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
房子是用来住的，而深圳人的房子却还有一个功能，那便是用来看的——给家里人看，给亲戚朋友看，给同事同学看，也给自己看。看，是主动的，也是被动的；看，是一种姿态，也是一种无奈。深圳人背井离乡，漂如浮萍，如果还有什么值得信赖和依靠，那就是房子。房子标志着稳定和成功，房子是深圳人的精神包装。
这是一套商品房，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共同的房子，代表着他们共同的未来。这房子位置不错，环境也属上乘。走进这所房子，你会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大，你不能用通常的几房几厅或面积来测算它，这房子是分成几个板块来设计和装修的，每个板块都有一个主题。
主题一：天空白墙，白地，寥寥几件白色的家具，云一般飘动的白色窗纱……主题二：草原穹顶的蓝色线条图案，墙上的羊头标本，色彩艳丽的地毯，古老怀旧的蒙古风情软垫……主题三：大海铺天盖地的蓝，眩目的蓝，马桶发出冲浪声，浴盆大如船……天黑了，房子里的女人没有开灯，黑暗中，她一点一点地脱着她的衣服，黑暗就因她的身体而一点一点亮了起来。这亮是有层次的，凸着凹着；这亮是有轮廓的，曲着环着。这亮泛着大海的蓝，蓝得神秘，蓝得忧伤；这亮釉了月亮的白，白得朦胧，白得清虚。这亮反射到墙上，墙上有面镜子，镜子里是那女人的裸体。
这么美——这胸这腰这臀。不要用时下流行的三围标准去度量她的三围。这胸显然是大了一点，却大得充满了活力，仿佛插对翅膀就会飞。这腰当然是不够细，小腹略有脂肪，可女人的柔软和温润就在这。这臀应该再小一点，可如果真的小了，只怕会失去现有的弧度。她并不完美，因为她不是为选美而生的，她是为男人而生的。她这样寂寂地站在这儿，对于她的男人来说，每一分钟都是浪费。
她想着她的男人。黑暗中，她感觉他搂着她的腰，从背后开始吻她。他说：“我喜欢你身体的味道。”她说：“什么味道？”他说：“秋天的味道。”她说：“秋天是什么味道？”他说：“果实的味道。”她说：“你想吃吗？”他说：“想。”
……这女人是秋子。
秋子向浴盆走去，她的身体像月亮里流出来的水流进了浴盆。
同居合同
男人总说女人是骗来的，女人却说那是女人愿意被骗。高山和秋子就是这样。
1994年，大学刚刚毕业的秋子只身来到深圳找工作，人才大市场，她见到了作为招聘方的高山。其实，高山来深圳的时间不过比秋子早一年，租了一套房子，门口挂了一块牌，美其名曰工作室。所做的工作只与艺术有关，活少的时候他一个人干，活多的时候他就临时招一两个。秋子第一眼见到高山的时候，很是被他的样子所吸引，她递上了自己的毕业证、学历证等一大堆证件，高山不看，只问了她一句：“你是哪里人？”秋子说：“内蒙古人。”秋子身材高大丰腴，皮肤白皙柔滑，见了她，高山有一种男人的冲动。高山对秋子说：“你可以去我那儿工作。”当即就将秋子带到了他的工作室。高山在中央美院学的是雕塑专业，工作室弄得像个工厂，堆满了雕塑用的泥、木质、金属、丝麻以及各种刀具。秋子是学国际贸易的，她不明白她来了能做什么，她拿这问题问高山，高山反问她：“内蒙古大草原可有马？”秋子说：“这还用问，要多少有多少。”高山说：“多的不要，就要十匹。”秋子不解。高山又说：“所以，我想请你到你们内蒙古大草原贩十匹马到深圳来。”秋子惊得美目圆睁，连嘴也张成了O型。高山却说：“骗你的。”高山告诉秋子，十匹马是他刚刚接到的一个定单，不过人家只要泥做的。秋子还是不明白她能做什么，她再拿这问题问高山，高山说：“给我当顾问啊！”