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一直未发问的方丈师父突然问:“禅宗曰:‘饥来吃饭倦来眠。’这句话如何讲?”风颠答曰:“从字面讲,这句话是说,饿了就吃饭,困了就睡觉,一切顺其自然。往深处讲,禅宗是佛教的一个宗派,在印度,首创者即佛祖的左胁侍迦叶尊者,至二十八代后传到菩提达摩。后来达摩多罗将禅宗传到中国,‘一花开五叶’,号称禅宗‘六祖’,达摩为始祖。这句‘饥来吃饭倦来眠’的名偈,点出了禅宗的深奥哲理。一个人参禅达到炉火纯青的至高境界时,反而觉得再无话可说,无法用语言表达了,也就只好‘饥来吃饭倦来眠了’。先辈们曾说‘悟了同未悟’,就是说钻研理论达到极点时,也就没有什么玄妙可言了。孔子也有‘六十而耳顺,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名言。但是儒家的一些文人不解禅语,认为这是一种只知吃饭睡觉,终日无可事事的消极行为,这种理解是极其错误的。”方丈听了满意地微笑。
戒律院首座又问:“何为‘不了禅师’呢?”风颠回答:“从字面讲,‘不了禅师’就是不懂得佛理的和尚。当年佛祖之师迦帝盘提曾对佛祖说:‘求人不如求己,求神不如求心,你要牢记。’《涅弱经》中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而马祖禅师更明确地说:‘心即是佛。’俗语‘骑着驴儿找驴儿’的话是对一些愚人的讽刺。《传灯录》中说:‘如不了解心即是佛,那真是骑驴复觅驴。’又说:‘参禅有两个病,一个是骑驴而觅驴,一个是骑驴而不肯下驴。’人们若不重视修炼自己心中的佛性,却到处去求佛,这与骑驴觅驴的愚人没什么区别。因此,一个僧人如不理解‘心即是佛’的道理,那么他不论如何坐禅,也不会了悟禅学的真谛,这种僧人便可谓‘不了禅师’。”大家听了均点头微笑。
此时西堂长老又接着问:“何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呢?”风颠答道:“这是《般如心经》中语。比如一座房子除去砖、瓦、木、土、石之外,原本是无所谓‘房屋’的。又如一个俊男或美女,除却皮、肉,原本是一堆枯骨而已。进一步讲,人的躯体原是由地、水、风、火构成的,如果地、水、风、火分离了,人体也就消亡了,这便是空的迹象,也叫‘色即是空’。然而从另一种角度讲,房屋和人体又是有形状的物体,怎能说它是空的呢?所以又说‘空即是色’。空就是无,色就是有,只有正确理解无和有的关系,而不要偏一方废一方,才是正确的认识。比如火,人若进人火焰就会被烧死,倘若干脆拒绝了火就会被冻死。欲望也是一样,人完全没有欲望是一种苦恼,而放纵欲望也会苦恼。比如人不吃不喝会有被饿死渴死的苦恼,而只知道吃喝就会陷入做寄生虫和欲壑难填的苦恼。所以最好是不离不弃,不着不破,正确对待有和无、色与空的关系,这样就会由浅入深,悟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真理来。”大家听了觉得满意。
