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什么疯,让邻居看见——”张龙捡起衣服往她身上披,吴爱云在他的手底下挣扎着,把胸罩扯掉了,胸前白嫩的两砣弹跳出来。
张龙的火直蹿上头,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
“你打我?!”吴爱云泪水薄冰似的凝结在眼睛里,她的目光从冰后面射出来,“老安打我,你也打我?!”
“——你不走我走!”张龙把衣服朝她身上一扔,推门出去。
老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背倚着张龙家大门,嘴里咬着烟,但火柴盒在他手里变成块湿了水的肥皂。
张龙从他手里抢过火柴盒,擦出火花时,火光映照出老安的脸,皱缩得像个核桃。张龙把火直接塞到了老安的嘴里,他烫得跳了起来,“噗噗”“噗噗”地吐个不停。
“好男不和女斗,”张龙盯着老安的眼睛,“有种你他妈的找男人单挑啊。”
张龙把外衣往身上一搭,去十字街找了个烧烤摊,喝酒喝到半夜,然后去澡堂子洗澡,在那里找了个床睡了。
第二天张龙直接去了井口。
“衣服怎么没换?”工长叫了他一声,追到井口里面,“帽子呢?”
张龙抄起铁锹干活儿。
工头把安全帽硬塞给他。
老安随后也来了,他去“老马家的牛肉汤”吃的早饭,还喝了酒。他把这两样味道都带进了井下。
“想拉你一起去的——”老安冲张龙打招呼,他的笑容也仿佛经过长期间的炖煮,“一个人喝酒,就像一根筷子夹菜似的。”
张龙没吭声。
老安倒也没像张龙想的,跟其他矿工们吹嘘打老婆如何如何。他把支巷木的工人拉下来,自己站在木桩上面。
“你行吗?”那个矿工问他,“酒气比瓦斯味儿还大呢。”
“井底下的活儿,”老安笑起来,“我闭着眼睛都比你们干得好!”
张龙和往常一样在掌子面儿倒堆儿,到了吃午饭的钟点儿,他推完最后一手推车煤,正要上去,“兄弟——”
张龙停下了脚步。整个上午,老安就忙活那几根木桩子了,张龙不想搭理老安,但这会儿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你站远点儿,”老安站在木桩上,手里拎着把斧头,他指了指井口的方向,那儿有光透过来,“——我想看着你的脸说话。”
张龙没动。
“你不敢站在光下面?!”
张龙走过去,竖井上面的光像束追光打在他的头上。
“你跟吴爱云,”老安有些哽咽,“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你说的什么屁话?!”
“你为我坐了二十年的牢,别说老婆,”老安笑得脸上沟壑纵横,手里的斧头划着弧线抡起来,“我的命早就是你的——”
斧头砍下去的声音像深海处的涛声,黑暗如潮,迅疾扑上来,淹没了他们。
老安被救上来,得了什么寒症似的,刚立秋的节气,他把棉袄穿在身上还发抖。棉袄外面,他披麻戴孝。
吴爱云也披麻戴孝。她的脸颊肿胀消了不少,但青紫泛了出来,面相泛出股凄厉。她几天不吃不睡,瘦得脸颊都塌了,嘴角起了一片水泡。
张龙埋在西山下面的煤洞里面。矿主工长找老安商量了几次,尸体不是不能挖,一是成本太高,二是有没有这个必要。这些钱,还不如省下来给他父母妹妹。最后一次商谈前,矿主和工长替张龙算了一卦,卦上说,张龙已经入土为安了,再挖出来恐怕不吉利。
吴爱云冷笑了一声。
三个男人顿住话头儿,看向她,她推门出去了。
月亮当空,又大又圆。吴爱云的心也变成了月亮,虚白的一口井,没着没落儿。
老安夜里睡不踏实。两个月内,连着被埋了两次,他怕黑怕得厉害。
吴爱云半夜醒来,看见老安缩在墙角,用大棉被把自己包得像个馄饨。
“张龙在这儿——”老安盯着房间里面的暗黑,“我一睡着,他就来,就坐在炕边儿看着我,要么就站在那儿——”
老安指指窗帘,“一站站半宿,也不说话——”
“来了好啊,”吴爱云笑了,“我去烫壶酒,炒几个菜,咱仨喝几盅。”
“祸水,”老安看着吴爱云,骂了一声,“女人都是祸水。”
“你们在井底下,”吴爱云盯着老安的眼睛,“发生了什么事儿?”
