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爸爸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看《东成西就》，笑得大牙都快掉下来了。我本以为爸爸会说我不务正业老看电影呢，结果他没说，还坐下来跟我一起看。他笑得无比夸张，像要把这一辈子该笑的都笑完似的。笑得我感到多少有点不自在。
电影演完，我们坐在那儿很久，谁都没说话。我起身去收影碟的时候，闻到爸爸身上很大的酒味。他经常在喝醉了的时候来看我，应该说他清醒着来的时候不多。
我坐回去的时候，爸爸忽然拉住我，叫我坐在他身边。然后他很严肃地说：冷朗，我想我要告诉你一些事。”
“不，爸爸，不用说。我什么都知道。”我说这话的时候忽然看见爸爸的眼睛很亮，还不停地眨着。
“你不知道。”
“不，我什么都知道。”我几乎是冲他吼着。
“知道为什么爸爸妈妈一起在税务局上班，而你妈出事了，爸没事？”他出我意料地平静。
“因为妈拿了公家的钱。”
“那她为什么自杀？”
“因为她想让我们好好活下去。”
“爸对不起你……”
然后我听到他隐忍的哭声。
“爸，你不用说了。这些我都知道。我知道贪污的是你们俩，妈妈在遗嘱里把所有罪名都承担也是为了你能好好活下去……”
爸爸抬头看着我，表情惊愕。
“你知道这些？”
“我一直知道。”
“那你……”
“我不恨你。妈妈也希望我们好好活下去，不然她的死就没意义了。”
再后来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我们好像是抱头痛哭，还说了很多很多话。关于那天最清楚的记忆是爸爸那晚没走，我们像我小时候一样，睡在一张床上，一夜。
第二天，我起来的时候爸爸还没醒。我留了字条，自己去上学。几个月的单独生活，让我有很准时的生物钟。当我关上门的时候，看见爸爸熟睡的脸。我忽然觉得这张脸苍老、疲惫又无奈，与我记忆中父亲的形象相去甚远。
我到学校的时间还是有点晚了，或许是路上想了太多事情，不自觉地放慢了速度吧。
当晚，我回到家的时候，爸爸已经走了。桌子上放着一个新足球，是爸爸买的。我找遍了全屋也没找到他留下的只言片语，他什么话都没有留下，只有一个足球。我想到他离开时黯然的样子。他记得我以前很喜欢踢足球，他一定记得我带着一身土一身泥回家被妈妈训斥的样子。只是他不知道，妈妈死后我就没踢过足球了。那些当年在球场上一起奔跑的同学会因为我的加入感到不自在，现在属于我的位置不是从前的后卫，是观众。
我得到那个足球不久，期末就到了。我考了全班第一，爸爸没去参加我的家长会，老师也没有追究。
然后我带着我的好成绩进入假期。我买了好多碟片，来打发我的时光。但是我也会偶尔学习，因为很快就要考高中了。我一直觉得我的好成绩来自于我的智力，而并不是老师所说的努力。
春节的时候爸爸把我接回他的家，那个阿姨做了一桌子的菜，对我很热情。我想起从前妈妈在的时候春节的样子，再看看爸爸无奈的神情，我装作很开心还说了很多话，表现出来的灿烂让我自己都震惊。
吃完饭就是一家人坐在电视前看春节晚会。从我十岁的时候就觉得看春节晚会其实挺愚昧的，但又怕万一没看错过什么好节目，结果每次从头看到尾都觉得挺无聊的。无非是在一个不伦不类的社交场合，几个主持人穿着晚礼服，剩下一堆演员穿着戏装，还有一堆观众穿生活装。然后，大部分人又哭又笑又蹦又跳的，这年就算过去了。后来一想，这晚会办得这么无聊，还年年都有人看，也算是有点魅力了。
碰巧，这一年的晚会走的是煽情路线，基本连小品都是感人的那类，没什么笑料。所以我们家的气氛也比较沉寂，偶尔传出几声爸爸和阿姨的笑声，也跟冷笑差不多。其实，一家人天天待得好好的，过年时忽然来个外人是让人挺难适应的——对于他们，我是外来的。
