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的活儿自然更好——轻省,只扫一个二十平方米的营业厅,擦擦门窗,其余一概不用管。再者呢,银行的福利向来是好的,有时也能惠及临时工,发的饮料手纸毛巾,多得用不完!工具又好又趁手,擦窗玻璃,不用撅着屁股上高爬低,用专门的玻璃清洁器吸紧,推拉杆一推一拉,那家伙,干净得就像空气都擦过了!吃饭呢,从家里带来,中午往微波炉里一转,就热了!近朱者赤,我们的美禾,她跟着银行的人炒起股来,买基金。
七
那真是股市的黄金时代,千载难逢的春天,繁花似锦,烈火烹油,人人都像一窝蚂蚁似的被一把火点着了,这把火是新火,老祖宗都没见过,即使读过小说《子夜》,股票这个字眼也是生疏得很,但是人人都从不同的渠道听说了,股票是一个神奇的玩意,你投进去五千,它过几天就生出了五万。你投进去五万呢,不得了,过上半个月,它肯定长成了五十万。
一只猫,它能变成一只老虎呢;一只耗子,将会变成一头大象——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但它就是真的,千真万确,活生生的就在眼前!你无论到哪里,都能听见关于股票的议论,细婶回南方老家,姐姐银禾去买菜,道良上医院开药,股票这只蝗虫,它无处不在,沙沙响个不停。
……沙沙响着,到处都是股票的啮咬声,日夜不息,啃光了所有的绿色。
人人都有了危机感,一个消息不知从何而来,很快就要通货膨胀了,钱将不值钱,报纸杂志电视网络,从空中到地面,连续不断地发出一个越来越嘹亮的声音:理财,增值,炒股。谁还存钱在银行呢,利息太低了,如果不把存款取出来买股票,过不了多久,钱就不成其为钱了,那又是什么呢?是废纸。道良愤怒地骂道:“资本家!资本家!资本家!”
但是美禾来了,美禾有好事都是想着细父的。银行的人都算是金融界人士,近朱者赤,美禾入市炒股就比旁人早。她全部积蓄八万元变成了十五万,平白无故生出了七万!这跟天下掉下来的又有什么区别?她立即就动身到东城细父家,这时候,姐姐银禾也从乡下老家来细父家干家务了。“细父和银禾,你们都赶快把存款取出来,买一点股票吧,银行里的人个个都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呢!”
“多得的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道良问,美禾答不出来!“炒股亏了钱,那钱又是到哪里去了?”美禾也答不出来。但是美禾真是替细父着想,她说不懂不要紧,她来帮细父,反正银行里的人个个都是专家,他们一指点,保证能赚钱。道良就把全部积蓄三万元取出来,交给了美禾,其中两万是让美禾代买股票的,另有一万,是预付给银禾的工钱,买的股票算在银禾名下,既然人人都炒股赚钱,银禾也不能落下。
八
在银行当清洁工真是让美禾大开眼界,银行里的中层和高层,他们的钱多得不得了,他们的房子买了一套又一套,每套都大得像一个储蓄所,这还不够,他们还要买单幢别墅,楼上楼下,车库、花园、阳光房……还有游泳池,满满一池水,底下铺了蓝色的瓷砖,看上去那水更清了。买了房子他们就装修,名牌的抽水马桶和浴缸,名牌的瓷砖和墙漆,燃气灶、油烟机、洗碗槽……都是最好的,单是那一只水龙头,多少钱呢?两千多元!这真是让穷人们咋舌头。好了,装修完毕,施工队撤走,就轮到要“开荒”了。
美禾常常被要求到这些银行中高层人员的新房子去开荒。
什么叫“开荒”?
