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我就知道还会再遇见你。”他笑着朝我张开胳膊,手推车上挂着只刺眼的粉红色塑料盒。“保罗给了我一个新盒子,我还有了一只C调的布鲁斯口琴!”
我有些尴尬,点点头,没有笑,低头又往边上走了两步。
“这是你的妈妈吗?你妈妈跟你一样漂亮。”他又冲着她说,“你好啊。”
“他是谁,他在说什么?”她双手绞在一起,警惕地看着这个古怪的陌生人,缩起肩膀,又看看我,重复着,声音变得尖利起来。“他是谁!”
“他是个捡垃圾的。”我说。
“他想要什么?”
“他说晚上好。”
“让他走开!”
“没关系,妈妈,他只是在打招呼。”
“你快点让他走开。”她死死拽住我的袖子,对他惊恐地做出驱赶的动作。
“我们得回酒店去了。”我对他说,“你知道……”
“当然,当然。”他站在原地再也没有说什么。
现在她走得更快更奋力了,我的鞋里掉进很多沙子,紧紧地跟住她。从旁边一所冲浪学校里迎面走出一队年轻人,他们穿着紧绷绷的鲨鱼皮,手里拎着一人高的冲浪板。这会儿还有最后一丝天光,他们轻快地从我们身边奔跑过去,那些跑在前面的男孩已经迫不及待地冲进了海里。
回酒店后我们换了游泳衣打算去楼下露天泳池游个泳。经过长长的走廊,外面各种热带植物在黑漆漆的空气里繁茂地生长。突然下起了雨,等我们走到泳池边上,才发现雨水把气温带低了起码十度,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头痛仿佛又从错综的神经背后苏醒过来,我不由得把外套拉拉紧。
“回去吧,太冷了。”我说。
“真可惜,这是最后一个晚上了。”她说。
“我们可以去酒吧喝一杯。”我故意说。
“你常常喝酒吗?”她看看我,又看看外面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的泳池。我们沿着原路返回,有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说话。
“我一点也不恨他。我不指望你能理解,所以你大概只能接受。”我说。
“我知道。是世道变了,风气变得不好。”
“不是这样的,你不明白。”
“我们那会儿没有人离婚。不相爱的人也能生活在一起,这没什么。人得要耐得住孤独,现在的人都耐不住孤独了。其实他以后就知道了,到哪儿找像你这样的人呢?人跟人的相处,最后都是一样的。他以后就知道了。”
“这是两回事。”
我们走到酒吧门口,她驻足往里看了看,立刻退后一小步。
“这儿都是外国人。”她说,看着我。
“太冷了,头又得开始疼了。我坐一会儿,喝杯酒,马上就上来。”
“明天天不亮我们就得去机场。”她有些不甘心,而争执显然也让她疲惫。她只好作罢往电梯走去。我就自个儿在靠着露台的窗户边找了个座位,虽然天已经黑成一片,但外面就是海。
酒吧很小,位置挨得紧紧的,人不多,对面一个老头面前放着一份热三明治和一杯啤酒。他已经喝到第三杯了,但是面前的三明治却动都没有动。大部分时间他都凝神望着窗外,有时候他转过头来,就会朝我笑一下。
我很快地喝完一杯葡萄酒,又再要了一杯。他把椅子往我这儿拉了拉,开始隔着桌子与我讲话。
“你从中国来?”他礼貌地问。
“没错。”
“这儿的中国餐馆很少,隔壁有间李记,里面有卖火锅。”
“倒是适合今晚的天气。”
“是啊,太冷了,但是明天会好起来,可以出海。你出过海了吗?”
“没有,我妈妈晕船。”
“你陪妈妈出来度假?”
“算是。”我说。心想,她可不是这么想。
“我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都在大城市工作,儿子离婚了,他带着我孙女来这儿度个假。他们整天都坐船漂在海上。”
“你住在这儿?”
“我在马路对面开了间租赁商店,从滑板到船,应有尽有。”
“你们从海上钓鱼吗?”
