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自己是‘普通群众’的,多半不会是普通群众也是不普通的人;说‘我也是普通一兵’的,多半不是兵而是官;说‘我也是普通读者’的,多半是有权对文章发表意见的人;说‘我也吃过苦’的人,肯定已经不再吃苦甚至开始享福;说自己‘其实我也很平凡’的,多半是那种正在传播经验自我感觉良好的不平凡的人……”
“拜托你,不要这么尖刻好不好。那你让我说什么,说,我也是一个艺术家,你才觉得我在说自己不是一个艺术家。累不累!”
一辆出租车在他们面前停住。
林子梵打开后车门,让维伊先钻了进去,然后自己才跟随进去,坐在她的身边。两人一时无话。
车身的颠荡摇晃把他们刚才谈论的话题颠晃得没了踪影。
维伊把头倚靠在车窗玻璃上,两只手松散地环放在腿上。
她不说话的时候,脸孔就被一股懒懶的倦怠神情笼罩了。空间的缩小,使林子梵闻到了她身上漫荡出来的雌性植物浓郁的清香;那芬芳是从她胸窝的衣襟口处盈溢而出的,这种性感的气味使林子梵先前喉咙里火苗似的窜跳感又被唤了起来。他的目光从维伊的脸孔沿着她弯长的脖颈,又经隆起的胸部,顺流而下。
他注意到她的随意放在小腹部那个地方的双手,涂了青紫色指甲油的指尖在模铽不清的光晕中闪闪烁烁,散发着一股挡不住的女性的颜色,他感到那颜色像藤蔓一般向他的肌肤攀援而来。
林子梵想起人们常说’女入说话时用眼睛传神,不说话时用手指传神。
他终于抑制不住:低低地冲维伊晦了一声,“哎!”
“嗯?”维伊侧过头看他。林子梵不再说什么,就过去轻轻地牵她的手。他搛住维伊的手,在乒掌男揉弄了一会儿。然后他就看到了她的詾部在恍惚的光泽中有了些微的起伏,他就把他清癯的头颅扎到她的怀中摩挲起来,双臂用力环住她的腰。
他听到了维伊枰怦的心跳,那跳声如太阳正在轰然升起一般回应在他的耳鼓,震耳欲瓷,向着夜晚的若明若暗的内核深处蹦射。
他轻轻而娴熟地用手指往下拽了拽她的挎梁背心,就把嘴唇探进她的胸窝。
那绵软的久违的向日葵一般燃烧的女性之物,在他的舌尖上激烈地颤动,他听到维伊从骨头深处发出一声用力抑制的“啊”,那“啊”声是从她的脚趾尖顺着血液一同涌上来的。这呻吟仿佛击在了林子梵的致命处,惊心动魄。他一下子崩溃,他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不想发出来但是抑制不住发出的声音,单就这种声音就足以唤醒他作为一个男性的全部冲动,这声音使他再无回天之力。
他顾不上这会儿是不是在车上,顾不上他一贯看不起的在汽车后座上偷鸡摸狗的行径是否低俗下贱,也顾不上维伊是否愿意,他就把她的头用力按向自己的胯间。
维伊的手感和嘴唇是那样的无与伦比。
做人师
林子梵在白天的大部分时光里,依然过着他清教徒似的面壁省身的“圣诗”般的生活,心里头依旧是天高云淡,风清气爽,清瘦俊逸的身躯松散地倚靠在书桌前宽硕的黑色转椅里,透出一股伟岸的宁静和对世俗的淡泊。
但是,那躯体的松散决不是通常我们所见到的那一种慵懒,那水一样流畅而放松的线条内部,却绷紧着一根看不见的弦,这根看不见的弦气韵充沛,锋利尖锐。它隐匿在血管内部,只有在他认为关键紧要的事物上,它才会亮出它的具有致命杀伤力的光泽。
林子梵觉得与其磨磨蹭蹭、平平凡凡一步步地去贴近辉煌的生命顶峰,莫如暴烈的冲刺甚至殉身来得更容易一些。
所以,白天他总是像个从不懈怠、克尽厥责的学生,用功地写写画画,眺望记忆中的某一件事,或者预感未来可能相遇的一个什么人、一株木棉树、一根闲晃的青草,他试图从这些事物的形状、纹路、质感、气味中挖掘出诗性的哲学的什么,让自己手下的每一个句子都像风中火苗一样窜跳,让每一个字词都熠熠闪亮。他所要做到的就是他在明晰思维中写下的模糊不清的句子,都沾满神奇的魔力,如同《红楼梦》一样流传到遥远的年代,流芳百世,永不泯灭。他小心翼翼地做着这样一件倍加“一不小心”的事情,他极为赞同那位遥远的阿根廷先生博尔赫斯的话,一切疏忽都经过深思熟虑,一切邂逅相遇都是事先约定,一切失败都是神秘的胜利,一切死亡都是自尽。他听任每一天的时光在他的书桌上从清晨到傍晚渐渐老去。
白天他除了专注地做这件事,其他的事情都会使他不耐烦。
林子梵懂得日常生活中应该忽略掉什么。一个不懂得该忽略什么的人,怎么可能懂得应抓住什么!
