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大了。”张龙说。
“——跟我喝的。”老安冲着矿主,补充了一句。
“这多好,”矿主笑笑,“兄弟如手足。”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说话的家伙目光与张龙遭遇,咳了一声,冲着老安,“——是吧,老安?”
“吴爱云可不是衣服,”有人笑,“是床大棉被——”
没等老安接话儿,他又补充道,“任你铁汉钢汉,也能让她焐化了,浑身淌汗。”
男人们笑起来。
“放屁!”老安笑骂。
午饭后在掌子面儿倒堆儿的时候,老安被装满了煤块的手推车撞了个跟头,他从地上爬起来,嘴唇磕出了血,从煤尘中涌出股黑红来。
“梦游呢你?!”撞他的矿工吓了一跳,“没事儿吧?”
“死不了。”
老安脸上黑黢黢的,牙齿间漫着红血,笑容把他变成了恶鬼。
下班经过镇中心转盘的时候,张龙让老安先回家,“我有点儿事儿。”
张龙打发走老安,坐在马路牙子上看了会儿喷泉,水柱抽穗似的齐刷刷钻出来,颤动着,像风里的水晶庄稼。
二十年前那个夜晚,就在喷泉这里,好多人受伤,血在暗夜里发出腥气,还有股奇怪的香味儿。那些血像蚯蚓一样从血管里钻出来,绵绵不绝,黏在皮肤上面,渗进衣服纤维里面。被三棱刀捅过的胸口,血汩汩地涌动,像个小泉眼。那个家伙高出张龙将近一个头,笑着看张龙,“——小兔崽子,还真有种!”
他的笑容恍恍惚惚的,渗进黑夜里去了,在很多个夜晚,这个笑容从张龙梦境深处,浮萍似的荡漾着。
张龙在“老马家的牛肉汤”里吃了碗牛杂汤饭,去澡堂子泡了个热水澡,找人扒皮似的给自己搓了个痛快,换衣服时他站在大镜子前面打量自己,白皮白肉,就连脸都比一般人白,像个书生。
“像个雪人!”吴爱云笑话他。
老安在他家门口抽烟。
“怎么蹲这儿了?”张龙问。
“吴爱云去你那儿了,”老安笑笑,“——不跟我过了。”
张龙进了门,房间里面黑灯瞎火,阒寂无声。他拉了下灯绳,昏黄的灯光像一泼颜料,“吧啦”泼亮了房间,吴爱云坐在炕沿边儿上。
“你干什么——”张龙压低了声音。
“我要离婚。”
张龙走到吴爱云近前,看到她转开的那侧脸,有些青肿,嘴角破了,带着血丝。吴爱云抬头看他一眼,泪眼汪汪。
“我跟他离婚,你要不要我?!”
张龙转身出了门,老安还在大门外抽烟。
“你他妈的真有种啊!”张龙踢了老安一脚,“别人装枪,你就回家放炮?!”
“今天看我自己回家,饭她也不好好做,我说了她一句,她一大堆话等在那儿——”老安朝地上啐了一口,迎着张龙的眼睛,“——刨了一天的煤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你说她欠不欠揍?”
张龙沉默了片刻,“——那也不能动手啊。”
“她那嘴,我能说得过她?!”
张龙叹了口气,“——你说几句软话,哄哄她吧。”
“还是你去吧。”老安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底碾碎,“让她回来炒菜,咱哥俩喝两盅。”
张龙回家,走到吴爱云身边,“——你也有不对的地方,怎么连饭都不做了?”
“你去哪儿吃的饭?”吴爱云看着张龙,“有人给你介绍对象了?”
“你胡扯什么?”张龙苦笑了一下,“——我也不能天天跟你们两口子腻歪着啊。”
“我就要你天天跟我们腻歪着,”吴爱云把头埋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腰,“看不见你人影儿,我一分钟也活不下去。”
天阴得邪乎,黑云蘸了水,大巴掌似的从天上摁下来,矿工们黑蛆般在山坡煤洞口处,进进出出,蠕动不休。
吃午饭时,张龙拿着饭盒独自走到煤堆顶上坐下,煤洞周围的杂草两个月前还是青葱水嫩,娇滴滴的,现在绿火燃遍山坡,绿色也娇柔不复,变得泼辣,阴气十足。
矿工们在井口的木垛上分散坐着,抱着饭盒吃饭,话头儿三下两下又扯到女人身上。
“女人都一样。”
“那哪能?”