“顾问？”秋子反问道。高山说：“现在流行请顾问，公司有财务顾问，个人理财有投资顾问，打官司有法律顾问，拍电影有文学顾问，明星有形象顾问，就连普通人穿件衣服都还有色彩顾问。你嘛，就做我的艺术顾问吧！”高山称自己从来没见过马，他的的确确需要像秋子这样懂马的人给他当顾问，还说今天在人才大市场能遇上秋子，那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一个月后，高山完成了十匹马的雕塑，秋子说：“‘顾问’这个词连在一起读就是一个‘滚’字。”她读给高山听，完了以后就说：“我该滚了。”高山说：“那‘滚’分开来读不就是‘顾问’？”高山要秋子继续留下来当顾问，秋子说：“留下来可以，顾问却不当了，再当下去早晚有滚的一天。”她劝高山将工作室改成注册公司，二人一起做贸易。高山愈觉得秋子不能滚，当下二人就给公司取名。秋子说：“我们一人说一个字，合起来准是个好名。”秋子先说了个“天”，高山紧接着说了个“太”。天太贸易公司就是这样诞生的。
秋子住得远，高山说：“何苦跑来跑去的，不如搬过来和我同居得了。”“同居？”秋子横了他一眼。高山说：“同居就是同在一个屋檐下居住，不是同房。”秋子说：“这倒是可以考虑。”两天后，秋子亲自起草了一份《同居合同》。
原文如下：
高山（称甲方）：
秋子（称乙方）：
经甲、乙双方商定，愿结成同居（同在一个屋檐下居住）关系，并共同制定下列条款：
一：双方各安于室，不得以任何理由骚扰另一方。一方如有要事需进入另一方的室内，务必先敲门通报，征得另一方同意。
二：双方在经济上实行独立核算，自负盈亏，房租、水电、电话等各项公共费用均实行AA制。
三：双方在讲究个人卫生的前提下，务必搞好公共卫生，如客厅、厨房、洗手间、阳台等，做到随时清扫。
四：双方本着互相关心、互相帮助的原则，一方有病，另一方有义务照顾；一方做了好吃的，有义务请另一方吃。
五：双方不得擅自留异性过夜。
本合同一式两份，甲、乙双方各执一份，一年内有效。
甲方：（签名按手印）乙方：（签名按手印）高山笑着签了名，也按了手印，并坏坏地说道：“你为什么写上‘一年内有效’呢？是不是打算一年后再跟我签一份《同房合同》啊？”
二人在长城大厦租了一套两居室，高山很艺术地布置了一番后，他要秋子随便挑一间，秋子便挑了那间房里吊了两个沙包的。高山问：“你为什么挑这间？这可是我练拳脚的地方。”秋子握着拳头在沙包上装模作样地舞了几下，大声说：“我正要练练拳脚，以防晚上有坏人偷袭。”
一只老鼠偷袭了秋子。
这天晚上，秋子刚刚入睡，老鼠就来了。老鼠之所以白天很少活动，而夜晚却很猖獗，是因为老鼠的眼球构造比较特殊。一般动物眼睛的视网膜都有两种能感觉光线刺激的细胞：一种是感受白天的强光和分辨颜色的视锥细胞，另一种是能感觉夜间的弱光，但不能分辨颜色的视杆细胞。老鼠的眼睛没有视锥细胞，白天在老鼠的眼睛里是灰黑一片；老鼠只有视杆细胞，不过视野半径也只有12厘米左右。就在12厘米左右的视野范围之内，老鼠看见了一包薯片，“嘎吱嘎吱”地吃了起来。声音惊醒了秋子。她四岁的那年，邻居有个婴儿被老鼠咬掉了鼻子，这件事成了秋子一生中最恐怖的记忆。此刻，秋子使劲用被子蒙住了头。老鼠还在“嘎吱嘎吱”地吃，直到吃完一包薯片才腆着肚子悠闲地离去。秋子掀开被子，惊魂甫定地跑到客厅。一会，高山也从自己的卧室出来了。
高山：“你怎么不睡？”
秋子：“有老鼠。”
高山：“你这么大个子，倒怕老鼠。”
秋子：“好没道理的话，大象还怕老鼠呢！”
高山：“我正好有两个大象和老鼠的谜语，你要不要猜？”
秋子：“闲着也是闲着，猜呗。”
高山：“有一天老鼠对大象说了一句话，大象听后立刻就昏了过去。猜猜看：老鼠对大象说了什么？”
