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雯
尽管还是十一月,已经下了第一场雪。将近午夜时,一辆黄色道奇车行驶在通往赫尔曼公园停车场的林荫道上,慢得像一辆观光车。路上没有别的车,更没有一个人,稀疏的路灯发出昏沉的黄光,倒是两边落光了叶子的大树顶上的天空显得清亮、澄澈。这个夜就像每个初雪的夜一样明净而幽暗。细小的雪粒正悄无声息地飘落,一触到地面、车顶、树梢、草叶便融化了,路面甚至还没有变白。天并不太冷,于是有人打开了车窗,一股冷冽的气息猛地钻进开着暖气的车里,冲淡了那团热烘烘的浑浊空气。这股气息就像新雪一样清新、纯净,散发着莫名的香气,立刻让人精神振奋,让人想跑出去,想欢笑,真诚地说出自己心里隐藏已久的秘密,想呵着气、大步走在夜色里空寂的路上。
要求打开车窗的是坐在后排中间的那个女人,大家都认为她今天喝醉了。她平常沉默寡言,从未有过惊人之举。在东方社会,人们可能会觉得她羞怯,但在美国,大部分人只会觉得那是木讷和缺乏信心。可她今天晚上完全变了样儿。开车的是她丈夫,他是个入了基督教的中国移民,一位工程师,为人严肃,自视很高。坐在她丈夫旁边的是斯洛文尼亚人伊凡,伊凡还很年轻,是她丈夫女同事贾莉的小男友。在那女人右边坐的就是贾莉,她脸上带着一贯的有点不耐烦、挑剔又有点撒娇的表情,仅仅看这张脸,就能猜出她是那种会交很多男朋友、最后必然嫁个洋人的中国女人。坐在左边、为她打开窗户的是个越南籍的华人,算是丈夫朋友圈子里的新人,她还不知道他的中文名,只知道他姓周,他们都叫他的英文名埃利克。尽管她醉了,但还是没有忘记她不喜欢贾莉。于是,在这两个女人中间,有一条刻意保持的界限,似乎象征着她们心灵的距离——她们彼此疏离。
这些人不久前还在她家吃饭。因为感恩节快到了,她丈夫很少见地为客人准备了酒。除了贾莉和她丈夫外,其他人都喝了酒。贾莉因为酒精会伤害皮肤而不喝,另一个原因是忙着说话。她丈夫大概是因为教规,自从他来美后加入基督教,除葡萄酒外他就再也不碰别的酒,多数时候他连葡萄酒也不喝。晚餐开始,她像往常一样寡言少语地坐在那儿,微笑着听贾莉和她丈夫滔滔不绝地说话,必要的时候,她立即站起来像个侍应生一样给其他人换餐具、添饮料。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忽略了她,只有埃利克不时看看她,甚至冲她笑一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莫名其妙地加入到伊凡和埃利克之中,她喝了酒,感到很兴奋、快活,于是在他们俩的规劝下喝了更多的酒。奇怪的是她丈夫并没有怎么阻拦她,而贾莉小姐则以看笑话的神情从旁观望。后来,透过阳台的玻璃门,他们看见外面下起了雪。他们都来到阳台上看雪。返回客厅后,埃利克提出了一个建议,让她大吃一惊。不过也确实只有他才会提出这样的建议,在他身上似乎有那么一点突发奇想的品质,就是她丈夫常常讽刺的“冲动”“孩子气”的品质。
她和埃利克并不相熟,甚至没有说过几句话。这个人大约也已经过了三十岁,他总是单独到她家来,从没有听过说他有女朋友。他有时显得爱说爱笑,似乎很容易高兴起来,对什么都表现出兴趣,但有时却宁愿独自待一边,看着其他人,露出不太合群的、落落寡欢的神情。
她既惊讶于他的建议(因为这正是她站在阳台上的时候心里想到的),又惊讶于自己的反应,她立即激动起来,对每个人说“我们去吧,我们去吧”“我想去”……她那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醉了。她的声调、姿态都不由控制,而发觉这一点反倒让她高兴,因为这样一来她就不用小心翼翼地掩饰什么,她可以做一点出格的事儿,提出一些荒唐的要求,谁会责怪一个喝醉的女人呢?