“是啊,我过去是一把好手,但现在我厌倦海了,我再也不上船去了。”
“唔。”
“明天我该请你吃顿晚饭。”
“可是……”我想,这是最后一个晚上。
“可是什么呢?叫上你的妈妈,或者你还有其他家人吗?你们可以聊聊你们的城市。我今年装了心脏起搏器,我再也去不了其他地方了,可是我对这儿也无比厌烦。”他又喝了口酒,我不是很确定他是不是已经醉了。
他给我留了个电话号码,前面有长长的国家号和区号,并且嘱咐我说明天傍晚可以给他电话。于是我拿起房卡告辞,走到外面露台上抽今晚的最后一根烟。外面的雨停了,空气里没有植物的香气,只有大海的腥臭味。冷得更厉害了,我缩手缩脚地点烟,扭头看到老头儿孤独地瘫坐在皮椅子里,他闭着眼睛,像是已经睡着了。
“别抱我那么紧,你扯到我衣服了!”他迎着风说。
“什么!”我用力喊,却觉得语言被风带着往我们的反方向飘走。
“你扯到我的衣服了!”他扭过头来。
“你开得慢些。这儿的路都是反的,你总是在压线。”
“我只开了六十码。你别吵了!”
“可是风太大了,我的头都痛了。”
“你为什么不戴头盔呢。”
“唔。”
“你总是不听我的话……我们得在药店停一停……你涂防晒霜了吗?”他压低了声音,温柔地说,他不知道他的话完全被风吹散了。
这足足过去十年,我们在一个海岛的公路上。远处有座金碧辉煌的佛像,还有很多恼人的蜜蜂。现在可好,我连海岛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记忆里捞出来的都是些没用的碎片。不过不管怎么说,现在我抽了口烟,轻轻喘出一口气。
选自《上海文学》2013年第3期
每一代人都有属于自己那代人所特有的生命经历和情感特征,每一代作家也只能在属于他自己的情感记忆中表达对世界、社会、人生和自我的渴望、迷失、放逐和重构。“80后”女作家周嘉宁,以其特有的写作方式书写着个体经验和成长经历。她的小说更多是从女性意识出发,将个人的情感体验融入自己的叙述世界,在看似轻描淡写的叙述背后却隐藏着个人复杂的内心世界,她的作品展现了一代青年人的心灵图景和精神线条。重要的是,“新概念”时代依稀青涩的周嘉宁,已经开始形成极富个性的小说风格。
《轻轻喘出一口气》的叙述极为平淡冷静,但这并不妨碍小说传达沉甸甸的寓意。正如村上春树所说:“小说这东西说到底就是寓言,就是使寓言变得富有现实性。”小说讲述了“我”与母亲在异国海边度假的经历,但作者显然对故事毫无兴趣,而只是通过人物意识的流动,呈现出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包括“我”和前夫之间的疏离感,“我”和母亲之间以及母亲和流浪汉之间的距离感。在母亲看来,“我”和母亲虽然每天都在交流,但“我”却从没对母亲说过真话。这是因为,两代人之间沟通几乎不存在可能。小说最后一段,读来让人心生惆怅。“我”与丈夫之前的情感早已烟消云散,存留的也只是些没用的记忆碎片而已。面对往事,“我”只是抽了口烟,轻轻喘出一口气。这暗示着“我”对于丈夫的背叛,持有母亲所不能理解的宽容姿态。这不是厌倦,而是对待生活的一种超然态度。或许,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是一种必要,而孤独是一种优雅的姿态。
小说语言质朴乃至透明,文字清新而优美细腻,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80后”女性作家的新潮姿态。“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彻头彻尾的绝望”,用村上春树《且听风吟》开头第一句,来诠释周嘉宁的文字显得十分贴切。读了这篇小说,总是感觉有一种轻微的如鲠在喉感,难免会让人心里咯噔响一下,或者抽搐一下,当然都不过是轻微的一下而已。正如小说的题目一样,我们只是轻轻喘出了一口气。而对于那些想要在阅读之后能重重吐出一口气的读者,我想恐怕是要失望了。
但周嘉宁曾说,她会一直坚持写作,写作是其对抗孤独的方式。她甘于将大把的时间用在想心事和看书上,写作可以让她把那些狂喜狂悲都硬吞下来,最后被时间消化提炼成文字,这是她自己喜欢做的事。
孤独是一种优雅的姿态
——评周嘉宁的《轻轻喘出一口气》
赵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