当我提出走的时候，爸爸和阿姨都反对，爸爸神色有点黯然，阿姨几乎是哭着喊着让我留下。我只得借口说快考高中了，要回去复习。他们就只能依了我。爸爸要送我，被我推辞了。
我想，适时的离开对我也是一种解脱。
回去的路上，我听着满街的鞭炮声，心里真的感到阵阵欢乐。新的一年就这样来了。然后，或许是鞭炮的声音太大了，炸得我的五脏六腑不停翻涌，我一低头，竟吐了一地。这是我这一年吃得最丰盛的一顿饭，可我好像不习惯这味道。
回去后，为了证明我的诚实，我拿起书本开始复习，在无数的函数和单词中，我的新年被我安排得很充实。我习惯在春节这一天把自己弄得很疲倦，不管做什么。
三
从春天开始我一直很认真地学习，我把目标定在这城市最好的高中——A中。如果我没有故意不想考好，或者晕倒在考场上的话，我会轻而易举地拿到录取通知书。最后的结果和我想象的也差不多，甚至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我考高中的成绩是我们学校的第一名，林樱第二。我们俩曾经坐过的位置，成了下届学生神往的地方，他们觉得那是一块福地。当时，林樱先知道的成绩。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嗓门高得跟火警似的，我听到她那么亢奋的声音多少受了点感染，表现出很大的兴致。现在回忆起来，我根本不记得我是为了配合她还是我确实也那么高兴了，因为我从十五岁开始就很喜欢根据别人的情绪来左右自己的表达。好像放下电话不久，她就来我家找我了，我们又一起看了《东成西就》，乐得跟吃了药似的。
不过，我常常觉得快乐于我总是短暂的，像新年时天空的焰火，漂亮而遥远，转瞬即逝。这一次也不例外。我从六月底考完试到九月初开学，有整整两个月时间无事可做。这个假期没有作业，没有升学的压力，对于其他同学简直是期待已久的，而对于我，它让我感到深深的恐惧。当大家都结伴出去玩儿的时候，我只能孤独地待在家里，陪伴我的只有我那张好看的录取通知书。
林樱来找我过几次，那几天就像是监狱生活中探监的日子，我总是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记忆中一直闪烁的情节和院子里的樱桃树有关。那棵树忽然结出很多果子，或许是结出绿色果子的时候我没发现，等它们忽然红了，我被吓了一跳。鲜红的樱桃挂在枝头，调皮又神秘，带着点欲说还休的羞涩。我隔着窗户，看那些意外的果实，觉得樱桃树和我一样，很有自娱自乐的能力。夜晚，我在对樱桃树的注视下入睡，连窗帘都忘了拉——我睡觉是一定要拉窗帘的，因为我不喜欢暴露在大家的目光中。或许是白天看得太久，我梦里的情景也和樱桃树有关。我梦到，我和林樱在大片的樱桃林中散步，好像没怎么说话，但神态很默契，那林子也大得没有尽头。梦中流动着樱桃般暧昧的气息。然后不知道走了多久，等我再回头的时候，在我旁边的竟是妈妈。她和林樱穿着一样的衣服，用一样的眼神看我。我搞不清楚是林樱不见了，妈妈来到身边，还是走在我身边的一直是妈妈。樱桃树上有红色的果实，林子里弥漫着白色的雾气。我朝旁边看去，看不清是妈妈还是林樱，像她，也像她……
我在梦里一直迷惑地散步的时候，被窗外白花花的阳光给弄醒了，我走过去要拉上窗帘继续做梦的时候，猛地发现昨天还红绿相间的樱桃树又变绿了。我仔细看了看，发现树枝的最顶端还有几粒。我想，应该是院子里的小孩把它们都揪下去吃了吧。看着那最后的几个小果子，我忽然想到了林樱，那个昨晚还在梦里和我散步的林樱。
我拨通了她的电话。
“喂，林樱。我是冷朗。到我家来好吗？”
“干吗呀？我还没起床呢。”
“快来吧。我这儿有好东西。”
“那好吧，你等我吧。”