老安没吭声。
吴爱云拿起枕头砸过去。
“——我们被埋在井底下,”老安把枕头甩到一边,“能发生什么事儿?!”
吴爱云僵住了,“——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他们替张龙卖了房子,加上抚恤金,一起寄给他父母。他们接到通知后,没来认尸。当年张龙坐牢的时候,他父亲就放过话:“就当没这个儿子。”
吴爱云离开的那天,新邻居正好搬进来。人声喧嚷,噼里啪啦放了两阵子鞭炮。
吴爱云只带走了自己的衣服,一个大提包就装下了。出门的时候,隔壁搬家的人都出去吃午饭了。大门外爆竹皮剖肠破肚地堆着,吴爱云往张龙院里面看,房门开着,黑洞洞的一张嘴,房门口同样堆着爆竹皮,一撮红色,像是房子咯出的血。
选自《民族文学》2013年第3期
金仁顺几乎可以看作是一位短篇小说家。她写短篇,习惯短篇,喜欢短篇,也在短篇中成长。从最初《五月六日》《恰同学少年》中“青春的残酷”,到《彼此》《云雀》《桔梗谣》中对两性情感的关注,再到如今的《喷泉》,我们可以看到,她的写作确乎在“随着年龄走”。在《喷泉》中,仍可以看到作家一贯的关注点,只不过,作家的思考深度和处理手法都更显成熟。
《喷泉》的写法是跳跃不拘的,一些情节需要阅读者的想象才能连缀起来。小说以插叙的手法将过去的事情,零零碎碎地夹杂在对当下故事的讲述中。读者必须寻踪追迹才能剥茧抽丝,还原出人物的历史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
小说一上来就把张龙与老安妻子吴爱云的“奸情”挑明,因为这“奸情”正是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核心动力。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显得异常棘手,因为老安与张龙是一起挖矿,可以说是出生入死的兄弟。
还不仅仅是这些。小说此时中断了主体线索,转而断断续续地讲述老安和张龙的少年时代:那时的老安胆小、怯懦,是张龙的跟班;张龙则是“老大”式的人物,轻狂仗义。正是为给老安抱打不平,张龙才有了二十年的牢狱生涯。多年以后,老安还常常去看喷泉,就是因为那场青春斗殴曾在那里上演,他的内心始终都对张龙怀着巨大的愧疚和感激之情。
发现真相后,老安首先要面对的,不是夫妻之情而是兄弟情谊——要不是张龙,他早就没命了。再加上井下作业危险,随时被埋地下的事实,让老安对于道德问题,有了不同常人的看法:“脑袋别在腰带上,每天有命下到井下,有没有命上来都说不准呢,还计较个啥?”因此,他不计较矿工拿吴爱云开粗鲁的玩笑,甚至,在发现了张龙与妻子之间的私情后,想要牺牲自己来成全他们。可以说,这样的道德感,只能产生于最粗糙、最绝望的生活。在粗粝的生存面前,道德标准便没有体面生活要求得那么严苛。
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张龙和吴爱云那里。要不是坐了二十年的大牢,张龙不会娶不上媳妇;要不是母亲病重、没钱医治,年轻漂亮的吴爱云不会嫁给矿工老安。因此,他们道德感的稀薄,也不过是现实逼迫的结果。何况,与吴爱云的私情,让张龙只能在井下的黑暗中才能面对老安;而当吴爱云或其他矿工欺负老安时,张龙还是像少年时期那样,习惯性地保护着他。事实上,他们的道德感表现出民间的色彩,有其野性、自由的一面,也有侠义、务实的一面。
人物之间复杂的关系和相互交错的线索,就被作者大把大把地撒放在那里,读者只能透过层层迷雾去想象、连接所有的故事环节,并体味另一种道德生活的复杂滋味。
另一种道德生活
——评金仁顺的《喷泉》
张雪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