这样的新名词细父道良是不懂的,但银禾懂。开荒就是给新装修完的房子打扫卫生,但与普通的清扫不同,要繁琐复杂许多——想想看,一个工地,不知有多少残渣废料,又钻又锤又砸的,土尘扬起来,油漆落下去,那些名贵精致的、带着优雅的花纹、任何时候都亮闪闪的地呀墙呀天花板呀马桶浴缸橱柜灶台呀,这时候,它们远看还算干净,但禁不住近看,谁走近一看,地板上,那么多斑斑点点,用手抠,抠不动,是油漆,油漆怎么会落在这上头?你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有的地方,是黑的,手指一抹,黏上了——原来是某种胶。时至今日,许多东西都是用胶黏上的,玻璃胶、泡沫胶,名目繁多,劣迹斑斑。锯末碎木,是藏在暗处的,你把柜门打开吧,鞋柜、衣柜、橱柜,没有一个柜子是干净的,锯末东一撮西一撮,还有木屑、灰尘,甚至有一截烟头,一只来历不明的塑料袋。卫生间里呢,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可不像是从下水道翻上来的,像尿臊。几千元钱的马桶,竟清晰地看到一只黑脚印!这事银禾明白,他们就是故意踩上去的,王榨村有十几个人在北京干装修,瓦工水工电工木工油工,行行有人干!他们凭什么爱惜那些设备呢,那些富人,富人花钱穷人受苦,马桶是用玻璃胶黏上去的,据说要过四十八小时才能干透,他轻蔑地一笑,一脚就踩上去了,他要固定那面镜子,不踩它踩谁?
开荒就是这样一件费时费力的事情——结硬的油漆斑点,要蹲在地上,用一把小铁铲反复刮,这个姿势像是在地里薅草!黏上胶痕的,要用热水才能擦掉,所有的柜子都要清理擦洗,地板也要拖上许多遍才能没有水痕,玻璃最费劲,这玩意儿实在太多了,到处都是。此外,所有地方都要消毒——这些城里人,他们把穷人当作细菌。要让他们把穷人当人看,还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
九
美禾去开过许多次荒,每次都在下班之后。主管一叫她就去了,她拿上银行的工具和清洁剂,还有胶皮手套,匆匆登上等在门口的车。坐在漂亮陌生的车子里我们的美禾有些局促,她坐得很直,嘴闭得很紧,手里紧紧捏着她的胶皮手套。车出了城,往哪一拐,一阵风吹过,柳树依依出来一片水,有古松,有怪石,大片草地间有小径,这里比颐和园也不差呢,四周没有什么人,那些富人,他们是不喜欢和人在一块的。如果去开荒的不是别墅就不用出城了,北京城里,随便在哪一闪,就有一个楼盘傲岸着企在那里,几幢或者十几幢高楼围成一个巍峨的城堡,远远散发着冷气。
我们的美禾,她比姐姐银禾更是见过了世面——上至副行长、高层、中层的主管,下至普通银行职员的新家她都去过。她可靠,如果为了清洁房子找了一个不知根底的人,岂不是引狼入室;她又认真,样样她都是仔细的;她还专业呢,她就是干这个的,知道用什么样的东西能化掉什么样的污垢;还有,她是免费的,属帮忙性质。
这些人,倒不是要省钱,是他们的下属要讨好上司,自发来帮忙,她们顺便带了本单位的清洁工来,你难道要付钱么,一付钱,岂不是拂了人家的面子。在外面,开荒一处一百平方米的房子最少也要三四百元,美禾有时从中午干到傍晚,没有报酬。她安慰自己说,反正家里也没什么要紧事,反正银行的福利也挺好的,没有就没有吧。
这时候,新房子的女主人过意不去了,她打开旧家的衣柜,啊不是衣柜,是一个大大的衣帽间!那里面的衣服真是多啊,跟商场一样,一排排地挂着,春夏秋冬,呢的毛的绒的,丝的麻的棉的,光大衣就有一排,光裙子也有一排,毛衣塞到了柜顶,鞋子少说也有一两百双,有不少是新的,一次都没穿过,她真是发愁哪!她拨过来拨过去,找出了一两件,或者两三件,那是她断定到了下辈子也不会穿上身的衣服。她送给美禾,“这些衣服都是很贵的呢。”她说。
十