秋子连猜了三次。
高山：“谜底是：老鼠说我怀了你的孩子。”
秋子大笑。
高山：“大象起来后也对老鼠说了一句话，老鼠听后也立刻就昏了过去。猜猜看：大象对老鼠说了什么？”
秋子又连猜了三次，还要猜下去，高山笑着连打了几个哈欠，说：“睡吧！”兀自回了房。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见客厅的灯还亮着，叫了两声秋子，没有回声，出来却见她歪在沙发里睡着了。他抱起她，她醒了。他说：“回房间睡吧！”她说：“房间里有老鼠。”高山就把她抱进了自己的房间。“你是让我一直这样抱着，还是到我的床上去睡？”他问她。她说：“我睡了你的床，那你睡哪？”他将她放下，就势吻了她。“你为什么那么害怕老鼠？”他问。她讲了邻居家小孩被老鼠咬掉鼻子的事。“可怜的孩子！”他说，“可有些老鼠是很可爱的。”“你是说米老鼠吗？”“我是说男人的小老鼠”。秋子从来没有接触过男人的身体，不太明白他说什么，他进入她，并咬着她的耳朵说：“小老鼠来了！”
天亮了，秋子忽然想起那第二个谜语，她要高山讲谜底，高山说：“我们再来一次吧！”秋子以为他真的会再来，却没有，想了想，原来这就是谜底。
碎片
秋子在浴盆里躺了很久，连日来发生的事被记忆切割成无数的碎片。
碎片一：高山和何爱国去了一趟银行，回来对秋子说：“我为爱国做了担保，一千万。”秋子有点担心，高山说：“知根知底的，他不会害我。”又说：“爱国不容易。”
碎片二：半夜，电话铃急促地响起，何爱国告诉高山，他在飞机上，飞机两分钟后起飞，请高山多多保重。放下电话，高山骂了句：“神经病！”再也没有睡着。
碎片三：早晨，秋子在做早餐，炉子坏了，高山说：“去公司吃吧！”高山开车，离公司约一百米，车子抛锚，高山打电话叫来了公司的司机，和秋子步行到了公司楼下。
碎片四：秋子买早餐，高山进了电梯。
碎片五：秋子端着早餐也进了电梯，电梯停，两个执枪的公安站在电梯口，四名执枪的公安押着一个带手铐的男人正向电梯走来。男人是高山。
碎片六：检察院来了，宣布：何爱国在申请办理有关‘光功率监控系统’和‘高稳定性WDM模块’两项高科技成果，公司注册登记过程中，是使用伪造的国家机关完税证明，伪造的购货发票和伪造的验资报告等虚假证明文件，采取“借资空转”等欺诈手段，先后虚假注册资本共计人民币1个亿。高山涉嫌合伙金融诈骗，接受审查期间，天太公司名下以及高山和秋子名下的固定资产和流动资产全部冻结。
碎片七：秋子宣布：天太公司倒闭。众员工作鸟兽散，王红大哭不止，坚决要等高总回来，秋子好说歹说，并托人在东莞的一家制鞋厂替她找到了一份工作。
碎片八：姬水将行李搬到办公室，她对秋子说：“宿舍没有了，我可以住办公室，我查过了，办公室的租金已经交到了年底。我要留下来帮你。”秋子想了想，说：“那好吧！你可以住办公室，你还可以做一件事：追债。外面有一些公司欠了我们公司的钱，你能要回多少是多少。记住：保护好自己！”
……
没有新郎的洞房花烛夜
秋子洗完澡便坐在梳妆台前，这是秋子最后一晚坐在这里，明天，这里的一切就都不属于她了。这里的一切原本都是为结婚而准备的，秋子想，无论如何她要在这里结婚，今晚，就是没有新郎的洞房花烛夜。
秋子带上一根头带。在秋子的家乡，未出嫁的女子都要留一条独辫垂于身后，直到出嫁的前一天，才特邀德高望重的两位长者为“分发父母”，举行庄严的分发仪式。仪式上将一条独辫散开，顺着两鬓梳成两根辫子，然后在辫子上系戴上由新郎送来的头带。一付好的头带，配备重约十余斤，价值可达上万个银元，往往要以几群好马或数百峰好驼才能换取。秋子的这根头带是高山送的。有一年，高山陪秋子回去探亲，逛集市时发现了这根头带。它是全手工制作的，用松石、玛瑙、珊瑚以及宝石、金、银等贵重材料组合而成。