她很快答应了。我想是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给她打电话。
放下电话，我就站在窗口，看着樱桃树。我怕有小孩来把仅有的那几粒也揪走。好在没有小孩来，要是真有，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保住那几粒樱桃。我总不能对人家说我已经预订了吧，要是有人来拿，我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林樱来的时候，状态还有点恍惚，显然是没睡醒。我拽着她来到樱桃树下，指给她看它的果实。她竟一下子兴奋起来，“我喜欢樱桃，和我同名。”
我说要帮她摘下来。她不同意，说是让它们在那儿挺好的。我告诉她我们不摘很快也会有人摘的，还做了半天思想工作她才同意的。
林樱在树下跃跃欲试，可是她够不着。我抬起手，轻轻摘下最高的那个，忽然心里感到一阵阵难过。我已经这么高了，却没有那株小小的树快乐，至少它结了果子，不孤独。
我把那几粒樱桃放在她手心里的时候，她高兴得很像童话里的小女孩。
大概那个假期最快乐的一天就是那天了。其他的日子里，我不过是丧心病狂地看电影、睡觉，实在无聊就穿着一件宽大的白线衣在街上晃，随手买点什么便宜的小东西，再随手丢在家里。爸爸给我的那些钱，我找不到地方去花，就一直放在抽屉里。还是经常梦到妈妈，她的脸已经成为我梦的图腾。
四
我终于上了A中的时候，已经快到十七岁了。我没有对新环境的不适和排斥，因为我不被排斥就已经很满足了。相反，新的开始给我带来很多快乐。会有人主动和我打招呼，会有人愿意和我成为朋友，会有人叫我一起去踢球；不再有那么多人不愿意和我同桌，不再有那么多人因为我的出现而不高兴。我重新变成一个没有不良背景的学生，可以坦然地坐在教室里。唯一的遗憾是我和林樱没被分到一个班。我初中时代唯一的朋友，在走廊的另一边。爸爸要再给我找一处离新学校近些的房子。我已经习惯这个院子，拒绝了。我拿他给我的钱买了一辆新自行车，新生活就算开始了。
为了培养学生优良的作风，新生入学首先要接受军训。凑巧那时候赶上到处都在发大水，全国上下三句话不离抗洪。本来要来训练我们的子弟兵都抗洪去了，所以我们的军训由学校的体育老师解决。上一届的师哥师姐看到我们赶上这么轻松的训练都气得咬牙切齿，据说军队的教官都是很严格的。
虽然赶上了相对温柔的体育老师，可我还是被踢了一脚，因为那老师说我的站姿过于颓废，不能代表A中的形象。
念完高一第一学期的时候，我发现学习对我来说不再那么得心应手。这个学校的学生都是学习很好的，我感觉每一双眼睛都冒着奋进的光，每一个教室都充满了杀气。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尖子生，有每天抱着书一刻不离的，有白天在学校睡觉晚上回家熬夜学的，有嫌学校讲得慢自己在家学的，还有你根本不知道他学没学一考试就接近满分的。这帮人学习学得歇斯底里的，比古代皇帝炼仙丹求长生不老都执着。像我这样一直靠智力的，在这儿只能是个陪衬，因为我觉得他们的智力好像也在我之上。倒是林樱学习一直很好，成为我们这个学校为数不多的学习好又漂亮的女生。
我其实不习惯自己的名字被排在名次表的中间，我陶醉那种排在最前面的感觉。很多时候，我也下决心要努力上进，可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当中等生的心情。有时候看那几个学习特别好的神经兮兮的样子还觉得挺同情的。据说，进了我们这个高中跟进了保险箱差不多，不用学太好也能上个好大学。有一种很夸张的说法是一条狗在A中待三年，保不住也上清华了。