方丈师父又问:“你对‘了心悟性,俗即是僧’和‘修行宜绝迹于尘寰,悟道当涉足于世俗’是如何理解的?”风颠说:“‘俗即是僧’和‘不了禅师恰好相反。佛云:人人皆有佛性。一个未出家的居士,只要他能看破,能大彻大悟,那么他虽系俗人却和僧人无异。一个初出家修行的僧人,由于道行不深,不能抵御声色犬马的干扰,所以应该严格守戒。如果修炼到一定程度,看破了红尘,或者已经大彻大悟了,即就是到了屠宰场和花柳巷之中也不会动心,也会跟住在极乐净土一样静心。文殊菩萨就曾深入到酒肆、妓院中去弘扬佛法、普度众生。山僧以前也曾在酒肆中体察过民情,到妓院中救助过受苦之人,那些酒、肉、歌妓并没有动摇过我一心修佛的意志,就连父母强加给我的妻子也未曾使我动过花心。”
此时,一个从未发问的长老突然说:“风颠对佛学的理解真令老衲佩服。日前有位居士问我说:‘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恶我,我应如何处之?’你觉得我该如何回答才是?”风颠笑了笑说:“这是八百多年前,唐代僧人寒山子考问师弟拾得子的问话。当时拾得子曾答曰:‘你只是忍他、让他、由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这是对‘当怪不怪,其怪必败’和‘忍者自安’的最好注释。”长老不好意思地说:“你连寒山与拾得的这段对话也熟知,真不简单!”风颠说:“七年前我路过寒山寺,正好看到他俩对话的条幅,觉得玄机很深,就记在心中。”
大家又提了不少佛经上的问题,风颠都引经据典地一一作了回答。方丈和各位长老听了都很满意。看看日近中午,方丈对各位长老说:“今天的考查暂时为止,风颠对每个问题都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还能从实践中、儒学和道学中找出答案,说明其学识广博,理解深透,不枉他半生以来朝了百座寺,拜了千尊佛,行了万里路。诸位师弟若有其他问题,再寻机会亦可。”各位长老俱点头称是。风颠叩拜各位长老,也回房中休息。
风颠回屋便在座榻上盘腿打坐,闭目调气,刚一合眼就见方丈师父飘然而入。只听师父说:“师弟,别来无恙?”这一句问话惊得风颠浑身汗下,赶忙跪地说:“师父,你怎能将徒儿称师弟?刚才你还考我来着,又怎说‘别来无恙’?”
只见师父哈哈大笑,双手扶起风颠说:“师弟,你错了,站在你面前的长眉和尚名叫阿氏多,并非灵空方丈。只因我一生下来就有两条长长的白眉毛,故而被人称做长眉罗汉,在十八罗汉中位列十五。灵空方丈虽长得和我一模一样,但是我非他来他非我,我他相距千年多。今日将话全点破,你的前身是达摩。只因转世遇孟婆,一杯迷茶忘婆娑。时下师弟功德满,不久即可得正果。”
风颠听了半信半疑地说:“原来你就是自小帮我的长眉师父!这几年不见你的踪影,叫我非常想念。自我见到灵空长老后,我还以为过去多次神交的师父就是他呢!”
阿氏多尊者说:“灵空长老是个得道高僧,不久也会功德圆满。他指导你佛学,只因他也看出你慧根不浅。但是他却不知你就是达摩多罗再世,比他还有根基,他们今天考你的问题均未超出你过去研修的范围,那怎能难住你呢?”
风颠着急地问:“师父曾在达摩洞中就称我为‘祖师’,使我惶惑了多年。今日直接道破,不知是真是假?”