他们首先把伊凡拉到了自己一边,因为他是个最容易被说服而且不会拒绝别人的老好人。贾莉显然不怎么兴奋,可他们这边有三个人,而节日又要到了,于是她丈夫还是把车从车库开出来。他们钻进车里,车子朝郊外的公园行驶。她起初看着一切都觉得好,吵吵闹闹,时不时发出莫名其妙的笑声。她的笑声把伊凡也总是惹得发笑,因为他们的身体里同样流淌着容易把人的情绪燃烧起来的酒精。
她听见丈夫说:“你们让她喝醉,就是为了支持你们干傻事儿,看看她现在的样子。”
她立即反驳说:“有趣的事儿对你来说都是傻事儿!”说出这句话,她觉得无比畅快。
后来的旅途上,她多少安静了一些,但不时发表一两句议论,或者傻气,或者极端。只有伊凡和埃利克回应她,她丈夫除了说“她真的喝醉了”之类的话,几乎没说别的话。贾莉俨然用对待酒鬼的漠然态度对待她。当她说:“我觉得很闷热,把窗户打下来吧。”靠车窗坐的贾莉一动不动,是埃利克打下了他那一边的车窗。她在吹进车里的柔润的冷风里打战,觉得振奋,甚至想越过埃利克,把手伸出窗子,接正飘落着的凉丝丝的雪。
突然,埃利克转过身问她:“你觉得冷吗?如果你觉得冷,我就把窗户关上。”
“不冷,一点儿也不冷。你觉得冷吗?”她说。
“我喜欢新鲜空气。不过,你好像在发抖。”他说。
“我吗?”她吃惊地问,心想,我的确在打寒战,可是他怎么知道的?她又说,“但是不要关窗,我觉得很舒服。”
“那就好。”他说着把一只胳膊悠闲地支在车窗框上。
过一会儿,他们听见贾莉说:“可是我觉得冷。”还没等其他人答话,她接着说,“风从你们那儿进来,都聚到我这儿来了。”
“对不起,我的错。”越南人说。
“我的错,是我让开窗的。”她过于响亮地说。
“不用和我争了,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埃利克笑着对她说,打上车窗。然后,他似乎吁了一口气,身子向后倚靠在座椅上。他的肩膀挨着她的肩膀,但他一副放松、毫不在意的样子。“我们就快到停车场了。”她丈夫这时在前面说,不知道是试图安慰贾莉还是埃利克。
此时的停车场是一片空阔的荒地,一辆车也没有,四周环绕着一片瘦高的杉树,杉树林后面是更茂密的林地,是长满树的坡地,以及空寂的草坪、雪融化在其中的宁静池塘……这不像是他们曾经来过的那个公园,它那么安静、荒凉,连草木也变得陌生了,似乎它们在毫无人烟喧嚣的时候终于又变回了自己,在完全属于它们自己的静寂和荒凉里散发出浓郁的生命体的气息,以至于杉树看起来就像一个个清癯、沉默的中年男子。这些草木变得像人,仿佛在暗中呼吸、观看、思考。而他们则是闯入者,是不属于这里的陌生人。
“这里不会有熊吧?”贾莉问。
所有人都笑了。
伊凡说:“你以为你在荒山野岭啊?”
她丈夫说:“小姐,这里怎么说还是个城市公园。”
“不管怎么说,”那个女人娇嗔地说,“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不可怕吗?到这儿来真是个古怪的想法。”
“哦,我现在就喜欢古怪的想法。”她毫不客气地回敬。不知道为什么,每当这位女士用撒娇的方式说一些蠢话,她都觉得这是针对她丈夫说的。
但贾莉像是没有听见她说的话,她走上去,身体紧靠着伊凡,嘟哝着:“我觉得害怕,你不觉得吗?”
伊凡安慰她说:“亲爱的,既然你已经来了。”
他们朝公园的腹地走去。她丈夫并没有和她一起,他和伊凡并肩走在前面,伊凡则牵着他的女朋友,他们三个人很自然地走成一排。那女人穿着高跟鞋,她看了心里暗笑:没有男人牵着,她大概都走不成路了。可她没有一点儿嫉妒,丈夫从不表现对她的宠爱,她早已习惯了。他们当初也没怎么谈过恋爱,经别人介绍后很快结婚,那时他们年纪都不小了,他曾很严肃地给她“宣讲”过结婚的意义……她现在不想考虑扫兴的东西,因为这些念头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它们沉闷,带着令人疲倦的灰色调子,而周围却弥漫着新雪的气息,简直像初恋一样清新、深切动人。她并非仅仅感觉到它,而是呼吸着它。
那越南人自然而然地走在她身边,他们都没有要追赶前面的人的意思。他们一走进光线幽暗的杉树林中,她就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于是,她像个真正喝醉的女人一样朝她已经看不见的前头的人高声喊起来,似乎只有装疯才能掩饰她的紧张和茫然,林中弥漫着一股醉意,如同童话里充满魔力的丛林所具有的那股神秘醉意。她觉得在这里什么都可能发生,自己也许会消失,会掉进另一个世界里。突然,她被地上的一根树枝绊了一下,他立即伸手拉住她。她大笑着摆脱他的手,说:“我没有喝醉,我不需要人搀扶。”
他开玩笑地说:“好吧,你没有喝醉,可是你大喊大叫,把这里的动物都吵醒了。”
尽管他的话听起来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她却脸红了。
但她争辩说:“动物本来就是晚上活动的。”
他逗她说:“好吧,那树呢?我相信它们都是有耳朵的,都在听,你相信吗?”