于是美禾就有了一些“很高档”的衣服。她穿到了身上。这些高档的衣服,它也是欺负人的——简直爱富嫌贫。美禾穿到身上,怎么也是别扭,它们跟她,是太不合作了,她的身体跟它们,是不和的,她的肤色、神情,她说话的嗓门走路的样子,跟这些衣服都是不登对的!这些高档的玩意儿,在出厂的时候就沾上了富人的气息,又经过了高档的商场和高档的衣柜,它们更加傲慢了,美禾穿它们在身,倒像是配不上它们似的,它们瞪着眼睛叉着腰说道:看啊,这个人,她穿得多么古怪!美禾自己是不以为古怪的,她也不虚荣,她穿这些别人送的衣服是因为太贵了,若不穿岂不可惜。她穿到细父家,给银禾看,她前后转着身子问:合身吗?银禾说:合身!她问:好看不啦?银禾说:好看。下次她再来,就给银禾也带上一件。
美禾提拔上去了。她以临时工的身份当上了管事的,她管一大片呢——十几二十家储蓄点营业厅的保洁都归她负责,手下有二十几个清洁工,谁休息,谁上班,谁扫哪个营业厅,都得是美禾调兵遣将。她不用再天天扫地擦玻璃,这些粗活都是别人干,有新来的人,她就带一带,有请假的,她去替上一两天。她简直是自由的了,上班时间,她可以从海淀到东城来,细父说,你今天来吃腊鱼吧,她就来了。银禾说,你来把新打好的毛衣拿走,上午给她发了短信,中午十二点多她就到了。
我们的美禾,她成了杨庄一带响当当的人物。谁要是想到银行当清洁工,没问题,不过是史美禾一句话的事!她从一个外地来的弱女子,成了一个有人求的人物,中间的万水千山她也不回头看了,她走路虽然有些含胸,步子却是噔噔噔的,有气势。她剪了一个运动头,黑瘦黑瘦的,看上去不起眼,但谁敢小瞧她,她的名声已经传出了好远呢!人人都说,要找活干就找杨庄的史美禾。杨家保的一个熟人也要找活干,他到杨庄来找家保,跟他打听史美禾,家保大笑,说道:史美禾就是我老婆啊!
选自《花城》2013年第2期
上升的道路
林白早年的创作,热衷于个人的隐秘书写,表达女性的生存困境及其孤独境遇中的自我救赎,亦虚亦幻,带有神秘怪诞的色彩,也往往透露着反叛、凄清的意味。有评论家曾一度认为,林白为现实遭遇所困扰而表现出来的极端态度,有可能阻碍她创作的多向度。但林白最终带着内敛且隐忍的态度,从自我困境中走出来,同时逐渐转向了对女人在现代化生活压迫,甚至排斥下的生存形态的书写,向着静默批判的现实迈进。她的短篇小说《上升的道路》正是如此。
主人公美禾的人生,是一路向上、高歌猛进的过程。但她的故事,既非励志范本,也缺少巧用心机的传奇。她的上升动机,似乎全来自于无意识和非自觉性。
美禾来自湖北一个具有浓厚乡俗文化气息的农村。她从小在大姨家学裁缝,后来又去细父家帮忙洗衣做饭。她寄人篱下,乖巧温顺得像一只羔羊,没有在个人的事情上发出过自己的声音。因为她是一个来自生活底层的女子,没有知识,也从未受过思想的启蒙,她有的只是为了生活而包容的习惯。
美禾嫁作人妇后,生存教会了她做面食、应付复杂的妯娌关系,还学会了带有浓重口音的北方话,但没有改变的,是美禾的勤劳和诚实——她在药厂做工人,在颐和园做清洁工,从来都是拾金不昧;在银行做清洁工时,她被主管们叫去义务“开荒”,也总是认认真真,没有抱怨。即使有钱太太送她一些古怪的“高档”衣服,她也不会嫌弃,而是朴实地穿在身上。她不虚荣,不好高骛远。她只是靠着生存的本能,紧紧把握一切机会,全力以赴做着自己能力所及的事情。最后,她当上保洁主管——比起银行正式职工,她是那么无足轻重——但她自豪于自己打下的这一片天地,她已成长为能依靠自己生活的成熟女性。
美禾的道路,是一个农村女性寻求独立、自足生活的过程,也可看作是作者的一次女性主义理想的实践。小说不仅于平静自然中,展示了隐匿在美禾生活中的温情与希冀,也对城乡差异背景下的贫富差距、行业潜规则等问题有所思考。比如美禾多次为银行高管的新房免费开荒,不过“是银行的下属为讨好上司”的举动,这对美禾的提升,想来是有些帮助的。这样的书写,比起作者90年代的女性主义写作,明显有了烟火气和世俗性。
乡村女性的独立之路
——评林白的《上升的道路》
贾午龙燕