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稣从未去过伯利恒，也不是生在马厩的草料堆上。他只是一个胆小的、犹豫的木匠。开花的手杖给他的父亲约翰带来了厄运，雷击使他瘫痪在床。他的母亲玛丽亚也只是在梦中见过东方三圣者，接受过他们的珠宝，绸缎，而那时的耶稣，也只是把皱巴巴的小脸埋在他们献上的奶罐里喝了个痛快。作为一个普通的女人，她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耶稣娶妻生子，儿孙满堂，能够拥有一片自己的土地和整洁的房子。从少年起，耶稣便时常感到一只鹰爪在抓进他的头骨，他时常在外面昏倒，那是他生命中一些重要的时刻。在村民们看来，他是个脸色苍白、身体瘦弱、患有某种可怕疾病的小伙子。他后来显示的神迹，连他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他抚摸过的盲人，转眼见了光明；他召唤过的瘫痪的少女，会跳下床扑入父亲怀中。他说：“拉撒路，起来吧！”那个已经死去的年轻人，便会身上裹着扯不掉的尸布从坟墓里复活。可耶稣始终不能治好他父亲的病，他也从未有过这种念头。以现代人的角度看来，似乎耶稣是个具有特异功能的普通人，这一信念也许更为可信。
他为奋锐党人制作十字架。他逃避着自己的命运。他从不曾明确了解自己的使命。现实的苦难使他充满爱和怜悯的心饱尝痛苦。他有悬壶济世的心，却无降魔祛邪的医术。“我只是一颗心，只能去爱。”当他与先驱施洗者约翰会谈了三夜之后，他去沙漠里倾听上帝的意旨，抗拒了种种的诱惑，当他回来，他变得焦躁、愤怒，似乎已看到了施洗约翰留在世界之树根部的斧子，可他手里依然什么都没有。他预言的挤满酒徒、商人、不洁的祭司的神殿，也终于没有倒塌。一个巨大的十字架的阴影从他肩上滑落。在那白骨堆成的山上，耶稣终于把自己送上了十字架。在死亡之翼覆盖住他的灵魂之时，耶稣看到自己和马大、马利亚两姊妹安居乐业，已经白发苍苍。这最后的幻象，使耶稣暂时离开了向天之路。妓女抹大拉也终于没能得到拯救。爱是不够的。犹大的理想就是暴动和革命。他遵照耶稣的旨意，引来了罗马士兵。那么耶稣的其他门徒又是些什么人呢，他们为什么要追随耶稣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人呢？他们有的是想得到新的渔船，瓜分富人的田地和葡萄酒；委琐的马太每日记下耶稣所谓的言行和奇迹，多数都是自己的杜撰；货郎出身的多马，原先是出售尘世的货物，后来则是出售永恒，妄图用泥土换取天堂里的锦绣……在他们心中，除了耶稣将为万王之王而自己也能得到好处的虚幻想头，还有什么支持他们和耶稣一起风餐露宿，到处奔走，却又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要传播什么样的福音。耶稣最终是孤独的，他既被上帝遗弃，又为大地拒绝；他有着凡人的躯体，却渴望接近永恒。而最致命的，是他想拯救世人，却不知到底该做些什么。耶稣实际上是死在自己的两难处境之中。
耶稣的命运，与我们诗人在现代社会中的命运何其相似！在诗人看到物欲横流的地方，人们只看到经济的繁荣；诗人要人们去爱，人们却回答说，怎么能爱自己的敌人，吝啬的邻居，饶舌的妇人；诗人渴望远方，认为现在的生活完全错了，却找不到改正的途径，只好身在原处；诗人向人描绘福音中的世界花园，却不能给人们一条通达的道路……于是他们痛苦、疯狂，切断自己的脉管，风一样走遍大地，在黑夜中悠游。我看到这么多对现世幸福充满仇恨的诗篇。我看到那么多的灵魂顶着孤独的光圈吟哦，摇曳。仇恨是心灵中最入骨的毒素，作为一个血肉之躯，诗人所能爱的也无非是朋友、亲人、情人，或者他的玛莉亚·抹大拉。他也会拥有人性的弱点，热爱金钱和虚荣，然而又在诗中贬低它们。渐渐地，诗人由于感到一切的无意义而终于无所事事，成为懒散的、在椅子中无力起身的人。有的诗人甚至走上和耶稣同样的历程，取消了自己。诗人与公众、社会的双向脱离，究其原因，不能排除诗人总是以导师自居，摆出一副救世主的姿态，殊不知行将灭顶的恰恰是他们自己。诗人啊，你们要人们放弃现世的幸福享受，可你们能给予人们什么更高存在的欢乐？你们能保证你的福音不是诅咒，不是来自你们阴暗的内心？
说回来，诗终究只对写作者自己有用，起码它让诗人得到了另一种的满足与发泄，占据了他们的时间，使他们免于掺入尘世纷争的轮回。也许这就是所谓净化，使写作者从生活中剥离，使他们专注于一种抽象的智慧，存在于一种形而上的空中花园。所以不要抱怨你们的穷困和孤独，道路是你们自己选择的，放弃拯救世人的幻想，回到你们的桌边，像耶稣回到他的十字架上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