根本无法近前。
原来由于西安周围,特别是西安以北各县连续三年大旱,千里沃野寸草不生,百姓饿死无数,民众苦不堪言,官府虽已开仓赈济,但民众仍然难逃火坑。府台董公虽多次张榜求贤,招请僧道求雨,并下令全城停屠七日来感动上苍,但屡不见效。如今四处百姓包围了古城,府台无法,报请制台葛大人批准,城内五品以上官员,上到制台,下至藩台、学台、臬台、府台一律于初七辰时登上木坛,祷告天地,祈求甘霖,欲救万民,午时之后如不降雨便要下令兵丁点火,官员集体自焚,一是抗议上天不公,二是为朝廷捐躯铭志,三是以身家性命为百姓谢罪。
眼看将近午时,一个个晒得油淌皮卷,仍然是赤日炎炎,万里晴空无一丝云彩。董公心如油煎,正要下令举火,忽见兵丁押着二僧到场,感觉奇怪,便问:“押者何人?”兵丁答:“揭榜求雨的和尚。”董公日:“开什么玩笑,几次僧道求雨未果,说明僧道无用。而今关键时刻,又有僧人骗钱误事,还不速速打了出去!”兵丁正要将和尚推出,只听风颠高唱说:
不图官,不图偿,愿为百姓舍皮囊;
未时之后不见雨,干柴烈火焚和尚。
董公尚未开口,只听葛制台大声说:“且慢。将和尚请上坛来。”兵丁听了“请”字,赶紧松开和尚双臂,风颠一跃上了木坛。
葛制台问:“高僧愿为百姓舍身求雨,可是真话?”风颠双手合十日:“出家人不打诳语。”董府台严肃地说:“眼前形势,千钧一发,和尚若无本事,何必枉送性命,趁早退下。”风颠日:“阿弥陀佛!天下第一种可敬之人乃忠臣孝子。孝子为百世之崇,仁人是天下之本。今各位施主虽官居显贵,但能做本色人,能说真心话,能干善心事,对百姓存慈爱之心,对朝廷尽忠臣之事,这就是仁德的种子,积福的萌芽,如此善心岂有不感天动地之理。然而各位施主身居要职,留下有用之躯,还要为朝廷做事,要为百姓祈福。山僧浪迹天涯,是个闲散之人。今山僧以无用之身,顶替各位金玉之体,由山僧代各位为百姓求雨,实乃贫僧之福。午时三刻若不见雨,兵丁只管举火焚坛,山僧涅盘之后,也要找龙王算账,为天下苍生讨个公道,各位施主意下如何?”
葛公、董公等人听和尚言语忠恳,道理深厚,佛心婆口,心中感动,便一齐起身叩拜,先替百姓谢过高僧。之后,风颠让弟子明德将众官员请下台去,并吩咐明德按他口令行事:午时三刻一过,若风云不起便先从南方点火,再从东方点火,依次点北方、西方,不管山僧烧成何等模样,只管举火焚坛。
风颠说罢,手持铜杵,向四方朝拜之后,背北面南盘腿端坐。此刻时已至午,静晒半天的制台、府台一千人等,一个个皮开唇裂,心中生火,喉中冒烟,但为了配合高僧求雨均不敢喝水,亦不敢高坐,人人席地盘腿坐于台下,一是继续祷告上天,二是观看风颠如何祈雨。只见风颠和尚手持法杵来回舞动,口中不断念叨:
宝杵宝杵速显灵,快请雷公众雨神。
乌云密布东风起,四海龙君降甘霖。
虽是富豪造罪孽。何必罪及众百姓?
富户依然享荣华,无辜百姓丧性命。
玉皇再不开天恩,天道不公人难敬。
龙王再不降甘霖,草菅人命应抽筋!
唵、嘛、呢、叭、咪、吽!
风颠口中只是微声念动,但他的法声浑厚无边,声音早已传遍四面八方。老百姓听了认为风颠和尚说得太对了,这几年天大旱,尽管路上白骨遍地,但朱门酒肉依然腐臭,可见苍天真的不公,龙王真的瞎眼,于是便大骂天地龙王,亦骂官府豪门。
人群之中一个白衣秀士听了和尚之语,十分吃惊,觉得多少僧道求雨,只知焚香念咒,却不知天旱原因,这个和尚一下子说出了天不降雨的根源,看来的确是位得道高僧。白衣秀士本想马上助风颠成功,转念一想:且慢行动,看他下面如何运作!
原来西安古城乃十二朝帝王的国都皇城,所以城池坚固,城内繁华异常,非别处所能及。虽自宋、元、明、清以来再未在此建都,但是历史上遗留的皇亲贵族、公侯后裔、名商巨富、官宦士家比比皆是。他们花天酒地,醉生梦死,过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奢靡生活。
三年前玉帝巡视天下,见西安护城河臭气冲天,不知何故,差四大天神下界查看,原来河面上漂满了面食、肉菜,因腐烂发霉,臭气熏天。玉帝听了十分生气,命令四海龙王三年不准在陕西降雨,并特意吩咐泾河老龙时时查看,何时护城河水变清再无腐物,方可及时行雨。
然而玉帝哪知,陕西虽旱,但河南、湖北、四川等地风调雨顺,庄稼丰收。有钱人拔下祖宗的一根“汗毛”便可从外省运进车米斗粮。西安四周虽白骨累累,然而护城河依然混浊,达官显贵、富豪巨商依然过着“朱门酒肉臭”的糜烂生活,只可怜原本勤劳节俭的穷人雪上加霜,整天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由于玉帝不开禁令,不少僧道虽屡屡祷告上天亦是瞎子点灯——白费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