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
一
说到美禾,我会听见远远飘来的哭嫁歌,十年前,美禾在北京细父(细父,湖北方言,即叔叔)家出门,母亲朱尔就在湖北的上皂角村隔着千里万里哭着唱道:“女儿喏——你到婆屋去不比在娘屋的女儿喏——”
朱尔相信,她这么一哭,这声音就会越过无数的群山和江河,沿着火车的线路直奔北京,径直进入道良家,它像一条布绕着美禾,这样,美禾出嫁的仪式就完备了。
女儿出嫁,母亲定然是要哭的。若是独生女儿,特别舍不得,舍不得怎么办呢——就提前哭,多哭几场,有个人家嫁女儿,当娘的提前半年就哭开了,天天夜里哭上一轮,哭舒服了,娘就睡觉了,下一夜又接着上一夜的内容往下哭。
二
美禾到北京细父道良家干活之前在大姨家学裁缝,只学了一年就回来了,因为表姐出嫁,大姨家的裁缝店关张了。美禾呢,这一年没有学会裁衣服,她只学会了三样:踩缝纫机轧衣服、做布纽扣、锁扣眼。
在大姨家里她是给表姐打下手的,表姐把一块布东量量西量量,用一块画粉画上道道,弯的直的,短的长的,然后歪着头,一刀剪下去,一幅布就成了好几块!表姐教她看,哪是袖子,哪是领子,哪是前胸后背,领子呢就要安在领窝上,袖子呢则要安在肩上!好了,美禾就把这些东一片西一溜的布片放到机器底下,轧轧轧,嘚嘚嘚嘚!!她就把这些布片连成一件衣服了呢!她还学会了做布纽扣,用边角余料,剪成一拇指粗细的布条,把糙边折上缝合做成一根带子,这根布带子就变出花样来了,七绕八绕再一拉紧,一粒小小的、八面玲珑的小球就成功了,这是老式衣服最常用的纽扣,上了年纪的人,男男女女,全都用这种扣子!有时候,也要做盘扣,扣眼和纽扣的两边各成一个圆圆扁扁的小饼,既有加固的作用,看上去又装饰又稳重,它是更郑重更讲究的扣子呢,做女人的棉袄,旧时的旗袍,都是要盘扣,它稳稳的,有贵气,人穿在身上,是有些矝贵的样子。年轻人,她们是不懂这些的,她们跟随这个时代的步伐,而时代也是分不清美丑的,它要把衣服剪一个洞,再锁上边,又在那一边缝上一粒塑料扣,这种外异的东西,跟棉布实在是不合,像是把一只鸡嫁给了一头牛,实在是不相配,她们的大姨看到这些新式的衣服,就像有沙子硌了她的眼睛。
年轻人越来越多,大姨的眼光阻挡不了时代的进步。这个心高而且漂亮的女人,她终将被时代所淘汰,正如她那不合时宜的小脚。
美禾在大姨家见识了大姨的小脚,大姨因为裹小脚,所以嫁得好,所以,她向来以她的小脚为荣。她一洗脚,美禾凑到脚盆跟前看,大姨就炫耀说,你看你看,我十三岁就缠脚,刚缠挺疼的,晚上自己偷偷解开,家里人来看了,又赶紧缠上。不管怎么说,小脚就是比大脚好看,以前看戏,裹了小脚的女子个个都把脚伸出来,这是三寸金莲哪,那些大脚丫的女人,没一个不把自己的大板脚缩起来藏在椅子底下的。大姨的脚裹得就像一块姜,几个脚趾挤着长在脚掌上,看着就让人难受!走路肯定是不顺畅的,到哪都要拄着一根拐杖。厕所蹲不下去,用一只带盖的小马桶放在房间里,晚上美禾就跟大姨睡一张床,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帮大姨倒马桶。大姨常常看着马桶表示,一定要教会美禾裁衣服。
三
从大姨家回来,爸爸就让她到北京细父家,帮忙做饭洗衣服。干了一年,细父托人给她找到了对象。杨家保,不瞎也不瘸,不老也不傻,他比美禾大两岁,家境不算太好,但也不是太穷,他家房子都盖好了,有两个哥,一个姐,哥哥接了媳妇,姐姐出嫁了。家保一直没在当地找到媳妇,是因为他太老实了,比木头还老实,而且,个子也矮。