秋子翻出一些头饰。这头饰蒙古语称“西布格”，是由两个扁圆形物和其下伸出的两截约五寸长的木棒组成，传说这是成吉思汗时期的遗留物。当初，蒙古各部落之间经常争战不息，战胜者在被俘虏的妇女们的头发上系两根长长的木棒，以防止她们逃遁。久而久之，头发上系木头便成为已婚妇女的礼俗。所不同的是长木棒逐渐变成小巧玲珑约五寸长的小木棒，并刻上各种美丽的花纹图案。秋子这两根小木棒上的花纹图案是高山亲自雕刻的——一根是百花齐放，一根是百鸟齐鸣。
秋子穿上一件坎肩。在蒙古，坎肩是已为人妇的标志，所以，姑娘出嫁是一定要穿坎肩的。坎肩分长短两种，秋子的这件是前后四开襟的长坎肩，色彩艳丽，镶花嵌朵，庄重富贵，喜气洋洋。
秋子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想：应该有人见证我今晚的美丽啊！她想到了姬水。
姬水进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一篮子红玫瑰，她将玫瑰递给秋子，说：“洞房花烛夜，我想花是少不了的，我本来还要买几枝红蜡烛来的，可跑了好几家店居然都没有，好在这花很新鲜。”秋子说：“好是好，可太多了，我没有这么大的花瓶。”姬水在房里转了一圈，说：“不还缺个‘’字吗？正好。”姬水于是用玫瑰花在床上摆了个‘’字。还剩下一些花儿，姬水就都插在秋子的头带上。秋子看上去更美了。
新居
秋子在一片密集的居民区租了一套农民房。所谓“农民房”，就是当地人原来住的房子，现在富裕了，早就搬进了各种深宅大院，便将空出来的“故居”专事出租。这里没有一点现代都市的气氛，楼和楼挨得很紧，偶尔有一丝风艰难地挤进来，纤细得像是一声叹息，房子如杂草般簇拥而生，而栖息在这里的人们又何尝不像杂草般顽强地生活着。
秋子的新居很小，一房一厅，加上厕所，约30几个平方。地板砖花里胡哨的，墙上是历届住户留下的痕迹以及大片大片黄色的水渍。有房东留下的几件家具，沙发是瘪的，弹簧疲软地承受着人的屁股。柜子少了一扇门，桌子的腿脚倒还齐全，桌面却坑洼不平。姬水帮着秋子收拾，她怕秋子难受，说了好些安慰的话。
姬水再来的时候，见到的却是另外一番景象：长毛地毯，壁画、布艺沙发，垂着流苏的桌布……秋子说：“这些东西都是我三个月前在好百年订的，当时我那新房急等着用，却没货，前两天货到了，可我又没房了，退又退不了，就只好都拉到这儿来了。也好，高山说不定哪天就出来了，这儿就算是我们俩的家吧。”秋子带姬水看这看那，姬水看到：床上有高山的睡衣，衣架上有高山的外套，高山的电动剃须刀在梳妆台上放着，高山的鞋子在门口摆着……就连茶几上的半支烟也是高山出事前的那天晚上抽剩下的。秋子说：“那天晚上，高山点燃了这支烟，刚吸两口就摁灭了，然后就焦躁不安。我想他一定是预感到了什么。你说人在出事前是不是会有某些征兆？”姬水马上联想到去肇庆的那次高山说他看到了大青蛇，秋子也联想起莲花山上高山抛玉的举动。秋子想看姬水的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后来姬水就走了。
秋子这晚做了一个梦。她爬啊爬啊爬上了莲花山，山神说：“你为何而来？”她说：“我来找玉。”山神说：“玉寻有缘人。从来就是玉找人，人怎可以找玉？”再要问，山神不见了。一阵风将她吹到一个大漠，她看见一个蒙古包，矮矮的、阴阴的，像一堆荒冢，她走了进去，进去了却怎么也出不来。狂风肆虐，黄尘漫舞，高山拄着一根苦行僧的木杖在找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