后来高一结束就分了文理科。我对文和理都没什么兴趣，觉得似乎学哪个都无关紧要。于是，我给爸爸打了电话。他在电话里沉默了很长时间说：“你的事，自己决定吧，我不干涉。”
“我无所谓。你觉得呢？”
“男孩子学理科的多些吧？”
“那我学理。”
我不知道爸爸说的是不是个合理的理由，反正我学了理。后来知道林樱学了文科，有一点点后悔。转而一想，有些许的距离，会让我的思念有更大的空间。
整个高二都在这个雄性荷尔蒙分泌过剩的班级待着，看得最多的三样东西是书本、黑板和大家满脸的胡子。我盯着书本、黑板的时候经常浮想联翩，以至于忽略看它们的目的。看胡子时大都没什么目的，倒总是能全神贯注。一个高二下来，感觉学到的东西不少，忘了大半，检阅的胡子很多，还要继续检阅。基本是没什么收获。
接下去的高三是我生命中最昏暗的岁月。如果黑能代表我那时的心情，我想伸手不见五指是最合适不过的。我像只毛毛虫一样，不停地爬着，却无奈地感觉到行进速度的缓慢。身边的人也都越发地不正常，个个面露菜色、行色匆忙。基本上，同班同学见面也不怎么打招呼，因为大家都觉得那是耽误时间，于是形成了这种形同陌路的默契。也有几对在高三迅速成为恋人的小情侣，不过，在这种相爱中，缓解压抑、互相鼓励的成分多一些，反倒少了传说中初恋的那种纯洁和懵懂。看到有人出双入对的时候，我会很自然地想起林樱，那个和樱桃同名的女孩，经常在我心中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此时，她的成绩依然优异，而我已经平平常常。
爸爸会比较频繁地来看我，每次待很短的时间。他会带来各种补脑、增强记忆的营养品，叮嘱我照顾自己。看见我一切良好后就匆匆离开。我每次都告诉他不要再带营养品来，我不需要。他总是答应，然后下次依然带来。
我不喜欢那些化学品，即使真的有病我都不喜欢吃药，何况什么病没有只为了补这补那。我把那些营养品一盒盒拿到学校，打算给同学。他们谁都不要，好像那里边下了毒或者是我在侮辱他们智力似的。我只好再把它们拿回来。后来，我把它们送给了邻居，他们家的小孩正要考高中。出于三四年邻居的信任，他们还算高兴地收下了。打那之后，我就没有再告诉爸爸不必买，看他大包小包拎来时脸上那种虔诚的表情，我想他是深信它们能帮助我的。
五
那年六月，我的手指开始暴皮，从大拇指向小拇指蔓延，散发出干涩的气息。同桌说是缺少某种维生素，而我觉得它们仅仅是因为寂寞——大半年了，它们只接触过书本，而再没碰过CD、画册、足球，它们每天接触的都是那些莫名其妙的字。指尖和笔、纸接触时会有隐隐的疼痛，这时候我会很满足，好像我为学习吃了很多苦的样子。
爸爸看见的时候非要带我上医院，我以学习紧张不要耽误时间为由拒绝了。我不喜欢医院，那里的味道让我觉得很残酷。况且我也并不喜欢我的手好起来，我已经习惯它们干涩的样子。爸爸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像我得了癌拒绝接受手术似的。
于是，我用我暴皮的手答完了我高考的考卷，完成了中国学生一生中最重要的过程。
高考的时候，爸爸很紧张。他借了台车带我去考场，还寸步不离地守在考区外。他手里拿着毛巾、冰水、扇子，好像做好了我晕倒、抽搐、中暑等等的一切准备。我全部考完出来看到他的时候，他明显地松了口气，而我心里感到很哀伤，因为我考得不好。
“怎么样？”爸爸目光很急切。
“一般，跟平时差不多。”
“那就好。”说着，他把手搭在我肩上。那时，我已经比他高出一截了，他那双那么多年没怎么亲近过我的手，忽然离我那么近，让我有种不适应的感觉，但不是难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