美禾见了人,没意见,我们的美禾就出嫁了。女儿喏——你到婆屋去不比在娘屋的女儿喏——
那时候,朱尔哭一时念叨一时,她的念叨既像讲话数落人,又像唱歌似的有着某种旋律,她又哭又说又唱,眼泪一串串落下来,“做女儿一年做一年官喏——做媳妇一年搬一年的砖——”这句是说在娘家可以像当官的那样使性子,到了婆屋,可就像搬砖那么辛苦了。“娘屋的惯势(惯势,鄂东方言,即宠坏了)了你呀,婆屋的就由不得你哟呵。”
唱完了这一句,应由女儿接下一句:“咩嘞(咩,即母亲),那我就不到婆屋的去也。”美禾在北京呢,她接不了这一句,她是新时代的人,即使在乡下老家她也断然不会唱上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但是朱尔要替她唱,唱了这一句,才表明女儿是知父母恩的,知道咩十月怀胎不容易,养她成人更难,表明她不舍得父母,她宁愿不嫁了。朱尔认真地帮美禾唱了这一句,然后自己接上,“女儿喏——花轿进了门啦你不去也要去哟呵”,她一想,花轿早就过时了,这一带都是脚踩车接新娘,她试着把“花轿”改成“脚踏车”,“脚踏车进了门啦你不去也要去哟呵”,但听起来总不是那个味,她决定,仍是把花轿唱回调子里。一顶花轿,结着大红绸子,一队人马吹吹打打走过蜿蜒的乡间小路,年轻的朱尔坐在花轿里,那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她哭了哭自己,又哭了哭美禾,连哭了三个晚上,眼睛都哭肿了。
四
那时候,美禾在细父家换上了一件红毛衣,细婶找到一根缝衣线,她要给美禾开脸。
开脸这件事,美禾幼时看见过——待嫁的女子端端正正地坐着,由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用一根线在她脸上绞,绞净了脸上的汗毛,年轻的脸就更光洁了。细婶热衷于开脸,不是出于郑重,而是出于好玩——这个细婶,她实在是不适合当一位长者的,想起一出是一出,脑子里灵光一闪,嘴里发出一声欢快的叫声,一转身,就从针线篮里找到了一根线,她拽过美禾就往她脸上拨弄。
她怎么能够胜任这样庄重的人生仪式呢!她的心过于轻逸,她的手也如此,但她并不自知——她喜悦着,东弄弄西弄弄,把自己弄出了一头汗!她拿出自己的粉饼,往美禾脸上扑了一层又一层,太白了,她又抹掉一点。又描了眉,又涂红了嘴唇,然后把美禾往镜子前一推:“挺好看的呢!”
美禾任细婶摆弄,她相信叔叔这个年轻的妻子会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出嫁。细婶用一根线把她的脸弄得又痒又痛,她忍着;在脸上又涂又抹,她也忍着。画眼线更是别扭,但她努力配合,让她往天上看她就不往地上看。美禾二十四岁了,她从来没有化过妆,是第一次,而且,她过一会儿就要出嫁了,所以她又虔诚又庄重,她的嘴紧紧闭着,她的眼睛是定的,像是看着远方。
“女儿喏——你到婆屋去不比在娘屋的女儿喏——”美禾想起了大姐二姐哭嫁时,妈妈半念叨半唱的话,她忽然有点想哭,她这么爱哭的人,到了婆屋可就不能随便哭了。但是细婶正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她呢,她走近几步,又退后几步端详着,“不错不错”她对自己的手艺挺满意。