她竟然像个小孩儿一般乖巧地说:“我也相信。”而她确实相信。然后,她不再朝前面的人喊叫了。
过一会儿,他说:“你丈夫是个细心的人,很会替别人着想。”
“你这样觉得?”她问。
“你不觉得吗?”他轻声说,“他害怕我落单,让你陪着我。”
她没有说话,但她心里根本不信这是丈夫的刻意安排。
他接着说:“几个人一起,总会有个多余的人。我就是那个多余的人。”
“你才不是,我是。”她赌气地说。
“你这是在安慰我,可你的理由没有说服力。”他说。
她忍不住傻气地笑起来。
“我确定我喝醉了,”她说,“你就自认倒霉吧,他们让你留下来照顾我。”
但他侧过脸看着她说:“你没有喝醉,你只不过和平常不太一样。可能现在的你更真实,揭去了面纱……”
她打断他说:“什么面纱?我没有面纱。”
“每个人都有面纱。如果你说我,我就不会否认。”他说完冲她笑一下,然后脱下手套,把它装进上衣口袋里。
他说话时那种舒缓的调子、坦率的态度都让她觉得舒服,就像一个人直接敞开了他的内心——一片温暖的幽暗,它愿意包容你、隐藏你。她此时倒庆幸是他们俩走在一起。
他们沿着那条林间小路向公园深处走去,和前面的人拉开了一段适宜的距离,只能隐约听到那些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雪飘落在树林顶端的细微声响使周围显得愈发安静,幽暗、凝固般的安静,仿佛把两个人笼罩起来的沉默都让她觉得不安,她在心里酝酿了半天,突然用一种充满兴致的、美国人谈论好天气的口吻问:“你喜欢在这个时候出来走走?”
“你是说我一个人?不,我从来没有。没有人陪我,自己一个人在这时候游荡,简直就像孤魂野鬼。”他说完,诡秘地往周围看了一圈。
“你看什么?”
“没有什么。”
“你休想吓我,你不知道吗,酒可以壮胆。”
“好吧。”他说,“像莉莉说的,这是个古怪的主意、疯狂的主意,现在你也觉得吧?”但他随即叹了口气,仿佛他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她又抑制不住地笑起来,说:“你明明知道我喜欢这个主意,你还问我,根本就是想让人夸奖。”
他也笑了,说:“我的目的就是要人夸奖。我现在总算没什么负罪感了,因为我的一个疯狂念头把大家都拉到这个地方。不过,今天晚上什么都很好,空气、雪、树……有时候古怪的东西未必不美好。”
她似乎懂得他的意思,又似乎不完全懂,她提高声调宣布:“我来了以后才发现比我想象的还好。”
光线突然亮了,他们已经走到小路的尽头。面前是一片椭圆形的空阔草坪,雪在那上面终于积成薄薄的一层白。往草地另一边去是一个小池塘,在暖和的季节水池里总是浮着成群的野鸭,这时候它们都已经飞走了。水池的中央有一个喷泉雕像,但喷泉关了,雕像垂头看着水面,静寂无声,还没有融化的雪在它身上反射出淡淡的、银蓝色的光。伊凡一个人站在池塘边缘,朝他们招手。他们走过去,她问他:“那两个人呢?”
伊凡说:“莉莉要到车里拿张毯子,他们折回去了。”
“哦,她今天晚上要睡在这儿吗?”她尖声笑起来。
“不,”伊凡快乐地说,“她想在这儿坐一会儿,难得她现在改变了主意,她本来不愿意来。”
真是个傻瓜,她想。
她走过去,就在池塘湿漉漉的台阶上坐下来。那越南人在台阶上站着,他俯视着她,似乎想对她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走到前面,和伊凡聊起来。她看了他们一会儿,不甘寂寞地站起来,冲伊凡喊道:“伊凡,你不是要教我跳舞吗?你以前说过。”
伊凡说:“现在?”
“就现在。”她坚定地说。
越南人拍了两下手,说:“现在怎么了?这么完美的跳舞场地,来吧,我站好了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