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阳澄湖里蟹正肥，拎来几只填吾胃。
带着浅浅的醉意去扬州，我的心事里藏着这个古典尚未流失的清雅世界，前朝精英阶层用他们挖空心思的诗文轻轻与我耳语，一座城市的烟花始终在心头缭绕。至少十余次，一拐弯就可以进扬州城，可偏偏擦肩而过，也算是十年一梦。终于到了扬州，仿佛在兑现遥远的一个约定。
秋深夜静的扬州，顾不得夜桥灯火连霄汉，迅速把镶在天空中的月亮拍下来，这就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月亮。徐凝的夸张手法吹得让你不信也得信，中国传统文化的气韵在扬州是流淌的，丝丝扣扣，无孔不入。天上一轮月，扬州呼应出满目月影。我胡诌了几句醉酒辞：初寒凉夜上扬州，西湖虽瘦解人愁，一盅黄酒邀月来，共话当年烟花楼。显然想深深醉下去，因为一个文人在扬州醉是再幸福不过的事。
贰
在我的意识中，雨是该青睐扬州的。次日，雨果然也来了。我认定是上天的安排，不枉费月也不错过雨。
月和雨，是中国文化情感中最深切的部分。月还是月，雨还是雨，关键是扬州的风情，这里有祖宗们心中理想化的生活方式。
看古人关于扬州的文字，今人下笔为词挠手。
提及江南风情当仁不让的代表，自古就有这样的心理惯性，非苏杭即扬州，它们之间有时会互掐，谁是花容谁是月貌。清朝的李斗先生在《扬州画舫录》中作了一番比较：“杭州以湖山胜，苏州以市肆胜，扬州以园林胜，三者鼎峙，不可轩轾。”后世出了一篇叫《苏州园林》的名文，影响甚大。苏州园林的确有精雕之美，扬州似乎没了优势，也自辩无门。苏杭干脆与天堂媲美，曾经江南之间，广陵大镇，富甲天下的扬州被旁落一边，虽无冷眼，也无热脸。
扬州还是扬州，至少对我来说，当年有人“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期盼仍怀揣在我暖暖的心窝中。
这里集中表现出中国人传统的审美共识，涵盖了上层族群的消费取向。
从前小康生活的幸福是这样的：名肴茶食，青楼风月，船舫游夜，抚琴吹箫，吟诗泼墨，垂钓赏雨……当西方文化精神潮水般冲来，我们因新奇而接受，因接受而放弃自己，结果放弃的是培育了千年的格调和境界。本是西方人羡慕的方式，却被西方人的生活法则否定了我们当初的快慰。
中国人的生活气质是以文人为标准的，文化是主元素，审美以气韵来衡量，自在是日常起居的最高需求，所以扬州是古代帝王公卿、文人墨客的旅游目的地。
扬州宜杨，在杨树下徜徉，在东关古渡口流连，自然想起隋炀帝杨广。这位荒淫的皇不惜以亡国之资，硬要三下扬州，为扬州丢失了一个王朝，却为一个民族无意留下居功至伟的大运河，可谓因过得功。如果要我找说辞来理解他的话，因为杨广是文人。
叁
扬州就是大院落，去看城市的浪漫和风花，去看荣华富贵一词的诠释。这个古老却永远新鲜的城市，让我心怀念想而来的原因是它的讲究，连泡脚都讲究的城市还有什么不讲究呢？贵族是少不了讲究的。扬州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个有品位的人要去的地方，讲究就讲究在它的精致，这里有传统文化熏染下的精致，这种精致不单指以晚清第一名园何园、中国四大名园之一的个园为代表的园林，而且包括有关它的楹联、诗词等所有的文字。是的，更讲究的是诗性，天下的诗性皆应感慨而起，平仄、韵脚丝毫束缚不了诗的空灵，扬州的文化思维是诗性的，如瘦西湖之瘦，西湖前缀“瘦”字，乃画龙点睛，棋局妙子，一段年迈的老河道因之而活起来。中国西湖、东湖、西山之称谓已大众化，沦为俗名，且扬州水面嶙峋瘦骨之美平添了几分怜爱。
行船瘦西湖，行于一曲苏南小调中，桨楫拨开了秋的心事。
一个朝代没落后繁荣又在另一个朝代开始，于是王朝的喉咙又饱含深情地进行历朝诗歌的吟唱。每个朝代都想在扬州有个枕头，躺下去就有好梦，每个朝代也都想在扬州的烟雨中留下自己身段中最优雅的角度。
现代生活的脚步慌乱不堪，追赶物质的日子反而没有了精神上的讲究，粗糙起来。把瘦西湖两岸的美景尽收进眼底，不剩一枝一角；把两岸朝朝代代的韵事尽收进心匣，不漏一平一仄。
原来对于扬州堆砌任何华丽的辞藻皆不为过，这个院落不但有不忍触摸的竹、芍药、琼花，还有令人生津的长绝不败的诗句，进入扬州，就进入了月色抚慰的诗体。
中国文化是诗性的，国人的骨子里少不了诗，对诗性的扬州，包括杨广在内，天生就有追寻的冲动。
去扬州，追寻的是贵族精神，追寻的是中国式的慢生活，仿佛不来扬州枉此生，那碧绿的水池里正映出我们一百年前的模样。
投胎于粗俗之地的富裕大户还不如投在美丽城市的贫贱人家，活在一幅画中，就有了好心情，哪怕一碟精美的小菜或炒饭，也让我们有了好味口。一个城市有了品质，有了悠闲和情怀，这就是国人心中的理想国，也是对幸福的一种评价。
肆
扬州更令人折服的价值体现：于外柔软，风韵十足，于内却丝毫不软弱，丝毫不羸瘦。
中国人有誓死不渝的捍卫精神，我们的原则是坚持再坚持，耗尽最后一滴血，死光最后一个人。
在抗清的扬州十日中，最让历史感动的身影无疑是史可法。其实扬州人还勇敢地抗过元，抗过金，抗过倭寇。我们鄙视投降，在许多西方人士看来不可思议，他们在投降一事上不存在羞辱，但在中国讲究成丢祖宗脸面的大忌。我们体格不壮，但是气壮。中国最秀美的五亭桥，垂钓的凫庄，品茶食的水绘阁和吹箫的二十四桥等中国情趣里所包裹的是中国内劲。
和平年代我们活得如此风雅，战争年代我们死得如此坚韧，扬州折射出中国人曾经的人生态度。
我颇偏爱扬州八怪的书画艺术，尤其是郑板桥的竹，清秀中却带着雄健，如扬州和扬州人。
2012年11月18日黄昏于拾味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