来接亲的面包车已经到了,细婶匆匆忙忙地往美禾的箱子里塞松针和柏树叶,此前她问过美禾,老家出嫁时有什么风俗,美禾说不上来,只记得要往箱子里放松针和柏叶,如此有何含义,也同样说不上来。细婶自作主张认为,必定是祝婚姻万古长青的意思,她在傍晚散步时就到街心公园揪了一些松针和柏叶!很好,松针和柏树叶,都放进了美禾的箱子里了。美禾坐上面包车,就嫁到海淀的杨庄去了。
五
没有人知道,美禾是怎样在新生活中脱胎换骨的,一个遥远南方的乡下女子,孤身一人来到这个北方的村庄,她看到的树木是陌生的,庄稼也是陌生的,山和水,灶和柴,饭和菜,面孔和口音,统统都是陌生的,骂你的话和夸你的话,你一律听不懂——只能盯着别人的嘴,然后傻笑。生天生地的,在一片陌生的汪洋大海中美禾她怎么办呢!在娘屋她不下地,也不做饭,这时却要干北方的农活,她是连见都没有见过呢。她还要烧北方的炕,那个大炕,真是奇怪,上面还放一张小桌子。屋外的水龙头,是贴地安的,底下挖一个坑,冬天要给龙头盖上棉大衣。冬天真是冷啊,墙壁都是冰的,一双手都冻肿了。
面食,她好歹还能吃,只是不会做,馒头、面条、煎饼、烙饼、饺子,她是一样都不会。菜呢,总是生的就端上桌了,萝卜黄瓜西红柿,总是不炒熟的,大白菜也是生着吃,旁边放一碗酱!美禾生长在鱼米之乡,天生喜欢吃鱼,鱼塘遍地都是,到了年尾,起出鱼来,哪家的檐头不挂满腊鱼?不论吃粥还是吃饭,腊鱼一蒸,丰衣足食。此地却是不吃鱼,全村都没有人吃鱼,他们根本就不会做,大鱼小鱼河虾,连影子都见不着。他们怕麻烦,嫌腥。冬天,做了酱肉放到屋外冻上,要吃的时候就切一条,直接用手抓着吃。真是奇怪,越冷的地方越要吃凉东西,难道他们不怕伤脾胃?还有人要对付,婆婆、妯娌、姑嫂,四亲六戚,同村的人,刁蛮的,或者故意要逗你哭的,这一切乱七八糟。
我们的美禾,她就像走在一条悬崖边的小路上,路上尽是石头或土坑。受了气,她是连躲的地方都没有,娘家,娘家太远了,千里之外;叔叔家呢,添了一个孩子再加上一个保姆,四口人住两居室。我们的美禾,她伯她咩,她道良细父真是没有白疼她,她一声苦都不诉,她也不哭给亲人们听,要是她伯知道,他远嫁的小女儿受人气,她伯就会“过不得”。
婚后第三年,美禾带着丈夫孩子回娘家。她又黑又瘦,一口北京郊区土话夹杂在久不使用的家乡话里——她把拉稀说成“窜稀”,好过、舒服说成“轻省”,不要脸叫“不要鼻子”,讨好央求叫“哈着”,没话找话叫“念秧儿”。
她动不动就“怎的”“怎的”说着,见了亲戚旧识,打招呼道:“跟家呢?”面食早就难不倒她了,馅饼、烙饼、面条、饺子、包子、馒头,她一样一样做给伯咩尝。她用面粉和鸡蛋一搅拌,一嘟噜一嘟噜地甩进油锅炸,她还会用豆面揉了,用擀面杖擀得比饺子皮还薄,卷起来切成一截一截的,再炸,娘家人人都爱吃。
她完全是撑起一片天的样子,谁欺负得了她,她是这样头脸,她男人杨家保事事都是听她的,她派他一个活,他马上就动弹,在家里看电视,她把两条腿搁在他的肩膀上。她让他别打牌了,夜深了,他拍拍手就撤了。喜得她伯咩整日笑眯眯的。
六
现在美禾早就不种地了,她把地给别人种——在杨庄,一亩地租给别人,每年可以收到五六百块钱,十几亩地,就收入八千多块钱。有人介绍美禾去银行当清洁工。
当然好。之前她干过不少活:药厂装药片,纸箱厂钉纸箱,橱柜厂封边……后来又到颐和园当清洁工,每天早上五点半起来扫院子。我们的美禾,她总是很认真的,去得早,扫得仔细。她总能捡到很多东西,丢三落四的游客真是多,小到遮阳帽、遮阳伞,大到钱包、相机、手机、首饰,多贵重的物品说丢就丢了!她拾到了东西就交给组长,是少有的拾金不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