只听阿氏多尊者突然很不高兴地说:“我多次点化于你,你为何老不开窍?看来孟婆汤太厉害了,连一代宗师都毒得执迷不悟,真是可恶!你不相信算我没说,我的降魔杵今日也该物归原主了,反正你也用不着了。”说着好像十分生气的样子,提起紫铜杵就朝风颠头上砸来。
风颠吓得大叫一声:“师父息怒!”随即从蒲团上跌落下来,额头碰在地砖上。
风颠睁开双眼,原来又是一梦,心中觉得奇怪,便仍然端坐蒲团之上。不想灵空方丈因对上午的考查十分满意,故借餐后散步之机前来商量风颠去留的问题,刚刚走到窗下就听里面大叫“师父息怒”,以为出了什么问题,便加快脚步,推门而入。只见风颠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盘腿打坐,闭目养神,却见他身后微微发出黄、红、白三道光圈。
方丈吃惊地失口说:“啊!是金光、佛光、灵光,风颠成功了!”风颠正感到浑身气流涌动,十分燥热,一股真气向体外散发后方觉得轻松自如,只听师父说:“风颠成功了。”便急忙倒地下拜说:“多谢师父吉言。”
方丈问刚才是怎么回事,为何叫唤“师父息怒”,风颠便将梦中长眉师父责备他头脑老不开窍,并要举杵打他的事说了一遍,只是未提阿氏多尊者和达摩的那些话语。灵空长老觉得风颠能在梦中还念念不忘长眉师父的教诲,说明他对自己是何等尊重,于是心中更加欢喜,便说:“刚才我为你向佛祖求得一签,觉得你的成功之地在西北,而非江南。为师年过百岁,可能不久就要去见佛祖。我本想把衣钵传授于你,但灵隐寺高僧众多,你是外来僧人,恐怕难服众僧。所以你还是速走为上,耽误久了,你恐有祸。”
风颠也有返回老家之意,所以点头答应。方丈说:“西安乃古代名都,人杰地灵,是养帝王修正果的风水宝地,你可去西安寻找归宿。”说完,师父从衲袖中取出几本手札,此乃灵空长老平生所学之结晶。风颠赶忙拜谢,收在自己行囊之内。
师父知风颠尚未用午餐,便说:“午时已过,你速去厨下看还有无斋饭。”说完转身而去。风颠送至门外,用感激的目光久久注视着方丈师父的背影。
吃过午饭,风颠收拾行李,不见了铜杵,便想起阿氏多尊者说要收回宝杵的话,于是朝大雄宝殿冲去。风颠径直走到长眉罗汉塑像前,惊奇地发现往日长眉罗汉手中的木棍突然换成了紫铜杵杖。
他找来僧值师父询问此事,僧值也感到奇怪。他说:“据师父讲,五十多年前长眉罗汉手中的降魔杵突然不翼而飞了,大家原以为被人盗窃了,就在其手中随便塞了一截红木棍,后来人们也就忘了重新复制杵杖一事。今日降魔杵怎的又回到罗汉手中?我也说不清楚。”
风颠上前一摸,原来那杵杖是木制的,外面刷了一层紫铜颜色,其实并非真铜制作。风颠心中恍然大悟——原来是长眉罗汉一直在暗中保护着我。刚才阿氏多尊者明明说我乃菩提达摩转世,并说自己功德日臻圆满,再不用宝杵帮忙了,所以宝杵被主人收回了,而且临了还当头一声棒喝,这是第三次助我打开天门,得到了金光、佛光与灵光。
风颠又想,刚才方丈师父让我速速离寺,那我明日就走吧。想着想着不由地倒下身子向阿氏多尊者虔诚地拜了三拜,心中默默念诵感激之语,接着又向佛祖宝像拜了三拜。
风颠转过佛祖身后,正在向观音菩萨下拜,忽听小僧说方丈师父叫他。他拜完观音赶忙来到方丈室,只见铁头师兄和李志院长坐在方丈室中。三人相见大喜,互相牵手问寒问暖。
原来二月十九日观音菩萨寿诞,普陀山要做四十九日水陆道场,慈恩方丈特派铁头邀请风颠前去帮忙。铁头便约了李志一同来见灵空方丈。方丈与风颠都觉得这是个名正言顺的出寺理由。风颠当即就向方丈连拜三拜,于康熙四十二年二月的一天,依依不舍地与灵空方丈含泪而别。
出了灵隐寺,李志请他和铁头僧到天外天茶馆喝茶吃点心,然后从岳坟乘船向杭州书画院划去。
风颠在灵隐寺成道后原打算早回西北,但是经不住慈恩和弘恩方丈的一再挽留,加之具有南海佛国之称的普陀山和具有佛国仙城之称的九华山两处风光实在太美了,以前曾因事急未能仔细欣赏,所以便先在普陀山住了两年,又在九华山住了近一年。
在这两三年中,他除了和方丈、大师们互相探讨佛学外,还集中精力认真钻研了灵空长老送他的几本手札、书稿,使他对佛学的认识又达到了更高的境界。他决心回西安后,一定先将灵空长老的手札整理印刷,作为对师父的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