他也依然是一个孝子,除了他的叛逆性的秃头表达了他精神本质的内涵之外,他平常依旧是一个沉默不语、和蔼懂事的好青年。
有一天;他从书摊上看到一位西班牙作家写的书,这本书专门是讨论大师应该娶什么样的女人为妻的话题,这个话题吸引了林子梵的兴趣。
坦白地说,林子梵已经很久没有认真读书摊上那些被“炒”得像“爱情”一样泛滥成灾的书籍了,虽然他一直像那些难以戒毒的人一样难以戒掉他的购书癖。他认为现在许多书籍出版的目的,就是为了增添以收购废品破烂为业的人的收入,这种书籍就是为了让人阅读之后什么也没记住,连为老年痴呆症病人操练脑筋的用途也起不到。
林子梵的房间里有一个很大的竹筐,专门用来堆放撒满铅字的纸张书本一类的废料,他几乎每一天都会像投篮似的投进去一两本书籍和一堆当日的报刊,那些书籍报刊从他的手上7沿着一个漂亮、流畅、潇洒的抛物线,总能准确无误地飞落竹筐中。
这个动作操作得久了,没想到也成为一项技能。在夜晚的酒吧娱乐中,经常1几个人以投飞标的战绩来决定谁承担付款,每每护子梵总是轻而易举就获得馑高环数,这为他省了不少钱。别人曾问过他是什么时候偷偸摸摸练出来的,他轻轻一笑,只字不提,神秘兮兮的样子。
酒吧里省下来的钱,他继续用来购买各种各样的书籍和报刊,然后继续大搞“投篮运动”。
“投篮运动”的成果,自然是使得大楼里的电梯师傅、清洁工、传达室的老大爷以及居委会大妈,统统变成了“知识分子”,他们的家里也和林子梵的家里一样堆满了书籍。有时候,他想,政府应当为他颁发“义务普及教育”奖。林子梵这一天所以能把书摊上的那位西班牙先生写的书读下去,与维伊忽然地闯入了他的视线有关。
那一天汽车后座一幕,虽然当时情势急迫得不可遏止,大有宁可事后天塌地陷也非此一举不行的架势。但事毕后,林子梵的心里忽然就空洞了,仿佛他内心里对维伊所有微妙的感觉和浓浓的爱意,都随着他身体里那一股蕴积很久的热流的喷薄而出而升华消逝,同时,伴随那滂沱热流的涌出,也从他的身体里带走了一股闪亮的自由的气息,这感觉使他有些怅然。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难道自己像那种下流的玩弄女性的男人吗?他一向认为自己是高雅圣洁一儒生,一个可以为纯洁爱情的永恒而献身的烈性男儿。空洞感使他的这一次性事蒙上了一层莫名其妙的阴影。几年来,在他的诗意的生活里,他身边的女人始终是无形的,他所触碰的女性是一种想象中的物质与存在。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已习惯了只用目光和想象占有一个女人?是否已经习惯了只在脑中抚摸她们的头发、眼睛、牙齿和脖颈?当真实的维伊忽然出现,特别是真实地触及了她的肉体时,他的确感到有些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