“有啥不能?不都是那一亩三分地儿。”
“可不是。”
“有啥不是?你们家吴爱云镶了金还是戴了银?”
“反正——”老安嘿嘿一笑,“区别可大了。”
“还区别?你区别过?”
“他没区别,吴爱云有。”
矿工们笑起来。
“放屁!”老安拉下脸来,“吴爱云真敢龇牙,我打不死她!”
“你打吴爱云?你也不怕风大扇了舌头?”
“张龙——”老安扭头朝上面喊,“他们不相信我打了吴爱云——”
矿工们的头向日葵似的,全都仰了起来。
张龙盖上饭盒盖,往下斜睨了他们一眼,“我也不相信。”
“就你个熊样儿,”矿工哄笑起来,有人把手里的半块馒头朝老安扔过去,“早晚把自己煮了,当供品供你们家吴爱云!”
老安对别人的话充耳不闻,他盯着张龙,目光像条毯子,一直铺到他跟前。
“嘴皮子磨够了吧?”工长看看表,招呼大家开工,“干活儿!”
张龙从煤堆上走下来,老安紧盯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张龙径自下了井,老安没跟上来。
张龙推了几趟煤,出来找老安,发现他已经走了。
张龙回家时,吴爱云听见门响,从屋里出来,两只手沾满了面粉,“老安呢?”
“没回来?”张龙反问。
“看喷泉去了吧——”吴爱云看看身后,沾着面粉的手在张龙鼻子下面抹了两道,低声说,“给你包饺子呢,洗洗就过来吃吧。”
憋了一天的雨在他们吃饺子时下了起来,鞭子似的抽打着,仿佛十字街镇是个什么疙里疙瘩的脏东西,非得仔细冲刷清洗干净不行。
饺子吃完了老安也没回来,雨势倒是弱下来了。
“我找找他去——”
“死在外面才好呢,”吴爱云拉住张龙,“抱抱我。”
张龙用胳膊圈住吴爱云,被她在脸上拍了一巴掌。
“像饺子皮儿包饺子馅儿那样抱!”
后半夜的时候,雨停了一个多小时了,张龙听见隔壁大门门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老安在院子里面走动的声音,仿佛什么巨型动物撞了进来。
“吴爱云——”他声嘶力竭地叫,好像跟她隔着千山万水。
“大半夜你鬼哭狼嚎——”
“噗”的一声,吴爱云的话没了,被人吞掉了似的。
张龙从炕上弹起来,趿拉着鞋蹿出门,隔着木板障墙,他看到老安手里握着一块砖头,脚底下躺着吴爱云。
张龙不知道老安喝的是什么酒,但这个酒显然跟往日不同,平常的酒像蚂蚁蚀骨,一口口,不只把老安的骨头啃成了渣子,他的目光、笑容、言语,也都被蛀得拿不成个儿;这个夜晚被老安喝下肚去的酒,是硬的、冷的,像把刀揣进了老安的身子。
“老虎不发威,”老安晃晃手里的砖头,斜睨着张龙,随着老安的笑容,刀刃的寒气从他的眼睛、嘴巴、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地扩散开来,“你们当我是病猫?!”
“你是不是男人?”吴爱云问,“是男人你现在就去宰了他!”
老安的砖头是对着吴爱云的脸拍下去的,她皮肤细嫩,脸颊处擦破了皮,这其实不算什么,皮肤下面的打击才是动真格儿的,几个小时之后,她的半边脸会肿成水蜜桃。
“哑巴了?怕了?”吴爱云盯着张龙,拂开他拿来的冷毛巾,“不用担心,你杀人,我偿命——”
“闭嘴!”张龙把手里的毛巾往地上一摔,他的心、肝、肺瞬间像烧红的煤块,把胸腔里面烘得热辣辣的,“你懂什么叫杀人?!什么叫偿命?!”
吴爱云怔住了。
“——滚回家去吧!”张龙捡起毛巾,离老远朝洗脸盆里一掷,“你们两口子的事儿,我管不了!”
吴爱云把外衣的纽扣解开,她的手抖得厉害,纽扣解得很费力。
“你干什么?!”
“我检查检查自己,哪儿出毛病了,这么讨人厌——”吴爱云把衣服脱了下来,扔到地上,伸手去解胸罩后面的挂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